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前,黎邃找了個垃圾桶,把兜裏的藥拿出來扔了,又在身上聞了聞,確定沒有沾上醫院的消毒水味,這才伸手去開門。


    家裏隻有露姨在做飯。


    “陸商去哪兒了?”


    露姨也覺得奇怪:“下午他說要去街角那家寵物店買東西,怎麽還沒回來?”


    陸商現在很少出門,除了早晨和他去公園散散步,幾乎足不出戶,黎邃看了眼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色,不由有點擔心,忙給陸商打電話,結果剛撥出去,鈴聲卻在沙發上響了。


    “他出去多久了?”


    “有兩個小時了吧。”


    黎邃心裏一沉:“我出去找他。”


    心急火燎就往寵物商店趕,就怕被人告知這裏沒這個人,好在剛走過拐角,遠遠就看見陸商一個人坐在店門口的長椅上,手上還拎著個小魚缸。


    隔著一條馬路的距離,黎邃長出一口氣,隨即便看出,陸商的眼神不對勁。


    寵物商店已經快關門了,店老板一副想趕人又拉不下臉的神色,黎邃兩步跑過去,把人轉過來:“你怎麽了?坐在這裏幹什麽?”


    陸商微微一怔,聞到熟悉的氣息,肩膀明顯鬆了鬆。


    “沒事,”陸商摸索著握上他的手,把小魚缸塞給他,“出來買東西,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寒冬臘月天,這兒又沒堵牆,黎邃摸到他手腳冰涼,顯然一個人在冷風裏待了很長時間,心底泛起一陣心疼。這兩天他反複思量,本來是準備了些問話想在陸商這裏得到證實,可見到這樣的他,他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沒事就好。”他緊緊抱上去。


    黎邃把陸商小心地扶起來,牽著他慢慢往家裏走,好在這裏離陸家不遠,一路上不少路人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要不是顧及陸商的顏麵,黎邃早就一把將人扛起來抱走了。


    “你買烏龜幹什麽?家裏不是有一隻了?”


    陸商聲音帶了點鼻音:“它總是睡,我想,兩隻一起養,可能會好一些。”


    黎邃回頭看了他一眼:“我要是不來找你,你要一個人等到天黑嗎?”


    陸商睜著一雙茫然的眼,沒答。


    黎邃看著他,心裏直泛酸,他隻要想到陸商就這麽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無助地等著他來,他就覺得渾身都難受得不行。


    “以後不要一個人出門了,想要什麽告訴我,我去給你買,再不濟,讓袁叔、露姨他們去,這次是運氣好,天冷人不多,下次萬一遇到仇家怎麽辦,你要是出點事,我——”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嘴。


    陸商一直沉默著,臉上露出了一絲落寞的神情。


    黎邃反應過來,俯身攬住他:“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陸商卻露出無所謂的笑意:“沒關係,我懂。”


    “會好的,你會好起來的,”黎邃心酸地安慰道,“以後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萬一丟了,大不了我把整個城市翻過來找你。”


    陸商沒說什麽,隻淡淡一笑。


    顯然是精神緊繃了太久,一鬆懈下來就格外疲憊,陸商還沒到家就撐不住了,走著走著差點暈過去。


    露姨出來,看見他抱著陸商進屋,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忙問:“這是怎麽了?”


    “沒事,累了。”黎邃用口型答她,換了鞋把人抱上樓。


    陸商睡得很熟,黎邃不忍心叫醒他,親自動手給他換睡衣,動作間一個不經意,視線裏閃過一根白發。黎邃怔愣了一下,以為自己看錯了,陸商的頭發偏細,摸上去軟軟的,黎邃用手指輕輕撥弄開,入目之處的確是白頭發,而且不止一根,細細去數,可見的範圍裏還有好幾根。


    這個微小的發現在黎邃心裏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他屏息凝視許久,不動聲色地蓋好被子,沉默地下樓。


    露姨正在做晚飯,見他臉色有異,隻覺得奇怪:“出什麽事了嗎?”


    黎邃看著她,眼裏露出失落的神色:“露姨,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時間過得慢一點?”


    露姨聽罷,隱約明白了他的憂慮,這是所有人都一直在逃避而又越來越緊迫的問題,她也不知怎麽勸好,隻歎息道:“生死有命,陸老板是看得開的人,你也該早些……”


    黎邃自嘲地笑了一下,搖頭道:“我看不開,也永遠都不可能看得開,我就想讓他活著。”


    陸商的病況露姨一路都看在眼裏,心知這個看似簡單的願望哪是那麽容易實現的,看著黎邃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心裏也不好過,隻留下一聲歎息,轉去廚房收拾東西。


    晚上吃飯,陸商沒醒,黎邃望著滿桌的飯菜,少見地沒下筷,隻喝了一小碗湯。


    “這就飽了?”露姨奇怪道。


    黎邃臉上閃過一絲不適應,換了跑鞋出門:“我出去夜跑。”


    陸商第二天起來,眼睛還是看不見,睜眼一片漆黑,這種情況之前也出現過幾次,都是病情最嚴重的時候。眼睛基本等於陸商身體狀況的一個訊號器,身體好的時候眼睛就會好,眼睛看不見,身體必然也是很糟糕的狀態。


    黎邃平時不準陸商幹這個,不準他碰那個,無非都是希望他的病情能有所好轉,可他心裏也明白,任何事情都有一個極限,過了這個點,就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了。雖然心裏早有準備,可真正到了這一天,黎邃還是覺得心痛難忍。


