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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外隻有一牆之隔,她一出聲,外間立刻就有了知覺。


    她是不防備勝伊的,房門虛掩了,並沒有鎖。所以未等她話音落下,房門被人“咚”的一聲撞了開,正是無心和勝伊一起衝了進來。勝伊身上還纏著一條毛毯,兩隻腳一路亂絆,剛一進門就摔了個狗吃屎。無心穿著襯衫褲衩,打著赤腳擋在了賽維麵前。張開雙臂做了個護衛的姿態,他向前定睛一看,隨即卻是鬆了一口氣。


    一步一步走到梳妝台前,他對著玻璃鏡子彎下了腰。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裏摸出鐵針,他用針尖輕輕去刺鏡中的光團。針尖觸到冷硬平滑的鏡麵,當然不能夠深入,然而光團宛如自有生命一般,竟然隨著他的一戳,閃閃爍爍的熄滅了。


    若有所思的捏著針直起腰,無心回頭對著賽維和勝伊一笑:“沒事了。”


    賽維在叫罵了一句之後,就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直到此刻才透了氣:“怎麽會有光?”


    無心笑著搖了搖頭:“不用細想,一縷殘魂而已,自保都不能夠,自然也不會害人。至於它是怎麽來的,我還要再想一想。不過一般人是看不到它的,一旦見到了,說明你們陽氣不足,不是個健康走運的時候。從今往後,萬事都要小心為好。”


    勝伊抱著毛毯,湊到了賽維身邊:“姐,我不出去睡了。咱們三個誰也別走,一起混到天亮吧!”


    二姨太的床,算是一張雙人床。賽維和勝伊東倒西歪的蜷縮著躺下了,無心坐在一旁充當守夜人。獨自坐在夜色之中,他聚精會神的玩弄著手裏的鐵針。方才鏡中的一縷魂,不知道是不是二姨太的,總之是受了鐵針的吸引,此刻還幽幽的附在針上,在無心眼中,是一抹挺好看的光。小健從門縫裏擠進了一個血淋淋的小腦袋,因為怕針,所以不敢靠近,隻怔怔的看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不理人,就索然無味的飄走了。


    無心對著一根針思索良久,最後心裏隱隱的有了點數。轉頭再去看身邊的一對姐弟,他發現姐弟兩個都已經入睡了。窗外的月光灑在床上,深淺光影勾勒了二人的相貌——平平的眉毛,內雙的眼皮,很幹淨秀氣的單薄臉兒,因為瘦,所以看著仿佛是還沒長開,有一點青黃不接的幼稚相。經過幾日的交往,無心知道他們兩個絕不幼稚,小小青年的軀殼裏駐紮著潑辣少奶奶的靈魂;若談情操和誌向,他們或許沒有;若談小心眼和小手段,他們都算人才一流。一樣米養百樣人,他們姐弟也算其中一類。不過無心寂寞極了,能夠和他們兩位廝混一陣,已經感覺十分榮幸和快樂。


    天還沒亮,賽維就先醒了。醒了之後坐起身,她朦朧著一雙睡眼去看無心:“你一直沒睡?”


    無心扭頭看她:“還早呢,接著睡吧!”


    賽維搖搖頭,伸腿下床,摸索著去穿拖鞋:“不睡了,不知道今天還要出什麽幺蛾子。原來有娘的時候,雖然娘還不如我們機靈,但總像是有主心骨;現在娘沒了,爹又不在家,我們不提防是不行的。”


    她正色說過了一篇話,然後就出門去叫丫頭送熱水。一番洗漱過後,三個人都幹淨了,勝伊又讓老媽子預備早餐。早餐是西洋式的蛋糕、牛奶、咖啡。賽維和勝伊顯然是對於飲食興趣不大,一雙大鳥似的相對而坐,淺啄幾口就算飽了。勝伊見無心能吃能喝,忽然起了一點玩心,把自己的蛋糕碟子推向了他:“喏,我隻吃了一口,你要不要?”


    賽維對無心生出了一點回護的心思,此刻見勝伊一臉笑嘻嘻的賤相,就開口斥道:“你少欺負人,誰要吃你的剩蛋糕?”


    無心微微一笑,倒是脾氣很好:“沒關係,如果你們不愛吃,就都留給我。”


    賽維沒言語,自顧自的想:“勝伊什麽都好,就是狗眼看人低。將來我若真是和他結了婚,恐怕勝伊都要笑我。沒人要的浪蹄子,竟敢笑我,混賬,欠揍!”


