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姨走前怕他等得無聊,專門把電視機給打開了。


    上麵在播放新聞聯播,正值新春佳節,四海皆是一片喜慶之景。角落的玻璃缸適時地傳來一陣很輕的敲擊聲,陸商淡淡一笑,把輪椅轉過去,摸索著按了下喂食鍵。


    這倆小東西被他養成了精,餓了竟然知道要撓缸,陸商每每聽見響聲,就知道它們又鬧饑荒了。這烏龜也是享福,成天就是吃,吃飽了就把四肢和頭往龜殼裏一縮,開始呼呼大睡,什麽都不操心。養了這麽久,個頭沒怎麽長,吃得倒不少,一天一頓肉有時還不夠。


    陸商覺得他實在不適合養動物,他家的大烏龜養成了餓狼,小烏龜卻養成了懶豬。


    喂完烏龜,陸商把手放在太陽穴按了按,不知是不是暖氣房裏呆久了,他漸漸感到一陣頭暈,正準備伸手去開窗,忽然心髒一陣驟縮。


    他動作凝滯了一秒,腦中隻來得及跳出糟糕二字,就被尖銳的疼痛取代。刹那間好像渾身的血液都被煮沸了,他的心髒像一節失控的火車,蠻力掙脫身體的控製,瘋狂尖叫起來。陸商一下疼得沒忍住,猛地俯身,發出難以承受的悶哼聲,整個人失去力氣,跌到地毯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四周沉沉一片,與暈眩交織,無數聲音同時響在耳邊,陸商雙眼失去焦距,感覺自己仿佛被人活埋了,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向他砸來,他嘴巴無力地張著,在黑暗的縫隙中艱難地搶奪氧氣。


    數不清的畫麵霎時如走馬燈一樣在腦中掠過,那一瞬間,陸商在一片混沌中,明顯感覺到不遠的角落裏站了一個人,正扛著死神的鐮刀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不行……現在還不行……”他握緊了手,循著記憶掙紮著爬到桌前,竭力拉開抽屜,翻出一管無針注射器。


    這個動作幾乎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顫抖著手用最後一口氣將注射器對準靜脈,死命按了下去。


    失控的火車司機仿佛在同一時間被槍決,慘死在車輪下。藥效發揮得很快,陸商扔了注射器,蜷縮在地上,任藥物在他身體裏擴散。


    整個過程持續而迅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的轟鳴聲漸漸消了下去,被替換成了新聞主播的聲音,陸商虛弱地睜開眼,空空的客廳裏回蕩著一片高歌載舞聲,眼前有微弱的光線,他還恢複了一點視力。


    耳邊的歌聲伴隨著鑼鼓敲響,充滿了歡慶和喜悅,這座城市,似乎每個人都在慶祝著新年,陸商聽著這聲音,卻不知為何眼眶有點泛紅。


    有一條漆黑的路,他曾一個人走了很多年,他不怕黑,也不怕摔倒,那時他毫無牽掛。後來身邊多出了一個男孩子,試圖用笨拙的雙手來扶他,起初他隻是好奇,想看看這孩子能長成什麽模樣,不想這一伸手,後來便成了他的依靠。整整七年的相伴,就好像有人在身後為他點亮了一盞燈,一路推著他前行,若不是在瀕死的劇痛中得到了感應,他都差點忘了,這世上,再長的路,也終歸是有盡頭的啊。


    新聞聯播還沒完,陸商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等那陣痛感被壓下去了,這才大汗淋漓地撐著坐起來,靠在桌腳上緩了緩。短短一刻鍾,他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濕了個透,地上也是一片狼藉,藥箱裏的棉球和紗布被他匆忙間翻得到處都是。


    屋外很安靜,雪還在下,一片片被吹散在玻璃窗上,又迅速融化,匯聚成水珠順流而下。桌上的菜肴正靜靜地擺著,小火鍋咕嚕嚕冒著熱泡,角落裏,兩隻烏龜還在對著一片生肉大快朵頤,陸商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心漸漸沉寂下來。


    雙腿恢複了一點力氣,他慢慢爬起來把地上收拾幹淨,回臥室換了件衣服,開始給黎邃打電話。


    “什麽時候回來?”他努力讓聲音聽不出異樣。


    “等急了嗎?抱歉,我剛下高速,還有半小時到家。”


    陸商捏了捏手心,上麵一層虛汗:“……我剛剛把藥瓶打翻了。”


    “怎麽回事?傷著了嗎?”黎邃急問。


    “沒有,但是藥都不小心弄髒了。”


    “沒關係,我現在去給買,你再等我一下。”黎邃安慰道。


    陸商聽著,隻覺得心口翻騰不止:“黎邃,我……”


    “怎麽了?”


