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中。


    陳星安靜地躺在榻上,他熟睡之時, 臉上帶著一股稚嫩的氣息, 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項述親手把他抱進馬車, 片刻不離地抱回了建康謝宅。然而曆經一場大戰, 陳星就像陷入了長久的美夢中, 無論他們如何呼喚,他都不曾醒來。


    “魂力受損,”濮陽親自查看過後, 說道,“需要睡眠才能康複。”


    “什麽時候才能醒?”馮千鈞始終眉頭深鎖,“上次已經睡三個月了,如今諸事眾多,再這麽睡下去,該怎麽辦才好?”


    臥室中站了一地人,謝道韞把師父朱禁請來, 特地為陳星看過。


    “不好說。”朱禁為陳星診過脈,涉及到法力、驅魔、三魂七魄, 已超出了他的醫術範圍,隻囑咐讓項述照顧好陳星。


    濮陽交給項述一本泛黃的古冊, 說:“這是我師門留下的, 關於魂魄之說的記載, 您可以看看。”


    餘人紛紛散了, 剩下項述與肖山坐在榻畔, 項述低頭翻了下書, 焦慮無比,望向陳星。


    “歲星入命,”項述沉聲道,“是真的麽?”


    陳星沒有回答,隻是安靜地睡熟了。


    肖山問:“那是什麽?”


    項述搖搖頭,在一旁盤膝坐下,取出定海珠,沉默地注視著它。肖山上得榻去,跪在榻畔,摸陳星的額頭,說:“他會好的吧?”


    項述心煩意亂,疲憊不堪地出了口氣,明顯是按捺著性子,不想再開口說話,片刻後一陣風地衝了出去,一聲怒吼,手持不動如山,在庭院內掃開大劍,仿佛正在一抒心中的憋悶之氣。


    肖山顯然不太能理解,陳星上次能醒來,這一次自然也能醒來,項述的反應明顯超出了擔憂的表現。


    項述那套劍法,從清晨一直打到午後,最後汗水淋漓地進來,朝地上一躺,呈大字形攤著,雙目空洞,看著天花板直喘氣。肖山午後回來過一趟,見項述也不吃飯,攤開了濮陽交給他的古冊,正認真地看著。


    那是一本記載了古時驅魔師與護法之間,法力的共鳴與呼應的書。當年濮陽先師在萬法歸寂、驅魔司解散之後,謄抄走了不少古籍,許多法術因萬法歸寂而無法再用,卻詳細地記敘了其中所作用的許多原理。


    譬如在護法與驅魔師一方,因過度使用法力,三魂七魄遭到重創之時,除了特別的藥物之外,另有法力共燃之術,可供魂魄加快自行修複。


    項述看著看著,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頁上,繼而驀然轉頭,望向榻上的陳星。


    看完前後幾頁,項述將那本快散架的書放在案上,起身出去沐浴,皇宮中終日備有熱水,洗過澡後出來,又去焚過香。回來時裹著一身棉布的浴袍,裏頭隻穿一條長褲,進房後赤腳走近床榻。


    項述一時緊張無比,在榻畔單膝跪地,現出赤|裸剛健的小腿與腳踝,繼而伸手到榻上,覆住了陳星的手背。


    “我試試罷,”項述自言自語道,“時間無多。”繼而起身,解開浴衣的腰帶。


    肖山:“???”


    肖山回來了,拿著給項述的食盒,在門外疑惑地看著。


    “大單於?”肖山問。


    項述:“……………………”


    項述拉開腰帶的結拉到一半,忽然轉頭,皺眉道:“你出去。”


    肖山:“你要幹什麽??”


    項述:“這關你什麽事?”


    肖山簡直疑惑到了頂點,他隻有十三歲,似懂非懂的,但那天在會稽郡守府上無意中看見過一次,自然而然地猜到了那上麵。然而項述卻不想讓他多看,轉身在榻畔坐了下來,也不說話,與肖山沉默地互相看著。


    肖山:“?????”


    兩人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僵持,一大一小,項述坐著,肖山站著。無聊地麵麵相覷了快有一炷香時分,最後肖山終於放棄了,把食盒放在了案幾上。


    項述閂上門,又等了一會兒,確定肖山沒有在門外偷看,緊張情緒被肖山這麽一打岔,已經煙消雲散後,方解開浴袍,現出全身,躺上榻去。


    他讓陳星枕在他的手臂上,深深呼吸,回憶陳星燃起三魂七魄,為他提供法力的時刻,以及那天在會稽時,自己緊急之下,抽走陳星所有法力的一瞬間。


    然而就在他躺下摟住陳星的一刻,睡夢中的陳星仿佛感覺到了什麽,無意識地縮進了他的懷裏,靠在他灼熱的胸膛前。


    陳星隻穿一身單衣短褲,項述則半身赤|裸,被陳星挨在身上時,呼吸瞬間一窒,隻覺全身熱血沸騰,竟不自然地有點暈眩。


    他拉起陳星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再伸手抱住了他,把他完全摟進懷中。


    刹那間陳星單薄的身體中,心燈發出一道虛弱的光,光芒在兩人身體之間流轉,項述感覺到心燈的法力如同真氣般,在他的經脈之中不斷流動,正是每一次從陳星處借來法力時的效果!


