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裏,雲清正悠哉地蹺著腿躺在床上扇扇子,雲真見了,坐到床邊搶過扇子給雲清扇風。他扇得用力,用力得幾乎有些笨拙,好像每出力給雲清扇一下扇子就能消解一絲背德的不安。


    雲清笑眯眯道:“怎麽突然這麽好?還給我扇扇子?”


    雲真垂著眼不看他,澀聲道:“你小時候,夏天睡覺都是我扇扇子。”頓了頓,又邀功般道:“扇了好幾年。”


    “我記著呢。”雲清唇角一翹,“那會兒觀裏沒通水電,你天天晚上用螢火蟲給我做小夜燈……”說著,他往上蹭蹭,無比自然地枕上雲真大腿。


    雲真心髒一陣猛跳,大腿繃緊了:“幹什麽?”


    雲清已很久沒和他這樣親近過了,因為緊張和意外他的口吻很生硬,所以這三個字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好在雲清沒被他嚇住,還賤兮兮地一笑:“感受父愛。”


    雲真噎住:“你……”噎了片刻,咬牙道:“我那麽老?”


    修道者的道行深到一定程度時身體生長速度會大幅度減緩,雲真的容貌從四年前開始就不再變化了,按理說是最不該怕老的,可雲清這句玩笑話卻讓他計較得要命。


    “逗你呢,”雲清滿不在乎,“床上也沒個枕頭,腿借我枕一會兒……要不我枕兔兄?”


    雲真鬆了口氣,小白兔則嘰嘰叫著躥到床另一頭。


    雲清和藹道:“別怕,不枕你,我和師哥要是被困在這還得拿你當儲備糧呢,你看你這身小肥膘,夠我倆多挺半個月。”


    小白兔從床邊一躍而下,啪嘰拍在地上,鑽進床頭櫃與床的縫隙中藏起來,半個肥嘟嘟的屁股擠不進去,和簌簌顫抖的圓尾巴一起暴露在外麵,還自覺藏得挺不錯,雲清叫它它一聲不吭,堅決不暴露位置,雲清笑得整個床都在震。


    老宅沒電,兩個人大晚上無事可做,隻好聊天打發時間。雲清是個話簍子,嘴又貧,枕著雲真說個沒完。雲真的耳朵被那跳脫的聲音灌滿了,腿上被枕的地方熨熨地發著熱,一低頭就能看見雲清俊秀的眉眼,四周皆昏暝暗昧,唯有他們相依相偎的地方被手電照出一片珠白的亮……雲真心神恍惚,人也荒唐了,“想和雲清一直困在這裏”的想法今天第二次掠過心頭。


    他正恍惚著,老宅中的平靜假象忽然被打破。


    先是地板與牆壁中升起絲絲縷縷的煙塵,起初不明顯,像是積灰飛揚,可半分鍾不到那些灰塵便已如濃煙般滾滾騰起。不止臥室,大股大股的濃煙從門縫窗縫灌入臥室,它們似有意識,在短暫的彌漫後一同向臥室中央的空地聚合。


    “來了!”雲清搓搓手,挽過佩劍魚躍而起。這時濃煙已凝聚成人形,有手有腳有五官,隻是沒顏色,一副灰突突的模樣,雲清見了真身也看不出它是什麽,好奇道:“師哥,這什麽東西?”


    雲真撥弄羅盤,掐指捏算,片刻後了然道:“他就是這座老宅本身,難怪一開始看不出來。”


    “那就是……屋靈?”雲清訝然,“屋靈長這樣兒?”


    雖說是房屋有靈所化,但屋靈與妖怪有本質不同。


    首先,但凡妖怪定是生靈修煉得道,可房屋是由磚石椽木搭構,從建成的一刻起就是死物,沒有意識,也不會修煉,所以屋靈極其少見。隻有從祖輩世世代代傳下的老宅,被這支不斷綿延生息的子孫血脈成百年地用人氣滋養著,才會漸漸催生出靈識。


    其次,房屋主庇佑,存在意義既為屋內人遮風擋雨,所以老屋誕出的屋靈不僅不會害人,往往還會成為一家人的守護者。據古籍記載,屋靈沒有實體,唯有開天眼者能見,形象酷似活人,且大多具有所庇護之族人的容貌特征,模樣並不嚇人。


    這時靈氣凝聚完畢,屋靈仍是通體烏黑的可怖模樣。他看都不看房中的兩個道士,隻一頭紮在林贏床上,一雙烏黑的手在床單上摸索撫弄。摸了幾下沒摸見人,屋靈猛地仰頭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嘯,烏黑身體穿床而過,匍匐在床底用扭曲的手在地板上急急地摸著,摸完床底,他又摸牆、摸桌椅、摸衣櫃,一切落空後,它又像灘焦油般膩上牆,流到天花板上,將黑手印按滿了棚頂,連燈管和吊扇都沒放過……


    看此情景,不難想象當林贏住在這裏時,這怪東西是如何夜夜凝聚成形爬到林贏的床上四處摸索的……


    屋靈摸來摸去時,雲清雲真一直躲著它,屋靈什麽都沒摸著,竟如委屈的孩童般咧嘴發出哭腔,可它臉上沒嘴,隻有一個代替嘴的黑洞,那黑洞被它擴得極大,早已不是人張嘴能張出的大小,倒是能吞下一個人頭。


