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述不知為何,忽然就變得疲憊不堪, 意識卻仍然是清醒的, 陳星將他扶到後院,讓他躺在回春堂的一張病榻上, 謝道韞診過脈,看了陳星一眼,沒有說話。


    “你們這段時日裏,接觸過什麽人麽?”謝道韞問。


    陳星:“我倆前日剛到建康, 見的人多了, 可也沒有……奇怪的人。”


    謝道韞又問:“吃過什麽東西?”


    陳星不住回憶,他倆住在謝家,謝家飲食一切如常, 昨天在東哲, 項述也未喝過他們家的茶, 倒是自己喝了不少。入夜後隻在馮千鈞家喝了酒, 馮千鈞絕不可能來算計他們。


    陳星依次答了,謝道韞方知原來自己小叔家的客人,就是陳星。


    陳星抓著項述的手不放, 將心燈注入到項述的全身經脈中,奇怪的是竟毫無異常。


    “該不會是……”


    謝道韞沒有回答。


    項述沒有睡著, 隻抬起另一隻手, 拇指抵在眉心前揉了幾下, 陳星說:“項述, 你犯困嗎?”


    “不困。”項述皺眉道, 就是沒力氣,“先回去罷。”


    這時顧青端了一碗熬得濃濃的藥湯過來,陳星聞到了濃烈的參味,項述說:“我不用喝這個,我不困,不是瘟疫。”


    “你喝喝看?”陳星說。


    項述似乎有點惱火,伸手要擋,陳星卻不由分說道:“我喂你喝,你聽話。”


    謝道韞觀察兩人關係,又看了眼顧青,顧青勉強笑笑,朝謝道韞點頭,意思是“是你想的那樣”。謝道韞的眉頭便微微皺著,似乎有點擔憂。


    項述道:“行,我自己喝!”


    陳星知道項述不喜歡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的虛弱,便不勉強他,及至項述喝下那碗湯,當場就精神了些。


    “裏頭有什麽藥材?”陳星朝謝道韞問。


    “人參、杜仲、續斷、補骨脂……”謝道韞臉色如常,一連說了十餘味藥物,全是烈陽藥性的大補之物,“師父開出的方子。”


    項述喝完藥之後起身,不想再待在藥堂中。


    陳星於是跟著起身,反正該知道的,從謝道韞處也大概清楚了,隻得道過歉意,謝道韞也不朝他們要藥費,便讓顧青送兩人出門,備了車,送他們回謝府。


    “好些了麽?”陳星一半是被項述嚇著了,一半也是自己嚇自己。畢竟項述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無所不能的形象,漸漸地竟是忘了他的本事再高,終究是要吃飯、要喝水要睡覺的血肉之軀,驟見他似乎染病,頓時就慌了神,焦急擔憂得不行,在車上按著項述的脈門不放。


    項述正在思考,沒有回答陳星,陳星連著喚了幾聲,項述方回過神,迎上他目光時,有點生氣地說:“我說了,不犯困,你不相信我?”


    陳星隻得點點頭,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隻希望不是什麽大|麻煩。


    “兩年多前,我調查克耶拉行蹤,從洛陽南下時,也碰到過一模一樣的情況,”項述說,“才被晉軍所俘。”


    陳星:“!!!”


    陳星想起來了,當時他還奇怪了好一會兒,項述這等身手,究竟是怎麽被抓的?


    “一刹那,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項述皺眉道。


    “後來怎麽好的?”陳星詫異道。


    項述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也許是吃你那藥好的,也許是在見你之前便已恢複,隻是漢人們不提供食與水,令我無法掙脫。被抓到襄陽以後,虛弱了好一陣子。”


    項述抬起手,提了下重劍,勉強能提起,那動作卻明顯地現出遲滯與無力。


    “就像突然一下,力氣全部消散,”項述喃喃道,“怎麽回事?陳星,你能不能冷靜點?”


    “我……我怎麽啦?”陳星不知所措道,“我看上去很慌張嗎?”