    於是項述閉上雙眼,調動真氣,將源源不絕注入自己身體的法力運轉一個周天後,再驀然抱緊了陳星,把頭埋在他的肩上,運氣,把流轉的法力重新推了回去。


    霎時心燈光芒一閃,亮度增強,就在這短短的一呼一吸之間,回流到陳星的神識之海裏。


    黑暗的大海上,陳星在那波濤之中載浮載沉,身體發出心燈的光。


    一條閃光的龍化作虛影,在海麵上盤旋,四處張望,終於找到了他,於是它從夜空的盡頭朝他飛來,靠近漂流在海麵上的陳星,環繞著他,載浮載沉,卻始終沒有與他接觸,陳星在那黑暗裏詫異地睜開雙眼。


    波濤洶湧之中,那條靈魂的巨龍隨著他的身體,在黑暗的海麵上蕩漾,忠誠地為他擋住了驚濤駭浪,卻始終沒有接觸他的身軀。


    那感覺極其熟悉,就像曾經與項述在船上,坦誠相對的一夜,大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海麵上行進、浮蕩,它穿過天海相接的閃電與暴風的風圈,船裏始終亮著一盞燈。


    項述真氣運轉數個周天,心燈的光芒時而增強,時而減弱,到得熾盛光度之時,卻是一次比一次更輝煌。


    猶如太極的黑白雙魚在兩人的身軀中回旋,在萬法歸寂的長夜裏,守著這人世間最後的一盞明燈。


    沐浴過的項述身上混合著熏香與皮膚的氣息,不複數息,全身漂亮的肌肉上,又滲出細密的汗水來。陳星的呼吸亦變得灼熱,在睡夢裏全身的汗水已浸濕了單衣,現出單衣下的少年身體線條,他的眉頭緊鎖,仿佛在夢境的大海上,隨著項述一次又一次催動心燈,而經曆了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的一場曆險。


    最後,心燈的柔和光芒回歸到陳星的三魂七魄中,項述疲憊地出了口氣,全身大汗淋漓,黑色的襯褲已濕透,貼在腿上,現出漂亮的長腿線條與輪廓,他想下床去再洗個澡,陳星卻依舊抱著他的腰不願鬆手。


    在陳星的思維之海裏,纏繞著自己的那條龍消失了,洶湧的海麵亦完全平靜下來,倒映著夜幕中璀璨的繁星,天上,海裏,清夢裏,壓著漫天的星河,猶如置身星辰的大海之中。


    陳星睜開雙眼,漂流在這海麵上,望向頭頂的星空。


    “真美啊。”陳星喃喃道,“咦?龍呢?我的龍呢?別走啊!”


    陳星猛地坐了起來,醒了,陽光燦爛,鳥叫聲不絕於耳。


    “這次我昏睡了多久?”陳星再醒來時,隻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陪伴在榻畔的卻不是項述,而是肖山,肖山正在埋頭擦拭一把匕首。


    “沒有很久,”肖山說,“三天。”


    “啊?”陳星說,“這回才三天嗎?情況怎麽樣了?項述……顧青,顧青呢?”


    肖山說:“她要死了,和陸影一樣。”


    陳星驀然起身,披上袍子,快步出去,到得側殿內,隻見顧青躺在榻上,半身腐爛,馮千鈞猶如石塑般,倚膝安靜坐著,謝道韞則在一旁睡著了。


    “醒了啊。”馮千鈞回頭,見陳星來了。


    陳星兩腳還有點發軟,這些天裏,依舊是項述在照顧他,但這次項述沒有寸步不離地守在榻畔,而是每天喂食與擦身後,便讓肖山守著,徑自前去與謝安議事,晚上再回來與陳星同榻共寢。


    “我看看。”陳星在榻畔坐下,揭開被子,謝道韞醒了,與馮千鈞都沒說什麽。


    顯然在陳星熟睡時,他們已翻來覆去討論過無數次,陳星醒來以後能不能救顧青,這個提議一定是被項述否決了。或者說,他們曾在卡羅刹證實過,救不了陸影,自然也無法救回身為凡人的顧青。


    被王子夜附身足有數月,顧青遭受怨氣的不斷侵蝕,已與活屍無異,最後是謝道韞以藥物為她強行續命,每日躺在榻上,亦讓她痛苦不堪。


    “我有話……想朝你說,”顧青低聲說,“陳、陳星……”


    陳星握住了她的手,雖然早已料到這結局,心中仍然十分痛苦。


    “我會除掉屍亥,”陳星低聲說,“我答應你,顧青。”


    “我……在睡夢裏,看見了……許多東西。”顧青低聲說,“我覺得,我必須支撐到,你醒來……告訴你,也許……能幫上你的忙。武神說,你很快就會醒的……他正在想辦法讓你好起來……”


    陳星震驚了,顫聲道:“你看見了王子夜的記憶?”