    她想著想著就攥了拳頭,正想找碴和勝伊火拚一場,不料外間忽然起了問候聲音。扭頭向窗外一看,卻是馬太太來了。馬太太穿著一身灰嗶嘰袍子,生得頭發烏黑,麵孔圓潤,一雙皂白分明的大眼睛,幾乎還帶著一點姑娘的青春氣。總而言之,算是一位美麗的少婦。


    無心不等人吩咐,拿起碟子裏的蛋糕就走,一直撤退到了臥室裏去。而馬太太被小丫頭引進房內,對二人苦笑著一點頭:“我那屋子,離前頭太遠,早上才聽說夜裏走了水。你們爸爸不在家,我又是個沒主意的,就苦了你們兩個孩子了。往後你們算是大人了,要知道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有了困難,就直接找我去。”


    說完這話,她帶著一點愁容,慘淡而又端莊的起身離開。賽維領著頭,一直把她送出院門;結果轉身剛一回屋,就聽勝伊對著無心嚼舌頭:“我們這位媽,和老大……”


    賽維聽他口無遮攔,肆意宣揚家醜,立刻喝止。然而停頓了一秒鍾後,她心癢難耐,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所以你看她雖然不老不醜,但是爸爸早就不理她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在怎麽樣?大哥搬去了天津住,對她也淡了。”


    勝伊點了點頭:“對,死瘸子沒良心的。”然後對著賽維一擠眼:“她也真是憋瘋了,瘸子都要。”


    然後一對姐弟嘻嘻而笑,雖然還沒結婚,可是因為早熟,所以咂摸著馬太太的煩惱,感覺格外有意思。勝伊一邊笑,一邊端起咖啡杯,翹著蘭花指捏著小勺子,像個居心叵測的小娘們兒似的攪了攪咖啡,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不等外人催請,姐弟兩人穿上孝袍子,在微明的天光中趕去火場廢墟。無心獨自留在房中,把門窗都關掩好了,然後繼續對著手中的鐵針發呆。


    鐵針上的殘魂已經散了,可見它雖然帶有一點力量,但是力量不強。人的頭骨最硬,把它插進二姨太的頭頂心裏,必定不會容易。據說二姨太是在清早起床後自稱不適,一口氣沒上來,就此去了西天;經過了醫生的驗屍,也認定的確是她的心髒出了問題。如果其中沒有謊言的成分,鐵針就必定是死後才插進去的。馬家是個各顧各的大家族,真想對二姨太的屍體動手腳,想必並不會很難。


    無心越想越是清楚,末了把針貼身藏好了,他起身開始在臥室內四處走動。賽維和勝伊不知為何,是特別的信任他。二姨太的梳妝台下一排小抽屜,全沒上鎖。他拉開一隻一看,就見裏麵亂糟糟的放著絹花頭飾,珠子鏈子。東西不算多麽貴重,但也都是值錢的,他連著拉開幾隻,心想還是再等一等吧,否則私自翻檢,有做賊的嫌疑。


    關了抽屜直起身,他發現梳妝台的鏡子前還擺著一隻半舊的化妝品盒子,盒子裏麵盛放了許多雜物。他隨手掀開盒蓋,就見裏麵扔著幾管口紅,一隻粉撲,和幾根七長八短的眉筆。眉筆都是高級貨,筆芯又軟又黑。其中有兩根最醒目,因為全被削成了小手指長,並且削得亂七八糟,絕不會是丫頭的作品,怕是二姨太親自削的,而且削的時候,並不是心平氣和。


    無心饒有興味的審視著眉筆,看過眉筆之後,發現鏡子下方的縫隙裏並不幹淨,凝結著白色的粉漬、黑色的筆芯碎屑、紅色的胭脂末子。而一道黑跡劃過寬寬的鏡框,顯然也是眉筆所留。


    無心伸手摸了一下,蹭得手指一道黑。仆人雖然工作馬虎,可是每天都會進來四處抹拭一番,可見黑跡很新,也許是二姨太太在臨死前留下的——人一死,照例的灑掃自然會中斷,上下全為了二姨太忙做一團,還有誰能想到繼續清潔房屋?


    黑跡畫在了鏡子右側,於是無心下意識的向右望了一眼。右邊是靠牆的大床,並無異常。無心走去坐到床邊,心想二姨太也真是要人命,連句明白話都不給兒女留。


    然後他抬頭麵對了前方的玻璃窗,卻是嚇了一跳。玻璃窗前左右垂了窗簾,窗簾中間露出縫隙,縫隙之後,赫然貼著一隻眼睛。


    一挺身站起來,他上前幾步,雙手扯著窗簾用力一分。窗外的麵孔露了全貌——原來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西裝革履的打扮著,若從相貌論,平頭正臉,眉目倒是類似賽維姐弟。老氣橫秋的瞪了無心片刻,他忽然扭頭就跑。而無心一轉身出了臥室,找到了老媽子問道:“剛來的小孩子是誰?”


    老媽子也帶有馬家風格,背後從來不說人的好話:“是五少爺,小鬼似的不聲不響,他要是不跑,我都不知道他來了。不怪老爺不疼他,好好的少爺家,幹什麽成天賊頭賊腦的?”