    項述皺眉道:“你看上去才像得了瘟疫。上一次能好,這次也一定能。”


    陳星稍稍鎮定下來,說:“我……因為我有點害怕。”


    陳星拉著項述的手不放,項述打量他片刻,陳星終於漸漸鎮定下來,說:“先休息一天看看吧。”


    當日陳星觀察項述病情,又懷疑是某種頑疾,這情形讓他越來越疑惑,項述並不像謝道韞所描述的一般嗜睡犯困,表情如常,隻略顯疲憊,也許不是染上了瘟疫。但也有可能是項述本身體質強健,染病後症狀不明顯。


    這夜陳星搬到項述房中,與他同榻而臥,第二天清晨,項述如常醒了。陳星心想真是謝天謝地,起來就去按項述的脈搏,脈象搏動有力,是正常的。


    “感覺怎麽樣?”陳星問。


    項述起身,試著提起重劍,說:“不行,連出招亦是困難,若有敵人前來,會相當麻煩。”


    說著,項述與陳星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感覺到了危險,陳星喃喃道:“會是他們嗎?屍亥的手已經伸到這裏來了?”


    項述說:“未必,至少迄今為止,還沒有麻煩找上門來,他們興許還不知道我被削弱的情況,咱們依舊在暗處,但須得相當小心謹慎,認真對待。從那天聽完馮千鈞所述別來之事後,我便始終覺得不妥。屍亥不可能放棄南方,他一定早在襄陽之戰前,就已經打起了建康的主意。”


    陳星起初懷疑的是瘟疫與屍亥有關,哪怕屍亥並未親自或派出手下來到江南,疫情的散播也全因魃而起。諸多複雜的信息卻幹擾了他的判斷,又令他覺得,這件事也許與魃關係不大?


    是不是從一開始,自己就猜錯方向了?陳星開始感覺到建康城熙攘繁華的表象之下,潛藏著某種未知的危險。若假設屍亥的手下已潛伏在江南一地,預謀顛覆偏安的晉廷,隻是推行他的計劃並不像北方大地順利,那麽眼前的一切,就可以說通了。


    “你說得對,”陳星承認道,“是我掉以輕心了。”


    項述點了點頭,仿佛並不因喪失武力而氣勢消減。陳星也發現了,項述隻是體力流失得厲害,頭腦卻依舊是清楚的,並不像通常情況下所描述的“失魂落魄”一說。


    陳星於是調整了藥方,請謝家人去購買藥材,去掉謝道韞開的幾味藥物,以增強體力為主。謝安循例下朝來,又請出陳星、項述用飯。陳星開始詢問,建康、丹陽、會稽、秣陵四地,在過去的一年裏是否有行跡怪異的人出沒。


    “沒有。”謝安想了又想,說道,“怎麽了?聽說你們昨天去見道韞了?”


    陳星與項述先前簡單地商量過,決定今天就動身前去認真調查,不能再拖了,於是說道:“近幾日裏就不叨擾您了,我們須得出去一趟。”


    謝安朝陳星說:“我前幾天方派出人去會稽,找記有不動如山書簡的來處,估摸著今明兩天就回來了,就不再等等嗎?”


    項述:“眼前的事比較重要,先留著罷。說不定在會稽也能碰上。”


    謝安欲言又止,片刻後又問:“有什麽事,能幫得上忙的?為何急匆匆的要走?”


    陳星倒是不疑謝安,真要算計他們早算計了,也不會等到現在,但項述武力盡失一事,少一個人知道總是好的,於是便隻說與瘟疫有關。謝安聞言緩緩點頭,正在這時,謝道韞卻帶著顧青來了。


    “好點了?”謝道韞進門就說,並朝謝安點頭,見過禮,過來檢查項述的脈搏,與陳星對視一眼,陳星緩緩搖頭。


    “項兄弟身體不舒服?”謝安問道。


    “沒有。”陳星馬上答道。


    謝道韞查過,發現項述較之昨天也差不多,卻不嗜睡,又不是瘟疫,心下當真好生疑惑。不片刻,外頭又來了人造訪謝安。卻是東哲錢莊東家,隻是這次上門的,已不再是溫哲,換了數名男人。


    今日謝安家中當真好生熱鬧,隻見來人捧著一個匣子,裏頭裝滿了地契,朝項述說:“述律大人,這是夫人囑我等帶來的地契,錢莊內實在沒有這麽多錢了,隻得拿年前在建康、會稽等地置辦的一些產業相抵,不知您意下如何。”


    謝安已經聽懵了,陳星擺手示意他先別問,看過地契,原來溫哲回去一算,現錢實在沒有這麽多,也或許不想將銀子掏空了付予項述,於是便想了這麽一招。


    “放著罷,”項述神色如常道,“算完還剩多少?”