    “……沒事,早點回家。”


    陸商掛了電話,感到一陣強烈的鼻酸,忍了很久才把那陣酸楚忍下去,接著打給袁叔。


    袁叔今天原本是要回老家的,陸商給他打電話時他正在機場候機,接到電話,二話沒說就趕來了。


    進屋時,陸商正在書桌前寫東西,寫寫停停,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眼眶還有點紅。他跟在陸商身邊這麽多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心中莫名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陸商看見他,也沒收斂臉上的表情,把手上寫好的東西疊好遞過來:“聯係公證處,去做一份公證。”


    袁叔接過:“這是……”


    陸商沒答,按住心口,側頭避開了他的視線:“去辦吧。”


    袁叔隱隱猜到了手中這張紙上寫的是什麽,霎時隻覺得千斤重,差點拿不穩,他顫抖著打開一個角,隻看了眼抬頭,便徹底呆愣在原地。


    “袁叔,這些年,謝謝你。”陸商低聲說道,並沒有看他。


    袁叔遲緩地轉過頭,屋子裏隻亮了盞台燈,陸商整個人隱沒在黑暗裏,隻露出一個消瘦的肩膀,單薄得好像隨時會消失。


    黎邃比預計中回來得要晚一些,正值新年,醫院隻有值班醫生,滯留的病患反而比平時更多,陸商的藥外麵又買不到,他因此不得不多等了一會兒。


    到家時陸商正在餐桌前點蠟燭,黎邃見他目光清明,顯得非常高興,拽著他的手不肯放:“你能看見了?”


    陸商輕笑著點點頭,臉色如常。


    黎邃跑了一天,餓壞了,一頓狼吞虎咽,陸商吃不下,坐到他旁邊的位置,一邊給他夾菜一邊看著他吃。


    兩個人難得這麽親密地吃頓飯,黎邃抽了幾朵開得最豔的玫瑰花送到他麵前,意有所指地開起玩笑:“這花真適合求婚。”


    陸商愣了一下,伸手接過。


    黎邃有點害羞,勾著一根手指頭撓他的手心:“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陸商被他這話鬧得又有些難受,忍了忍,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你是在求婚嗎?”


    “當然不是了,求婚這麽重要的事,哪能這麽隨便,”黎邃捏住他的手,低頭吻了吻手背,“我想先讓你給我透個底,我們在一起五年了,我可以轉正了嗎?”


    陸商望著黎邃虔誠又充滿渴望的眼睛,那一瞬間,他內心一陣鬆動,差點和盤托出,可話到嘴邊還是被他竭力忍住了。雖然接受手術是陸商自己的決定,可10%的幾率,說實話,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假如真能有那個運氣,別說一紙婚書,哪怕黎邃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下一秒就去買飛船,可如果沒有……


    陸商收拾好情緒,抬起頭,微笑道:“再考察一年。”


    黎邃聽罷,眼睛都亮了,高興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擺,半天才撲上去,把陸商抱進懷裏,對著後頸親了又親,激動道:“你說的,可不能反悔。”


    陸商閉上眼,喉結微動,澀道:“不反悔。”


    吃過飯,兩個人又討論了一下公司的事情,黎邃把這幾天在外奔波的收獲對陸商講了講,得到不少建議。


    “以後可以把更多的資金用在明麵上,”陸商切了塊蛋糕遞給黎邃,“我托嚴柯在日本找了幾個不錯的合作商,已經談好了,你明天一早,帶人過去把合同簽了。”


    “明天?”黎邃拿叉子的動作滯了一下,嘴上沒拒絕,可滿滿的不舍和不情願卻寫在了臉上。


    陸商看著他,狠了很心:“你是個大男人,該忙事業的時候就要去忙事業,別總黏著我。”


    這話說得略重了,果然,黎邃頭垂下去不說話了,表情顯得很受傷。


    陸商看著就一陣肝疼,在桌子底下捉住他的手,捏了捏,哄道:“就一周。”


    晚上,兩個人一起洗了個澡,守著零點的到來,黎邃跑了一天,顯然累了,一直打瞌睡,陸商卻因為藥物的關係沒什麽睡意。等黎邃睡著了,微微坐起來,用手指一遍遍梳理他的頭發,眼中的不舍和愛意盡顯無疑。


    黎邃即使睡著也總是把他圈在懷裏,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陸商一度以為他是沒有安全感,可後來才漸漸發現,黎邃其實是用這種辦法來判斷他的心跳和體溫是否正常,好在他夜裏不適的時候能第一時間察覺。這樣的心思,他這輩子大概是再也遇不到第二個了。