    無心點頭,又回房去了。


    據他所知,二姨太平日除了打小牌攢體己之外,就是在自己的小院裏高臥享福,把自己養的富富態態,以至於馬老爺很善待她,看她是個敦厚有福的人。二姨太死前行動異常,應該也瘋不到遠處去。臥室裏麵是很值得搜查的,但是他不能單獨行動,要等姐弟兩個回來了再計議。


    他定下主意,不再停留,出門繞到房後,找了個犄角旮旯坐下了。天光大亮,小健不知躲去了哪裏,他豎著耳朵,總感覺五少爺不會無故窺視。


    果然,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他聽見了四小姐的聲音:“喲,張媽,瞧見俊傑了嗎?”


    俊傑大概就是五少爺的名字,因為老媽子立刻答道:“五少爺剛來跑了一圈,早就走啦。”


    四小姐又道:“前頭亂得很,我進去坐著歇歇。聽說三哥帶了個朋友回來,新鮮,三哥去了一趟上海,還學會交際了!張媽,屋裏有生人嗎?有的話,我就不進去了。”


    老媽子當即作了回答:“四小姐請進吧,不用看。三少爺的朋友剛出去了。”


    四小姐無端的在房內坐了半個多小時,末了告辭離去。


    無心一直沒敢露麵。他雖是個孤獨漂泊的人,但是大家庭裏的鬥爭,他是明白的。大概在二姨太死亡之前,暗潮就已經開始有了洶湧的趨勢,如今既然他和賽維姐弟有緣相識,他就要保護他們兩個不受傷害。


    83秘密


    勝伊下午先回了來,臉上花裏胡哨的帶著黑灰。他們淩晨趕去靈堂之時,二姨太已經被人挑揀進了一隻大鐵盤子裏,零零碎碎的,一共能有大小十幾塊焦黑的骨頭。馬英豪徹夜未眠,英俊的麵孔看起來有點垮塌,拄著手杖站在廢墟上,他半閉著眼睛搖搖晃晃。


    興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塞維特別看不上四小姐,勝伊也是見了大少爺就煩。賽維還去敷衍做作,他索性呆著麵孔傻站。新棺材運來了,照理說今天是出殯的日子,遺骨被裝進棺材裏,馬家也無所謂孝悌門風,大少爺做主,該出殯,還是出殯。


    勝伊的悲痛已經被城裏城外的奔波疲憊抵消了。擦了把臉換了套西裝,他把臂上的黑紗整理好了,然後也不理人,隻在臥室外間的羅漢床上一坐。坐著坐著,他遲緩的撩了無心一眼,心裏倒像是有所依靠似的,略微安定了一點。無心還是工人褲白襯衫的打扮,靜靜的站在一旁,並不肯出言攪擾他。


    片刻之後,賽維也回來了,形象之狼狽,類似方才的勝伊。她走去浴室對自己痛加滌蕩,一小時後才複又出現。把濕漉漉的短發掖到耳後,她熱孝在身,不好化妝,可是完全不修飾的話,她氣色不好,又是一張薄薄的黃臉。從理智上講,她一點兒也沒有和無心談戀愛的打算,可同時很希望對方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猶猶豫豫的往臉上抹了一點雪花膏,她自覺著頗為清秀白淨了,才算滿意。


    無心見他們二人到齊了,便低聲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兩人且聽且點頭,鬆弛了的神經重新恢複了緊繃。吃過一餐晚飯之後,房內電燈通亮,三個人既不休息,也不行動,而是圍坐在羅漢床上打撲克。偶爾有老媽子小丫頭出入往來,他們也毫不介意。撲克打到十一二點,賽維又讓人端來了夜宵。三人吃飽喝足之後,才作勢是要各自休息了。


    他們不睡,仆人也不能睡;熬到午夜,全困得東倒西歪。好容易得了休息,登時就各歸各房作鳥獸散。而賽維拉了窗簾鎖了房門,又把電燈一關。窗外空中高懸著一輪銀白色的大月亮,月光透過窗簾,倒是照得房內影影綽綽。


    勝伊先動了手,在牆角一處玻璃櫥前蹲下了,小心翼翼的拉出下層抽屜。賽維則是赤腳上了床,從頭到尾細細的摸索褥子底下。


    勝伊的嘴沒有賽維伶俐,幹起細致活,卻是一雙巧手。搜查過玻璃櫥後,他轉而蹲在了梳妝台前,無聲無息的把小抽屜整個拉出來放在了地上。翻著翻著,他忽然輕聲開了口:“娘的東西,被人動過了。”


    賽維登時抬頭看他:“怎麽?”


    勝伊舉起一隻金燦燦的小蝴蝶:“夾頭發的小夾子,和絹花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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