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羋月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聽到自己的男人說起另一個女人來的時候,“她長得好看嗎”這句話,是一定想問一問的。


    秦王駟輕歎:“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覺得世間再無一個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聖光普照……”


    正說著,兩人已經走近村莊農舍,羋月好奇地問:“後來呢?”


    秦王駟苦笑一聲道:“後來,寡人養好了傷,就離開了那兒。”


    羋月道:“她有沒有留您?”


    秦王駟道:“這個村莊留不住寡人,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羋月道:“後來您去接她了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他轉身,大步走著。


    羋月不敢再問,也隻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秦王駟走了好一段路,聽得後麵的女子跟得很辛苦,她在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可是她沒有要求他停下來,沒有顯示自己的嬌弱不勝。


    他停了下來,忽然說:“寡人後來找過她了。”


    他是去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個人了。他見到了她,卻與她擦身而過,甚至沒有認出她來,還喚她大娘,向她打聽她的下落。


    她沒有說,隻匆匆地指了個方向,就走了。


    直到他到了村裏,再三打聽,才明白,她曾經與他擦肩而過,可是等他再跑回去的時候,卻再也沒有找到她了。


    羋月不勝唏噓:“如果是我,我也不願意讓您看到我。”


    秦王駟道:“為什麽?”


    羋月輕撫著自己的臉,歎道:“她一直以為您會很快來接她,卻沒有想到紅顏易老,等您來接她的時候,居然會喚她一聲大娘了。如果是我,我也寧可您當我已經死了。”


    秦王駟亦是輕歎:“隻是寡人卻想不到,再相見時,居然會故人當麵不相識。”


    羋月道:“大王,宮中女子富貴嬌養,自然不易老。鄉間女子日曬雨淋,不堪勞作之苦,自然老得快。還有……”


    秦王駟道:“還有什麽?”


    羋月低頭:“妾身不敢說。”


    秦王駟道:“說吧。”


    羋月鼓氣勇氣,道:“有人憐惜的女子自然不易老,失去嗬護的女子,自然曆盡滄桑。”


    秦王駟震憾,久久不語,終於長籲道:“是寡人有負於她。”


    羋月幽幽地道:“願大王再勿負其他女子。”


    秦王駟轉頭看向羋月,淡淡地道:“辜負與否,但論心跡。君王和後妃,論的是禮法,若是論心,寡人隻有一個人,一顆心,如何能令後宮所有的女人滿意。”


    羋月低頭道:“是妾身失言了。”


    秦王駟再度看了一眼小村莊,幻覺中似看到村口的茶棚,青衣婦人,秦王駟仔細定晴再看去,卻依舊如故。


    秦王駟輕歎一聲,轉身而去。


    車馬轔轔,一路而行,終於又回到了秦宮。


    “故為國者,邊利盡歸於兵,市利盡歸於農。邊利歸於兵者強,市利歸於農者富。故出戰而強、入休而富者,王也。”羋月坐在窗口,手中持著竹簡,輕輕吟著。


    自秦驛山歸來,羋月足不出戶,隻去叫人尋了《商君書》,日日研讀。


    以前在楚國的時候,她曾經學過這卷書。但那時候是在屈子的教導下,拿著《商君書》研讀的是其中的嚴苛之處,想的是商君之政,為何會激起秦人的反感。


    她一直覺得屈子的說法是對的,列國都在推行新法,而變法則往往不得好死,人亡政消。但是唯有商君變法,人亡而政存,這是什麽原因呢?


    她想,她得好好研讀一下,商君的變法,與其他人的變法,有什麽不同,如何能夠在死後,依舊人死法存,令得恨他的秦王,仍然對他念念不忘的原因


    這些日子以來,她每天研讀著,她越讀,越覺得,商君之法實在是極為打動人的,莫說是君王,便是她一個小女子,依舊會為其所動。


    若能行商君之法,出戰而強,入休而富,則天下皆歸也,這是何等的宏圖展望。


    她倚柱暢想,不勝向往。


    正在此時,薜荔悄悄地進來,道:“羋八子,王後有請。”


    她輕歎一聲,放下竹簡,站起來,道:“更衣。”


    該來的,總會來的。


    想起當日她與秦王一齊離開,還不知道羋姝會有如何含恨呢。明知道對方恨自己,但她仍然還是要送上門去,讓對方發泄憤恨。


    她回頭看著地上的書簡,心中暗嘲,有時候一卷在握,隻覺得自己能上天入天,攬盡四海,叱吒風雲,可是一放下竹簡,對著的卻是後宮婦人,一地雞毛。


    有時候心飛得越高,反而越不能忍受現實中的濁泥糾結。


    羋月走入椒房殿內時,但見席上一堆衣料,幾案上各種首飾,諸媵女圍於羋姝身邊,爭相奉承。


    羋姝見了她進來,卻恍若不見,隻對孟昭氏道:“中元節快到了,這些衣料首飾要賞給各宮妃子,你來幫我算算該如何分配為好?”