    屋靈哭嚎著,摒棄了雙腿走路的姿態,四肢並用爬去隔壁屋,似是非要找到林贏不可。


    瘮人的哀哭隔著牆板悶悶地傳來,雲真語氣生硬道:“它入魔了。”


    雲清看出屋靈不是對手,就是一劍的事兒,一劍不行就兩劍,便不急著動手,追著雲真問:“屋靈不是鎮宅保平安的嗎,這麽看來林贏他爸天天贏錢肯定是它的功勞,保佑得好好的怎麽就入魔了,你說那林贏是不是得罪它了?”


    雲真不知是想起什麽,臉色很不好看,含糊著擠出兩個字:“或許。”


    雲清嘀嘀咕咕琢磨著:“但一個人怎麽得罪一座房子?林贏要賣房?還是屋裏著過火?”


    這時,已將整座老宅搜羅過一遍的屋靈哭嘯著衝回林贏臥室,它的模樣比剛開始顯形時更加扭曲恐怖,除了一張輪廓分明的人臉外已經沒人形了。


    雲清用劍柄戳戳它:“喂。”


    屋靈不理他,爬到床頭櫃去拉抽屜。


    雲清知心哥哥狀:“有什麽想不開的,聊聊?”


    雲真:“……”


    屋靈從抽屜裏翻出一個相框,用不成樣子的雙手捧著,相框中是穿著高中校服的林贏,五官秀氣,神色飛揚,笑得很燦爛。


    屋靈裂開臉上的黑洞,探出一條烏黑的長舌,在相框上狠狠舔了一記。


    雲清見狀,沒忍住爆了句粗口,雲真猜測成真,艱澀地咽著唾沫,攥著劍柄的手緊了又緊。


    那屋靈不哭了,眉眼間還透出幾分陶醉,仿佛捧著一壺瓊漿玉液,它用舌頭將相片中的林贏一遍遍舔過,瀝青般的唾液從舌尖滴下,砸在地上,形成一小灘黑色的粘液,而那粘液很快就被地板吸收了——它就是這老宅,這老宅中的一石一木,也都是它。


    “它這……”看屋靈這舉動,明顯是癡戀林贏而不得,而且因愛生怨,從好好的守護靈變成了邪魔,腦子怕是也不太好了。雲清繞屋靈走了一圈細細確認,嘴角抽搐:“它是男的吧?”


    雲真喉嚨發幹,一顆心忽悠悠地懸起來,輕聲道:“是。”


    雲清前幾年就開了天眼,妖魔鬼怪天天見,但同性戀他沒見過,比鬼還新鮮。他打了個冷顫,從屋靈身邊嗖地躥到雲真背後尋求庇護,道:“男的喜歡男的?要了命了!”


    雲真懸起的心一沉,聲音發飄:“……怎麽了?”


    “我雞皮疙瘩都起一身了!”雲清在胳膊上狂搓,“你受得了?那正好你上,要超度還是弄死你看著來吧。”


    他向來行事隨心,也懶得評判別人,可鋼鐵直男看見這一幕時生理上的反感無法遏製。


    雲真機械地回頭,甫一瞟到雲清寫滿抗拒的臉,那雙眼睛就被火燙了一般飛快轉回來。他的臉燒得通紅,不是因為情動,而是因為羞愧,他覺得自己是個下作的賊,這也就罷了,他還披著一件正人君子的外衣,蒙騙著不知情的雲清。


    小師弟對男男之事如此抗拒,即便有朝一日向他坦承心際,他大約也隻是厭惡罷了。


    在此之前,雲真存過一絲幻想。


    萬一雲清能理解自己,萬一自己的愛慕不是卑劣齷齪的,萬一雲清也對他有那麽一丁點……


    果真不會有,還避之不及。


    雲真死死攥緊劍柄,手背青筋暴凸。


    “啊,我知道了,”雲清皺眉道,“他喜歡林贏,看人家要結婚,就把人家困在屋裏不讓出去,但它又不想讓林贏死,所以一看他要自殺就把他放出去了……這就講得通了。”雲清說著,厭惡之情溢於言表,對那團焦黑道,“你喜歡他就算了,但把人家關起來就是你的不對了,這不叫喜歡,這叫有病。”


    雲清說的是這個險些害死人的屋靈,可雲真聽著,卻覺得字字句句都刺著自己的心。


    “師弟,”雲真生怕雲清再說出什麽讓自己難受的話,澀聲道,“你出去等。”


    雲清樂得離遠些,拎著劍跑了,劍柄上掛的玉牌碰著劍鞘,泠泠作響。


    他早已習慣雲真的寡言,加上光線暗看不清臉色,便沒覺出雲真有什麽不對,隻抱劍倚門等著。沒多一會兒,雲真走出來,高挑身影背著光,看不見臉。


    “完事了?”雲清探頭往裏看,屋靈已不見蹤影。


    雲真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疲憊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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