明,洪武三十一年,北平府


    陽春三月,本該是水暖花開時節,北平府卻連下了幾場大雪,寒風卷著漫天的雪花,像是刮骨的刀子,一下一下刮得人臉頰生疼。


    孟清和一身麻衣,袖著雙手蹲在門邊,兩眼看著門銷上的圖案,愣愣的出神。


    廊簷下掛著半尺長的冰柱,北風打著旋,窗楞發出陣陣聲響,像是砸在人的心頭。


    趴在牆角的老貓喵一聲站起身,抻了個懶腰,舔了舔爪子,幾下跳上擺著紙筆墨硯的簡陋桌案,在泛黃的紙上留下幾個梅花印,得意洋洋的抖了抖胡子。


    換成往日,孟清和肯定要上前驅趕,可是現下,他沒那心情。


    “大明朝,洪武年,北平府……老天,玩我是吧……”


    人要是倒黴起來,喝水都能塞牙縫。


    尋常走在路上都能穿越,還一穿就是六百年!


    怎麽就穿了呢?是他走路的方式不對?


    “要是場夢,該多好啊。”孟清和用力抓了抓頭,憋悶且無奈。


    早知如此,他寧願在年會上抓著鋼管跳草裙舞,犧牲色相娛樂大眾也絕不提前開溜。


    可惜願望是美好的,現實卻往往是無比殘酷的,正如此刻穿過門縫吹在他身上的北風。


    呼……


    披散的長發飛了,身上的麻布袋子有似沒有。


    冷得牙齒打戰,搓搓胳膊,孟清和咬牙,來都來了,回去不大可能,悔到腸子發青也沒用,該想的是怎麽活下去。


    他的要求不高,一天三頓,獨門獨院,吃穿不愁,足矣。


    沒有誌氣?大好男兒不想著建功立業美人環膝?


    眼睛擦亮點,這是洪武年,北平府是燕王的地盤,在明太祖和未來的明成祖跟前玩霸氣側漏,是不是嫌命太長了?


    至於美人環膝什麽的……不好意思,他喜歡男人。


    英雄創業,搶美女是佳話,搶猛男……還是算了吧。


    孟清和撥拉幾下手指,托了托鼻梁上不存在的鏡架,職業習慣使然,做任何事,他都喜歡提前做好規劃。


    當下,政府公務員屬於高危職業。官位越高,腦袋和脖子搬家的可能性越大。洪武帝滅了丞相,又差點滅了六部。永樂帝更是創下滅人十族的記錄。建文帝比較和善,他隻打算向叔叔下手,結果武力值不夠高,被叔叔奪了江山,死忠於他的一幹官員沒幾個有好下場。


    可見,科舉做官之路,不通。


    經商也不是好出路,具體可參考樂於助人,卻被洪武帝發配雲南體驗軍中生活的巨賈沈萬三。


    做一個合格的貧下中農無疑是相對安全的,前提是不要碰到災年,也不要碰到背景太硬的土豪劣紳。


    除此以外,還有另一條路,從軍。


    不過,考慮到實際情況,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身後又傳來一陣聲響,孟清和回頭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老貓,嘴角一咧,呲出一口白牙。


    披頭散發,眼中似帶著綠光,清瘦的麵容分外猙獰。


    喵!


    老貓炸毛,瞬間從桌案竄上房梁。


    孟清和很是風-騷的一甩頭,完勝


    勝利的快感維持不到兩秒便被憂傷代替,望向在房梁上追逐老鼠的老貓,無盡傷感,做隻貓都比他幸福。


    至少貓能吃上肉,而他不能。


    “十二郎。”正憂傷著,門外傳來一聲沙啞的輕喚。


    孟清和沒出聲,過了一會,又是一聲輕喚,夾雜著幾聲咳嗽。孟清和再鐵石心腸也不能繼續裝作沒聽見。


    站起身,抖抖手腳,不抖不成,凍僵了。


    拉開門銷,門外站著三位身著麻衣麵容憔悴的女子。中間被扶著的是孟清和的母親,其餘兩人是他的嫂子。


    “娘,嫂子。”


    孟清和依著腦子裏的記憶躬身行禮,將三人讓進屋內。他穿過來的時候,這個同樣叫孟清和的少年已身染重病,一命嗚呼。奇怪的是,前身的記憶卻留在了孟清和的腦子裏。


    “十二郎,你大堂伯是誠心不讓咱們孤兒寡母活啊!”


    孟王氏說句話就要咳嗽兩聲,孟許氏和孟張氏站在她的兩邊,一個幫著撫背順氣,一個忙著勸慰,臉色蒼白中帶著怒氣,怒氣中又夾雜著無奈。


    爹不在了,當家的也不在了,小叔才十四歲,又能有什麽好辦法?