    再久一點就好了,再久一點就好了,陸商想。


    第二天黎邃早早地起來,把陸商每天要吃的藥片數出來,用形狀不一小瓶子裝好,放進了他貼身的衣服裏。


    “這個大方瓶是中午吃的,小方瓶是晚上吃的,圓瓶和噴霧都是緊急時候用的,”黎邃一一叮囑,簡直十萬個不放心,“手上的腕表不要取下來,按第一個鍵可以直接打給我,不用顧忌時間,什麽時候打我都會接……”


    黎邃說著說著,恍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剛到陸家的時候,那時的陸商也是這樣,對他各種叮囑,告訴他渴了餓了受傷了要怎麽辦,如今時光沒有倒流,他們的位置卻調換了。


    “我已經訂了行程,等我回來,我們就去熱帶度假。”黎邃道。


    陸商少見地沒應他,隻低聲咳嗽了兩聲,催促道:“快去吧,趕不上飛機了。”


    黎邃從沒覺得離家是一件這麽困難的事情,在門口換了鞋,又頻頻回頭。一夜過去,陸商的視力已經很微弱了,模糊看見黎邃站在門口的逆光裏,滿懷不舍地對他說:“那我走了。”


    那光有些耀眼,陸商望著他,有兩秒鍾的失神:“……嗯。”


    等黎邃出了門,他才反應過來,失聲叫了句“黎邃”。


    黎邃立即回過頭來,等著他發話。


    陸商臉上那抹急切迅速褪下去,改換上淡淡一笑:“照顧好自己。”


    黎邃點點頭,盯著陸商看了眼,猶猶豫豫地走了。


    等黎邃的車終於開出了院子,陸商長鬆一口氣,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脫力地往地上倒。空曠的客廳突兀地響起一聲椅子碰撞聲,一片天旋地轉中,他聽見袁叔從院子裏衝了進來,露姨也從廚房跑出來,驚叫著“救護車救護車”。


    四周一片吵嚷,似乎來了很多人,陸商忽醒忽睡,意識飄得很遠,感覺自己正被人放在擔架床上推遠,他忽然想起還有件重要的事情沒做,虛弱地睜開眼,伸手拽住了袁叔的袖子,嘴角無力地開闔:“袁叔……那孩子……就交給你了……”


    說完這句,他像是如願得償,瘦骨嶙峋的的手腕徹底垂了下去。


    天又下起了雪,袁叔站在院子裏,看著陸商被一幹人架上救護車,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起來,在多年以前,也有過一幕相似的場景,同樣是在這個院子裏,同樣也是陸家人,陸商的父親對他說:“我兒子就交到你手上了”。他說了這句話,從此再也沒回來。


    黎邃為了簡單,這次隻帶了一個財務小唐和另一個男業務員小林,三個人在機場落地,等了一會兒不見車來。小唐打了電話給接待,那邊不停地道歉,說前來接人的車在路上壞了,要他們稍等。


    黎邃聽罷,心中不知為何一陣焦灼,坐立不安地在休息室走進走出。


    “黎總監,你怎麽了?”小林問。


    黎邃皺著眉,也察覺了自己的異樣,搖搖頭:“不知道,總覺得不安心。”


    小林有點迷信,聽他說這話,立刻被感染,也疑神疑鬼起來。小唐卻在這時驚叫了一聲,嚇了兩個人一跳。


    “你又怎麽了,咋咋呼呼的。”


    小唐在包包裏翻了又翻,臉色都白了:“我……我忘記帶公章了……”


    小林一聽,瞪大了眼:“你沒搞錯吧,我們就是過來蓋章的,你章子都不帶,我們過來幹什麽的啊?”


    小唐都要急哭了:“我,我走的時候明明放包裏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就……”


    黎邃心中那股焦灼頓時更甚,總覺得冥冥中,像有什麽在急著催他回去。頭頂上,廣播裏不停地播放著登機通知,讓人徒生出一種緊張感。黎邃在人來人往的候機室裏,想起了昨晚陸商不經意間說的話,還有睡夢中迷迷糊糊聽到的隻言片語,愈發感到心神不寧。


    “怎麽辦啊?”小唐急得直跺腳。


    “去訂回去的機票。”黎邃猛地起身,沉聲道。


    “回去?”小林不可思議,“她一個女孩子不方便,要不我回去拿吧?”


    黎邃轉過身,聲音冷到了極點:“給我訂最近的航班,我要回去,你們兩個留在這裏。”


    “啊?”兩個人同時發出驚訝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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