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駟沒有說話。


    庸夫人看著秦王駟,歎了一口氣。


    秦王駟睜開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與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他的嘴邊,聽著他述說,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詫異。


    終於,庸夫人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她走到幾案上,鋪開帛書,提筆依著秦王駟的吩咐,一字字寫下詔書,寫完之後,拿到秦王駟麵前給他看。


    秦王駟看了,點了點頭笑道:“桑柔,你學寡人的字,至今還學得如此之像啊!”


    他與庸夫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習同一種字體,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舊與他極為相像,普通人也是極難分辨出來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願能夠為您做這最後一件事。”


    秦王駟點了點頭:“你去叫樗裏子進來吧。”


    庸夫人點頭,走出內室,叫了樗裏疾進來。


    樗裏疾進來,跪在秦王駟身邊,眼睜睜看著秦王駟的生命力在一點一滴消失,卻無能為力。


    秦王駟吃力地睜開眼睛,叫道:“疾弟。”


    樗裏疾忙上前應道:“大王!”


    秦王駟道:“寡人去後,大秦會怎麽樣呢?”


    樗裏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將來會越來越好。”


    秦王駟道:“說什麽傻話,難道那些消失了的國家,沒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嗎?國家的將來,不在祖宗,而在子孫啊。你說,寡人去後,子蕩鎮得住江山嗎?”


    樗裏疾勸慰道:“大王放心,嫡長繼位,江山穩固,大秦兵馬足以震懾四方強鄰,不會有什麽動蕩的。”


    秦王駟道:“寡人隻怕動蕩不在外敵,而在內朝。”


    樗裏疾道:“大王是說……”


    秦王駟閉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睜,眼中殺機盡現:“寡人想殺了羋八子。”


    樗裏疾心頭一震,張口就要答應,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臣不同意。”見秦王駟想要說話,卻有些吃力,於是繼續道:“大王愛其才,欲立其子為儲,但時移勢易,羋八子母子即便成了棄子,怨恨卻已經種下,羋八子與王後隻怕難以共處蒼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錯?”


    秦王駟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樗裏疾卻道:“大王,若是殺了羋八子,您可還要再殺死公子稷,可還要再殺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亂的魏冉?”


    秦王駟忽然笑了:“你還記得當年修魚之戰後,寡人曾令你將一個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宮的事嗎?”


    樗裏疾點頭道:“記得。”


    秦王駟道:“羋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預言,說她是霸星降世,當橫掃六國。那唐昧就是預言之人。”


    樗裏疾道:“那唐昧現在何處?”


    秦王駟道:“寡人已經殺了他。”


    樗裏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駟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時候。但看著秦王駟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絲了然和憐憫。


    樗裏疾試探著道:“所以大王當初想立公子稷為太子,是否也……”


    秦王駟閉目不語。


    樗裏疾急了:“大王,臣弟以為,從來王圖霸業,靠的是好男兒馳騁疆場,豈是一個婦人能夠承擔得了的,更遑論橫掃六國!”


    秦王駟睜開眼,眼神淩厲。


    樗裏疾不敢再說,忽然悲從中來,撲倒在地道:“王兄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盡,竟氣血衰弱至此……”他說不下去了,哽咽難言。


    秦王駟與樗裏疾眼神接觸,竟似都懂了。


    銅壺滴漏之聲,一滴滴似敲打在心頭。


    好一會兒,秦王駟慢慢掃視室內,看著自己的病榻,幾案前的藥碗,乃至氣氛壓製的整個房間。他看到門邊布幔在晃動,讓他想到布幔後,在殿外候著的妃嬪、兒子和臣子們。


    他吃力地伸手,樗裏疾循著他的眼神,看到了掛在牆上的劍,連忙上前幾步,把寶劍拿過來呈送到秦王駟的麵前,又將秦王駟扶坐起來。


    秦王駟想抽出寶劍,抽了一下竟沒有抽動,樗裏疾上前想要幫忙,秦王駟用力一拔,將劍拔了出來。


    秦王駟看著手中的寶劍,喘息了幾下,又將劍遞還給樗裏疾。


    秦王駟道:“你說得不錯,是寡人病重,連膽氣都弱了,竟然想著借助所謂的天命。張儀的勸說固然打動我,但多少,還是……這也罷了,但是疑忌一個婦人……嘿嘿,真是可笑,那還是我嗎?”


    樗裏疾心中惻然,泣道:“大王———”


    秦王駟道:“輸贏成敗,憑的是我嬴氏子孫的膽氣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這世間有多少能人。若是連這點器量也沒有,我大秦談何爭霸天下?”


    樗裏疾道:“大王乃世間強者。男兒爭霸,不畏敵強,而畏心怯;不畏人亂,而畏自亂。”


    秦王駟道:“罷了,罷了。”


    樗裏疾道:“那,這羋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駟搖了搖頭:“羋八子性情強悍,寡人死後,王後是製不住她的,可惜王後並不知道這一點。隻怕她會輕舉妄動,到時候闖出禍來,不能收拾。”


    樗裏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道:“讓她們分開吧,分而相安無事。寡人已經封子稷為棫陽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裏疾一驚:“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獻公,曆經十九君,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寢及秦人宗廟仍在此地,許多重要祀典還在雍城舉行……”


    秦王駟長歎一聲:“雍城雖受尊崇,卻沒有發展空間,若是子稷分封邊城或者新收地區,隻怕將來擴張迅速,尾大不掉……”


    樗裏疾道:“大王既考慮至此,那羋八子也會思慮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罷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後不許她就封,那麽……”


    秦王駟道:“若是羋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聲,“你便……”樗裏疾忙俯近秦王駟,聽著他的述說,連連點頭。


    秦王駟喘息了幾聲,自袖中取出一封詔書來,遞給樗裏疾,道:“你看看這個。”


    樗裏疾展開一看,臉色大變:“大王,這……”


    秦王駟又喘息幾下,道:“寡人已經重用過她,了解她,甚至親手教她出來。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罷了;若是當真有事,這便是寡人為大秦留的一條後路。但願……但願是用不上的。”


    樗裏疾哽咽:“大王。”


    秦王駟看著樗裏疾:“你明白了?”


    樗裏疾點頭。


    秦王駟微微點頭:“如此,你已經心裏有數。將來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裏疾應聲:“是。”


    秦王駟道:“你去替寡人用璽吧。”


    樗裏疾鄭重行禮,到了秦王駟幾案邊,取得玉璽,端端正正地蓋好,吹幹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與秦王駟。


    秦王駟點了點頭,將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進來吧。”


    樗裏疾已經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進來,不久之後,秦王駟依次召王後、唐夫人、魏夫人等進來,各自說話。眾後妃皆肅然而進,掩麵輕泣而出。


    此後,其下妃嬪便沒有再召,隻召了羋八子進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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