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幾案上擺著丹書,中間一行字“封公子稷為蜀侯”清晰可見。


    秦王駟背著手,踱來踱去,有些猶豫。


    繆監走進來,垂手而立。


    秦王駟故作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繼續看著竹簡,等著繆監回報。


    過了半晌,卻不見響動,他隻得淡淡地道:“羋八子來了嗎?”


    繆監支支吾吾地道:“羋八子……病了。”


    秦王駟手一頓,問道:“病了?是什麽病?召太醫了沒有?”


    繆監道:“這……不曾。”


    秦王駟道:“哦,為何?”


    繆監道:“大王,其實……羋八子無病。”


    秦王駟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這是……跟寡人賭氣吧。”


    繆監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賭氣,倒像是……”


    秦王駟道:“像什麽?”


    繆監道:“老奴形容不出。卻讓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宮前的神情。”


    秦王駟手中毛筆落下,汙了竹簡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來,道:“去常寧殿。”


    繆監連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在前麵走著,心頭卻是頗不平靜。他自然知道,這封詔書一下,羋八子那邊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繆監去宣她,準備安撫於她。他會把今日朝堂上的變化告訴她,把不得不立嬴蕩的原因告訴她。然後,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給嬴稷,他甚至會告訴她,王後將會被幽禁,他會封她為夫人,會讓她成為主持後宮的副後。他會給她足夠的安全和保護,會給她尊榮富貴,會幫她鋪好後路,給她留好輔臣。甚至樗裏疾也會因此懷有愧疚,而會在以後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邊。


    可是……他苦笑,她這次想必是氣得很了,所以,甚至連他的安撫、他的示好,都拒絕接受。


    但是,此事的確錯在他,她不願意過來,那便隻好他自己過去了。


    老實說,這些日子以來,因為這件事,讓他看到了一個幾乎是全新的羋月。他有許多妃嬪,剛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活潑嬌豔、天真單純,各有各的可愛之處。但進宮之後,慢慢地每個人都隻剩下一種表情了,那種表麵雍容的、充滿心機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氣沉沉的感覺。


    他想,有時候他對魏夫人一再縱容,或者也是因為她的身上,始終還有一種不甘沉寂的意願在。


    他本以為羋月在生了孩子以後,也會漸漸地褪色成那一種後宮婦人,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或者是從他決定留下嬴稷開始,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從她隨著他一起巡幸四畿開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時候……她的身上出現了一種活力,有點像庸夫人,有點像孟嬴,但與她們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麵來說,有點像他自己。


    他看著這個少女,在他的身邊漸漸長大。他引導著她去四方館,見識諸子百家的學說,去探索列國爭霸的權謀……他驚奇地發現,她學得很快,快得甚至讓他都覺得詫異和自愧不如。他們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在許多時候感覺到奇異的合拍。有時候他覺得,就這樣下去也好。對於嬴稷,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如果他的壽命能夠更長一些,能夠活到嬴稷成為一個可以獨挑大梁的成年人時,那時候,或許……


    可是,他的時間不夠了,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而這個宮中,除了他之外,無人察覺。或者,樗裏疾能夠猜到一點點,但恐怕連樗裏疾,都樂觀地高估了他的壽數。


    他不得不妥協,也不得不辜負他心愛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進常寧殿中。


    常寧殿中的侍從並不算多,此時大部分都在庫房裏和內室收拾東西。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沒有讓門口的侍人通報,他站在廊下,聽到裏麵的母子在對話。


    嬴稷問:“母親,我們為什麽要收拾東西?我們是要去哪裏?”


    就聽得羋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們一無所有,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著板壁,嬴稷天真的聲音說:“母親不怕,我也不怕。”


    羋月道:“子稷,你要記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親,誰也不可信。”


    嬴稷問:“什麽是骨肉至親?”


    羋月道:“就像母親和魏冉舅舅,是同一個母親生出來的……”


    嬴稷問:“那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呢?”