    來人恭恭敬敬道:“這裏的地契、產業折合一百萬兩銀。尚有二百萬兩待付,夫人請求述律大人再給半年的寬限時間。”


    “哎!小叔!”謝道韞忙上前給謝安順背,謝安聞言已差點昏過去。


    “可以。”項述見對方連地契也拿出來了,足見誠意,總不好逼人太甚,便答應了寬限,來人仿佛料到早有此一說,忙順著話頭,取出筆紙來,欣然道:“這就請大人留張紙條,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我述律空說的,還不算數麽?”項述冷冷道,“你大可現在就回,否則我可要改變主意了。”


    那人隻得唯唯諾諾,退了出去,正離開謝府時,卻又來了人,正是馮千鈞。


    馮千鈞與來使擦身而過,消息靈通的他顯然今日已聽說了,入內便道:“項兄弟,你沒事吧?”


    廳內眾人一起朝他使了個眼色,唯獨謝安下意識地要跑,馮千鈞不耐煩道:“不追你的債了,謝大人,再寬限你一年!”


    半個時辰後,項述房中。


    陳星正收拾行裝,馮千鈞坐定,觀察項述臉色,項述皺眉問:“你又來做什麽?”


    “我怎麽敢不來?”馮千鈞昨夜聽顧青說完經過便知壞了,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在謝宅外聽風聲,及至見謝安下朝,於是急匆匆地過來看情況,“前天晚上在我家喝的酒,昨天就出了事,我哪敢不來?”


    項述答道:“與你的酒沒關係,這我心裏清楚。”


    馮千鈞說道:“你們這就要去會稽了?”


    陳星答道:“等不及謝師兄的消息了,須得盡快走一趟。”


    馮千鈞當機立斷,說道:“我與你們走一遭。”


    陳星看項述,項述便點了點頭,查明屍亥下落亦是馮千鈞的目的,眼下項述氣力盡失,有馮千鈞在,終究要安全點。


    於是馮千鈞前去打點一番,當天午後,三人動身啟程,前往會稽。


    陰暗地底某處,數條曲折的地下河在此地交匯,河水途經低地時,竟是帶著些微閃光,亮了起來。地下河兩側的河岸上,種滿了奇異的發光花朵。


    花海將這黑暗空間映成了藍色,花朵上,停滿了翅膀亮著白光的蝴蝶,蝴蝶散發出淡淡的光粉,朝著花海中央散播而去。


    花海內,河心淺灘中,出現了一個占地近畝的曲折法陣,法陣中閃爍著暗藍色的微光,這法陣從地底的千萬蝴蝶身上源源不絕地汲取著能量,光照忽明忽弱。


    法陣中央,躺著一條體型巨大的蛇,蛇頭長有一枚折斷利角,身周纏繞著源源不絕的黑氣,緊閉著雙目。


    溫哲站在法陣外,左手持一個小小的手鍾,安靜地看著這條大蛇。


    “昨日按您的吩咐,增強了縛龍陣的威力。”溫哲細長的眉頭微微挑了起來,說,“可我不明白,這又有什麽用?”


    “一個嚐試。”溫哲身後的男人說。


    王子夜在發光花朵的外圍沿岸現出身形,身旁三名黑鎧武士涉水而來,溫哲忽覺意外,回頭一瞥,三名魃王同時出現,令她十分詫異。


    “什麽嚐試?”溫哲又問,“就快煉化成功了,這個時候陡然增強縛龍陣,屍亥大人,您到底想做什麽?”


    王子夜手持一把黑色的扇子,漫不經心地搖了搖,說:“縛龍陣威力全開,為的是確認一個人的身份,事實已證明了我的猜測,仍不可掉以輕心。”


    溫哲輕蔑地說:“至於麽?給我派了三個?”