    孟昭氏笑道:“王後賞賜,憑誰還敢爭不成,您喜歡哪個,就給哪個好了。”


    羋姝笑嗔道:“要這麽算就簡單了,宮裏的女人閑極無聊,就好比個衣服首飾的。這種素紗是用最細的蠶絲織就,質地輕透,如雲如霧,可惜隻有三匹;這種菱紋錦要經三次反複交織,才能呈現這種菱紋效果,這種矩紋錦又次之,隻要兩次反複交織;這種縐紗最是難織……


    羋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這樣的手段,是常見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擠,自然會惶恐不安、會被人落井下石,然後知道了畏懼,知道了臣服。


    然而這樣的手段,對於她來說,淺陋了些,她不以為意,隻淡淡一笑上前行禮:“參見王後。”


    羋姝如同沒有看見,仍然對著孟昭氏繼續說話:“庫裏還有各式毛皮,單論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沒讓他們拿過來,但也得按冊子上來分。你幫我算算,這宮裏要分的是人,各按位份又怎麽個分法。”


    孟昭氏一邊應聲,一邊偷偷觀察著羋月。


    羋月鎮定地行完禮,站在一邊,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


    羋姝卻不安起來,瞟了幾眼羋月,終於煩心地將賬冊一推,道:“今日就說到這裏吧,我也煩了。妹妹辛苦一下,把這冊子拿去,明日合計好了再來跟我說。”


    孟昭氏得意地看了羋月一眼,行禮道:“是。”她拿著賬冊從羋月身邊走過,嘴角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後不喜歡季羋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頭了。


    這時候,羋姝方如忽然才發現羋月似地,忽然笑了,招手道:“妹妹來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閑到我這裏來?”


    羋月不卑不亢,道:“王後見召,安敢不來。”


    羋姝陰陽怪氣地說:“我若不召,你便不來了,是嗎?”


    羋月也懶得與她多嘴,隻道:“王後是怪大王不赴周歲宴,還是怪我跟大王出門?”


    一句話說得羋姝變色道:“你還敢說,我兒的周歲,你居然敢這般觸他的黴頭。素日你違逆我什麽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實在過份。”


    羋月也懶得與她爭辨,直接道:“王後可知,大王每年這個日子都會素服出宮?”


    羋姝怔住了,好一會兒方道:“有這種事?”


    羋月道:“那日王後盛妝而去,幸而是王後,大王不計較,若是換了其他人,必會受一頓遷怒。”


    羋姝一怔,方道:“原來如此,但那日,為何是你?”


    羋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著去,還是衛良人虢美人跟著去?”


    羋姝道:“啐,讓那幾個賤人去,豈不是要氣死我!”她終究性子簡單,點頭:“也是啊,咱們這邊,我不能去,自然隻能你去了。”她被羋月這一說,又轉過來了,轉而與她商議:“可惜孟昭氏始終不得大王喜愛,你說要不要安排別人侍奉大王?”這說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與景氏了。


    羋月看著羋姝故意觀察的神色,心中暗曬,難道她還會嫉妒這些人不成:“這些事,當然是阿姊作主了。”


    羋姝緊緊盯著羋月的神情,道:“素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讓剩下的人老懸著心。”


    羋月敷衍道:“阿姊總是對的。”


    羋姝終於放下了心,這才回想起方才的故意生事來,不免心中也有些愧意,自己轉回場子故作熱絡道:“對了,妹妹,如今換季了,我正要發放這些衣料首飾的。你來了就由你先挑,這匹素紗,還有這兩匹錦鍛賞給你做衣服,回頭還有貂皮給你做冬衣,這案上的首飾,你挑三件自己喜歡的吧。”她興興頭頭地說著,幾件衣料首飾賞出去,又儼然自以為慈善無比,廣施恩惠了。


    羋月隻淡淡地謝了,又陪了她閑話幾句,這才叫,叫女蘿捧了羋姝所贈錦鍛和首飾盒,回了蕙院。進了蕙院,她便覺得一陣惡心,俯下身子幹嘔起來。


    女蘿急忙上前輕撫道:“季羋,您怎麽樣了?”