    聽完孟王氏的哭訴,孟清和也是皺眉。


    “說的好聽,幫扶?圖的不過是這點家當!”孟王氏拉著孟清和的手,聲音沙啞,“為了置辦你爹和你兩個兄長的身後事,咱家早不剩什麽,如今連這也要惦記……”


    說著,孟王氏流下了眼淚,“你爹和你兩個兄長在世時,族裏但凡有事,咱家從沒有一個不字。這人剛一走就翻臉不認,往死裏逼迫咱們!咱家賣出去的田如今在誰手裏?咱家的耕牛又是誰牽走的?學裏的先生又為何要將你趕回?都是姓孟的,怎麽就能做下這等事,也不怕天打雷劈!”


    孟王氏越說越激動,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咳嗽得更加劇烈。


    話音未落,門外突兀的響起一聲咳嗽,孟清和抬眼望去,矮壯的身子,土灰色的盤領棉襖,麵容憨厚,雙眼中卻帶著一絲精明,正是他的大堂伯孟廣孝。


    “大堂伯。”


    沒等孟廣孝開口,孟清和先向孟廣孝行了禮,請孟廣孝進屋。孟王氏見了禮便坐在一旁不出聲,孟清和的兩個嫂子站在孟王氏身後,略低著頭,也沒出聲。


    孟廣孝示意孟清和不必多禮,語氣和藹,當真像是一個溫厚的長者。


    “你爹和兩個兄長都沒了,你娘和你嫂子都是婦道人家,你還年幼,堂伯能幫的絕不推辭。”


    孟清和立刻長揖到地,“謝大堂伯。”


    古人的禮儀,他做起來仍有些別扭,好在交流起來大多是白話,不是張口之乎閉口者也,否則換誰都要頭大。


    “不過,”孟廣孝話音一轉,“今年的年景,侄子你也看到了。幾場大雪下來,春耕怕是要耽誤了。”


    孟清和沒接話,孟廣孝也不在意,自顧自的接著往下說,話說得不難聽,意思卻很明白,年景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你家困難,別人也不富裕,前些日子借的錢糧該還了吧?


    “別人暫且不說,你二堂伯家中剛添了丁口,他不好開口,隻能我來做這個惡人。”孟廣孝頓了頓,“堂伯也是沒辦法。”


    “大堂伯說的是。”孟清和答應得很痛快,就像是當真不明白孟廣孝在打什麽主意。片刻之後,臉上又現出幾許赧然,貌似才想起家中正揭不開鍋,“現下小侄家中著實困難,能否請堂伯寬限幾日?”


    “哦?”


    “三五日後,小侄必想辦法湊些錢糧,絕不讓大堂伯為難。”


    孟廣孝懷疑的看著孟清和,他知道這一家子的底細,孟清和自幼讀書都讀傻了,孟廣智和兩個兒子死了,家中再沒主事人。三場喪事,家當差不多敗落精光,留下一門孤兒寡婦守著一棟大屋和幾畝田產。若不是惦記著那三畝上田和這棟房子,孟廣孝也不會三天兩頭登門,平白添一身晦氣。


    孟氏父子出殯未過二十七日,孟廣孝按理應為堂弟服小功,最不濟也該服緦麻。嘴上說得再好聽,一身灰布棉襖上門,也是沒把這一門寡婦幼子放在眼裏。


    常言道,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


    可以鄙視敵人,卻絕不能輕視對手。


    這兩樣孟廣孝都犯了,說句不好聽的,活該他要在孟清和手裏栽跟頭。


    “大堂伯,小侄家中尚有幾畝薄田,一棟土屋,待尋得中人作價出售,應能還上些許。”


    斟字酌句說得牙酸,差點沒咬著舌頭。想挖坑給人跳總要“表現”得更具說服力,這樣的事,他在行。


    孟廣孝勉強壓下翹起來的嘴角,眼中的輕蔑卻無法掩飾。大郎之前的顧慮實屬多餘,說什麽十二郎大智若愚,莫要逼迫,傷了兩家和氣今後不好見麵。如今看來,這就是一個傻子。


    不過傻子好,傻子好啊!


    送走了孟廣孝,一直沒出聲的孟王氏拉著孟清和的衣擺,聲音發顫,“兒啊,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就……”


    孟王氏真正想說的是,兒子啊,你是糊塗了?明知道別人貪圖咱家東西,還一根筋的自己往坑裏踩?再者說,孟廣孝和孟廣順幾人借給他們的那點寶鈔,早就在幫家裏賣田時成倍收了回去,在置辦喪禮時更是諸多克扣,如今竟還借此逼迫!


    孟許氏和孟張氏神色中也帶著不解和埋怨,房子和田產都賣了,他們一家人吃什麽,住哪裏?


    “娘,不用擔心。”孟清和卻是一派輕鬆,扶著孟王氏起身,語氣堅定的說道,“您放心,兒子自有計較。”


    要他家的地,他給!


    還要他家的房子?他也給!


    笑他傻?就當他是傻子好了。


    傻子好,傻子做事出格些,也沒人能挑出理來吧?


    孟清和彎了一下嘴角,孟王氏不覺,孟張氏和孟許氏對望一眼,神情中都帶著同樣的疑惑,小叔剛才在笑?還笑得相當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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