    羋月輕輕冷笑:“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是天生要與你爭鬥的人。”


    嬴稷詫異了:“為什麽?”


    羋月道:“因為你隻有一個父親,卻有許許多多的女人為他生下兒女。父親隻有一個,這麽多人要搶,你說怎麽辦呢?”


    秦王駟聽到這裏,冷哼一聲:“原來,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他說了這句話,便邁步進去了。


    侍女們跪下行禮,羋月卻端坐不動,嬴稷也想行禮,卻被羋月拉住。


    秦王駟冷眼掃過:“子稷,規矩學到哪兒去了,見了寡人為何不行禮?”


    羋月站起,嫋嫋行下禮去道:“子稷,跟著我念。臣,嬴稷參見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著跪下念道:“臣,嬴稷參見大王。”


    秦王駟怒而笑:“連父王都不曉得叫了嗎?羋八子,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


    羋月冷冷道:“臣妾糊塗了這麽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確的叫法。我要他記住,在大王麵前,不是兒,隻是臣。大王隻有一個親兒子,除此以外,都是棄子。”


    秦王駟這輩子沒有被女人這麽頂撞過,直氣得臉都青了:“你……”他環視周圍,看到淩亂的包裹,看到驚惶的宮女們。他強忍怒火:“你們統統退下。繆監,把子稷帶下去。”


    繆監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宮女退了出去。


    秦王駟張了張口,想要發作,最終還是忍了下去。待要緩和些說話,又實在忍不下這口氣。他來回走了幾步,調勻了呼吸,才冷聲問:“你這是什麽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關係?讓子稷與寡人離心,你以為這樣就能要挾寡人,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羋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兒,冷冷地道:“我怎麽敢做這樣的事?須知道在大王眼中,我們隻是螻蟻,螻蟻的任何行為,都是可笑的。對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麽都不是,卻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輕?我怎麽會拿我之重,來要挾大王之輕?”


    秦王駟被頂得說不出話來,順了順氣,緩和了聲音道:“罷罷罷,寡人不與你計較。寡人知道你這麽做不過是在賭氣而已。你無非是覺得,寡人將子蕩立為太子,讓你期望落空。可你難道還指望寡人會為你廢王後,廢嫡子?”說到這裏,不禁對她的不識趣也有了幾分譏誚。他自知在這件事上,虧欠於她。可是他如今都低聲下氣地來哄她了,她若還這麽愚昧固執,可就是她自己不識趣了。


    羋月冷笑:“臣妾從來沒有這樣的奢望。想來大王的記憶應該還在,當記得臣妾曾經為子稷向大王求過蜀地。從一開始臣妾就沒有爭的心,是大王你,誘惑臣妾去爭,甚至拿子稷當道具,製造讓臣妾去爭的假象……”


    秦王駟頓覺臉上掛不住了,喝道:“住口!”


    羋月冷冷地道:“為什麽大王做得出來,卻怕我說?”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來想到的辦法,對她已經無用。既然如此,他便不會再費這個力氣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來,還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水喝著,笑道:“好啊,寡人倒想聽聽,你能說出什麽來。”


    見他如此,羋月的滿腔怒火反而沉澱了下來,心頭卻是更冷。她轉了個身,對著秦王駟也膝坐下來,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大王對我另眼相看。可事實上呢,卻隻是因為我是最適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駟心中暗歎,她太過聰明,所以,要讓她馴服,就更加困難。當下冷冷地道:“什麽工具?”


    羋月自嘲地笑道:“一個人太聰明太自負,又站在權力的頂峰,難免會認為,再出色的繼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幹。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陰影,表麵上看來跟先王一樣不在乎規矩禮法,其實卻掙不脫規矩禮法的限製。公子蕩是嫡出長子,大王早就心許他為儲君,但總覺得他處處有欠缺,怎麽教都不夠滿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當成他的磨刀石,把他這把凡劍磨成絕世寶劍,是不是?”


    秦王駟聽到她揭破此事,臉色鐵青,手握緊了杯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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