    溫哲轉身,審視來到麵前的三名魃王。


    王子夜說:“輕敵大意,招致馮千鎰、周甄與周翌的慘敗,魃王更折損兩名,吾主已下了嚴令,溫哲,千萬不要陰溝裏翻了船。”


    溫哲:“那倒不至於,落魂鍾搜集得來的怨氣有限,再這麽下去,離魂花從地脈中汲取的力量,恐怕堅持不了多久。”


    王子夜答道:“不打緊,他們現在並無法力,他們的動向如何?”


    溫哲:“驅魔師今天離開建康了。”


    王子夜悠然道:“我知道,真相雖已八|九不離十,再仔細確認下,總是好的。我這就去會一會他們。”


    “你自己當心點。”溫哲說。


    王子夜做了個手勢,帶走了三名魃王,餘下溫哲獨自守陣。片刻後,溫哲走進縛龍陣中,輕輕地撫摸了下那巨蛟的眼瞼,現出溫柔表情。


    兩日後,建康通往會稽的官道上。


    “項述,你還好嗎?”陳星朝項述道。


    項述的劍綁在馬背上,跟隨陳星與馮千鈞縱馬轉入山林,江南一地春來綠意遍野,丘陵上滿是梯田,看得人心曠神怡。


    馮千鈞放慢馬速,朝項述道:“還記得一年多前,咱們也是這麽上的長安,不知不覺,已是一年過去了。”


    項述沒有說話,陳星怕他身體虛弱,刻意地慢了少許。


    “我該留在建康,”項述說,“拖你倆後腿了。”


    陳星皺眉道:“怎麽能這麽說?”


    項述說:“將法寶寄放在西豐,終究有點不放心。但讓你自己一個人前往會稽,我更不放心。”


    馮千鈞:“哎項兄弟,我可都聽見了,原來在你眼裏,我還不是人來著……”


    項述:“錢。”


    “別!”馮千鈞馬上道,“哥哥,我不是人!我這就到前頭,給你們探路去!”


    陳星與項述出城前,已將陰陽鑒與猙鼓以及那套戒指暫時寄存在了西豐錢莊的密室內,畢竟項述力氣盡失,若有意外,就怕法寶再次丟失。


    “不會有事的,”陳星坦然道,“偶爾我也可以保護你們,我的運氣一直很好,隻要別離開我太遠。”


    三人穿過一道峽穀,走在最前麵的馮千鈞忽然放慢了腳步。


    陳星與項述在馮千鈞身後停下。


    “你先前猜測什麽來著?”馮千鈞說,“陳星,你覺得是屍亥讓項兄弟生病了麽?”


    陳星思忖道:“也許,但仍需要證據支持。”


    馮千鈞又問:“謝安說過什麽來著?他派人往會稽為你們查的是什麽事?”


    陳星:“???”


    項述:“……”


    隻見馮千鈞策馬,到得峽穀深處,溪流前的一棵樹上,吊著一具蒼白的屍體。那具屍體身著晉人服飾,衽上掛著一枚腰牌。


    三人下馬,馮千鈞從屍體上將腰牌取了下來,上書數字“大晉中書監林”。


    陳星端詳腰牌,說:“這是中書監的人?是謝安的下屬,他怎麽……死在在這裏了?!”


    倏然間,那具屍體狂吼一聲,竟是睜開渾濁雙眼,朝陳星抓來!


    “當心!”項述雖無武力,反應卻是絲毫不慢,拉開陳星,陳星被嚇了一大跳,抬手祭起心燈,那活屍被強光一照,霎時畏懼大吼,脖子被係著吊在樹上,無處可逃,隻胡亂掙紮,形貌極其恐怖!


    峽穀高處,好整以暇地旁觀了這一幕的王子夜似乎覺得很有趣,於是笑了起來。


    身後三名魃王各自按劍屹立。


    王子夜一揮扇,下令道:“去罷。”


    緊接著,魃王們紛紛躬身,化作黑影,從山崖上飛身跳了下去!


    下一刻,馮千鈞忽然左手繞到背後,右手按腰間,頃刻間兩刀齊出,項述一個轉身,側肩撞開陳星,帶著他朝一旁摔去。


    空中三名魃王同時出劍,各取一人,馮千鈞尚未轉身,靠背持雙刀擋掉一招,陳星被項述撲在地上,翻滾避過!


    “敵襲!”馮千鈞這才喝道,“你們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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