    “是……是的,”顧青斷斷續續道,“和……定海珠。”


    這段話,為了不錯失陳星醒來的一刻,顧青早已朝項述等人詳細說過一次,唯獨想等到陳星起來,再原話複述,以免錯失重要信息。


    “我去叫武神過來。”謝道韞說。


    不多時,項述與謝安也來了,顧青顯然已到了彌留之際,斷斷續續道:“王子夜……他覺得,在洛陽,龍門山,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和……定海珠有關。隻是他……進不去,那道門被封印了。”


    “門?”陳星道。


    顧青竭力搖頭,說:“曾經有……驅魔師……去過龍門山裏,最後封印住了那道門。王子夜,他……複活了許多魃,守在了門外。”


    “洛陽魃軍的軍營。”項述在旁聽了許久,而後說道。


    顧青閉上雙眼,而後緩緩道:“他……在一個地方,找到了地脈的交匯,他想讓……秦與晉,在那裏決戰……我看見了一條河,河邊的荒林……河上有一道木橋。”


    “淝水。”謝安說。


    顧青低聲說:“我不知道,他想在那裏……做一個祭壇,供奉一件東西。”


    謝安說:“我們已經調查過淝水地下,可惜一無所獲。”


    “噓。”陳星示意謝安。


    “是一個心髒嗎?”陳星說。


    顧青勉力點頭,臉色灰敗,艱難地側頭望向陳星,眼裏現出懇求的神色。


    “為了完成‘移魂’儀式,他需要先打開龍門山的一道大門。”顧青氣息漸弱,說,“那道門裏的東西……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如果直到苻堅發兵之前,還未能打開,他會舍棄……原本的計劃……退而求其次……”


    “其次是什麽?”陳星問。


    “龍,”顧青說,“可以當作……魔神的身體,他的想法太雜亂了……”


    “蛟龍嗎?”陳星皺眉,心道若是這麽說,幸好當時不顧一切,將蛟龍給除掉了。


    顧青:“他……還有別的辦法,還有人選,新的人選,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皇帝……一定要……無論如何要阻止他。”


    “苻堅,”項述說,“如果得不到心燈、定海珠作為魔神複活的身軀,他會退而求其次,使用蛟龍,最後還是不行,則改用苻堅。”


    陳星握緊了顧青的手。


    顧青說:“我看見了他的回憶,看見他,被斬成碎塊,埋在了地下,三魂七魄,掙紮不得,隻能百年千年,在暗不見天日之地受苦……”


    “……我還看見了……他喜歡一個女孩兒,就在很久很久以前……”


    “世人皆苦,可為什麽,連死也不得解脫呢?”


    顧青低聲說:“他曾經是個凡人呐。”


    “讓他們自己待會兒。”項述說,“這些天裏,她朝我們說的就止於這些。”


    於是肖山、謝安、陳星、謝道韞與項述離開臥室,站在門外禦花園中。


    陳星簡直被打擊得有點神情恍惚,直到項述遞給他定海珠的一刻,陳星方沉默不語地接過了那法寶。


    “果然要去洛陽嗎?”陳星說。


    大家都沒有說話,陳星看看眾人,於是打起精神,笑著說:“先前浪費了不少時間,算了,但至少有了線索。”


    謝道韞說:“以青兒性命換回來的線索,代價太大了。”


    陳星複又意識到事實確是如此,反而笑不出來了。


    謝安說:“陛下很感激你們除掉了那條怪物,維護了大晉的正統與天命,接下來,他願意派出使節團,掩護你們行動與偵查。”


    “護法,你覺得呢?”陳星朝項述問。


    項述一句話也沒有說。陳星想到那天|朝項述說了重話,並揍了他。動手還好,他相信項述不會因為這個生氣,反而清醒了。


    最傷害他的,則是那句“你這就走吧”。


    項述“嗯”了一聲。


    “對不起。”陳星朝項述說。


    “對不起什麽?”項述淡淡道,“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一直在做你覺得對的事。反而是我,忘了你最初找到我的緣由。”


    陳星想朝項述解釋,項述卻不願聽陳星多說,朝謝安揚眉。


    謝安點了點頭,說:“這幾天裏,陛下為你們安排,隻因顧青的緣故,以及小師弟臥床不醒,我想你們終究得……”


    開門聲響,馮千鈞一語不發地出來,眉眼間的那股邪氣顯得更明顯了,他沒有流淚,隻是淡淡地說:“她走了。”


    “那就準備啟程罷,”項述沉聲道,“大家都有太多的新仇舊恨,要找王子夜清算。”說著轉身離去。


    翌日,顧家為顧青送葬,大晉派出了使節團,一行人駐馬鍾山前,注視著遠方的隊伍。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馮千鈞在那春風裏唱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陳星低聲唱道。


    “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馮千鈞縱馬,一騎當先,離開了鍾山。


    “魂兮歸來,哀江南!”


    遠方傳來歌謠,北方大地雲霾翻滾。


    距離陳星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尚有一年又九個月。


    他尚且未知於前路等待著他的是什麽。但就在他的心裏有一股預感,仿佛從開始直到現在,所謂“天命”,看在他如此執著的分上,依舊站在他的這一方。


    ——第三卷·不動如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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