    羋月搖頭,無力地道:“惡心。”剛才的敷衍,陪笑,讓她覺得疲累已極,讓她隻覺得耐心全無,剛才不曉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臉走人的**。


    她又抄起那卷《商君書》來,隻覺得上麵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簡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人家在謀天下,謀萬世,而她呢,陪著一個嫉妒的小婦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謂。


    她扔下竹簡,頹然倒地,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啊。


    羋姝這個人,從小受寵,唯我獨尊慣了的。以前她能夠不招她的嫉恨,不過是在楚宮的時候,有羋茵掐尖好強擋在她前麵,後來到到秦國,又有個魏夫人成了她敵人。如今魏夫人失勢,她自然就恢複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獨占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獨占的,那麽任何得到秦王寵愛的人,都會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表麵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內心的狂妒,更因著如此,隻要還不想和她翻臉,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著她以小恩小惠一起贈送而來的言語譏諷和怨毒。可惜她偏偏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完全沒有意識到那些刻意親熱的話有多僵硬有多勉強。可她卻能夠感覺得到,人人和她並不貼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廣施財物,但每一次的恩賜,都要伴隨著她的尖酸話語,這簡直成了她的惡性循環。


    羋月坐下來,看著幾案上的一堆竹簡,拿起一卷來,翻看兩下,又扔開,再拿起一卷,翻看兩下,又扔開。素日心情不好的時候,她都是借此來平心靜氣,此刻,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平心靜氣了。


    終於,有一卷竹簡能夠讓她看得下去了。她拿起來,輕聲朗讀:“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念著念著,她的心思慢慢平靜了下來。


    忽然間眼前一黑,她斜斜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眼前圍著許多人,人人都是一臉喜色。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怎麽了?”


    薜荔已經撲到她的麵前,一臉喜色地道:“季羋,季羋,太好了,您有喜了。”


    羋月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茫然的撫著腹部,道:“我?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淚,道:“剛才太醫院的李醯太醫來親自看過,他說您有喜了,已經兩個多月了。如今他已經向大王去回稟此事了,大王也許就會有旨下來呢,甚至大王可能會親自召您的……快、快,咱們趕緊準備起來啊。”


    羋月坐在那兒,有些茫然,看著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腳地為自己準備,為自己更衣,為自己梳妝,她忽然覺得這一切好生荒謬。


    很奇怪,雖然受寵日久,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懷孕的可能。或者是因為,自己對於這個秦宮,對於秦王,都持著一種遊離的狀態。


    她竟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長久地留在秦宮,成為這秦宮的一份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在某一天,因為某一個契機而離開。


    然而,她懷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變了人生的命運嗎?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著,看著人群喧鬧,忽然一滴眼淚掉了下來。


    薜荔吃驚地挽髻的手,問道:“季羋,您怎麽哭了?”


    羋月搖搖頭,有些混亂地說:“我本來想逃避,沒想到每次當我想逃避的時候,總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繼續掙紮。”


    薜荔迷茫地看著羋月,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這不妨礙她繼續為羋月妝扮,過得一會兒,便道:“季羋,你莫要流淚,奴婢在為您傅粉呢。”


    一片混亂中,羋月終於被妝扮完畢,果然秦王駟也不負眾人所望地親自來了。


    羋月正欲站起來,秦王駟已經走進來,以手製止她迎接的動作。他走到羋月身邊,將她擁入懷中,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腹部,喜歡地道:“這裏,已經有了寡人的孩子嗎?唉,想來當日你隨寡人出行,就已經有了這孩子了。當真是很強韌的孩子,這麽顛覆都全然無事。”


    羋月看著肚子,眼神複雜道:“是啊,這孩子很強韌呢,一定會是個勇敢的孩子。”


    秦王駟道:“嗯,給寡人生個男孩,寡人要帶著他馳騁四方,征戰沙場。”


    羋月道:“妾身卻隻願他平平安安,無爭無憂。”


    她心中五味橫陣,難道這是天意嗎?她在漸漸忘記過去,秦王對她的寵愛,像幹涸的土裏漸漸滲入的泉水,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再分離了。


    她一直以為,象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縱然有喜歡有寵愛,可是這跟兩情相悅不一樣。可他也從不忌諱讓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麵,沉溺於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無情,又能明白他無情背後的無奈和真情。


    她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隱私的心事都告訴我以後,才有了反應。那麽孩子,你也是認可了這個父親,是嗎?有了他以後,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連,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當自己是這個宮庭的旁觀者,當自己還可以抽身而逃。生與死,都隻能綁在這個宮裏,再也無法離開了。所以,為了孩子,自己的必須直麵宮中的風風雨雨,無懼任何人,任何事。”


    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月的嘴角卻有一絲為人母的喜悅微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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