    他給自己申請了假期,專心在家裏照顧病人,公司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催,黎邃全部熟視無睹,安心喂陸商吃東西,又怕他無聊,把書房裏一個老留聲機鼓搗出來給他放碟片聽。


    “要跳舞嗎?”黎邃調好聲音,轉頭問。


    陸商在輪椅上回過頭來,淺淺一笑:“好啊。”


    以前在醫院,梁醫生就建議過可以讓他帶陸商跳跳交際舞,促進全身血液循環,改善心肺功能。黎邃把沙發搬開,扶著他起來,一手搭肩,另一手握住他的手,隨著老舊的音樂開始緩慢地搖曳身體。


    他在國外求學時上過禮儀課,學的時候就一直幻想對麵的人是陸商,沒想到真等實現,會是這樣的情景。


    “女步?”陸商隨著節奏,剛邁出步子就笑了。


    “嗯,”黎邃順勢親了親他的眉角,“學的時候就直接讓老師教我的女步,就等著這天。”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陸商一點也不擔心會撞到,由著黎邃掌控節奏,在音樂裏放鬆身體,沉浸在愛人的體貼中。


    桌角的手機仍然不依不撓地震動著,仿佛在為兩個人的舞步伴奏。輕搖到客廳中間,琉璃燈細碎的燈光正好落在陸商高挺的鼻梁上,黎邃看著他微微閉起的眼睛,隻覺得眼前這個人美得讓他心醉神迷,禁不住俯身去吻他。


    唇邊突然湊上來一片溫熱的東西,陸商條件反射地退開了些許,反應過來後,嘴角輕輕一笑,湊上去給予他同等的回應,兩個舌尖一觸即分,又很快再次纏繞在一起。


    黎邃親得高興,隱形的大尾巴搖來搖去,擁著人在音樂中轉圈搖曳,舍不得放開,他打心底裏喜歡這種不帶**的親吻,總能讓他感覺出陸商對他強烈的愛意和依賴。說來也怪,明明已經在一起這些年,他依然會為一次接吻而激動不已,仿佛每一天都像是在熱戀。


    晚上,黎邃用木桶裝了熱水,給陸商按摩腿腳,陸商聽著水聲,用手摸了摸黎邃的頭發,柔聲道:“明天回公司去吧,不用陪著我。”


    黎邃想都沒想就拒絕:“我不在,你身邊沒人怎麽辦?你這麽貴重,萬一磕了碰了,我不是虧大發了。”


    陸商被他逗笑了:“我現在隻是累贅,不值錢的。”


    話剛說完腳底板就被人狠狠撓了兩下,癢得陸商直縮腳,黎邃偏拽著他的纖瘦的腳踝不放,假裝惡狠狠道:“誰說你是累贅,我打斷他的腿。”


    陸商摸到他的下巴,捏了捏,心疼道:“我看你天天操心我,人都瘦了。”


    黎邃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臉。


    “再說,如果我一直看不見,你難道要一直待在家裏嗎,”陸商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總要有一個人出去掙錢,我現在隻能靠你養了。”


    黎邃抬頭看向他,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即使心裏舍不得,但黎邃也明白現在遠遠還沒到可以放心地兒女情長的時候,東彥的內務一團糟,還等著他去解決,與牧盛合作的幾個項目也都到了結算期,還有他的邊境計劃……各種事務纏身,公司幾乎一刻也不能離他。


    第二天一早黎邃就回了公司,袁叔告訴了他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就在他離開的這幾天,劉興田已經成功拿下了孟家的股份,加上之前就明確站隊的老股東,現在他的勢力已經超過了陸商,組織股東會改換新的經營團隊,那是分分鍾的事情。


    黎邃聽說後直皺眉。


    “他之所以還沒開始召開股東會,我猜……”


    “他是在忌憚我與牧盛的那幾個項目,”黎邃接過話頭,冷哼一聲,“他怕把我逼急了我會直接一刀切,那樣的話,這些項目的利潤他就一分錢也拿不到。”


    袁叔點頭:“還有你的邊境計劃,他還沒那個膽敢跟政府作對。”


    當初陸商竭盡全力也要替他拿下邊境計劃,想來是深思熟慮過的,這個舉動的前瞻性在今天終於體現了出來,生意場上,天大地大,國家最大。


    “現在我們怎麽辦?公司人心很不穩定。”


    黎邃也覺得棘手,要穩定人心,最好的辦法是讓陸商出麵。公司裏很多人都是陸商招進來一手扶持起來的,跟著東彥成長至今,就算公司變了天,他們中多數人都仍對陸商有一種本能的信任感。


    可是黎邃知道不行,以陸商如今的身體狀況,他的出現隻怕會讓人心更加不穩定。


    “放緩牧盛那幾個項目的進度,至少拖到年後,”黎邃道,“牧盛那邊我會給嶽總打招呼。”


    事實證明,黎邃猜得沒錯,牧盛這邊的進度剛緩和兩周,劉興田就跳腳了,一早就風風火火地跑進了他的辦公室,他一向自詡長輩,對陸商還勉強做點麵子功夫,對著黎邃就可謂是完全不客氣了。


    “耽誤公司賺錢,這個責任你承擔得起嗎?”


    黎邃坦然應對:“是項目出了問題,又不是我要拖的,新聞上也報道了,最近下大雨,您說我總不能昧著良心讓工人們冒險吧?”


    “你少給我在這裏打馬虎眼,”劉興田道,“你心裏在想什麽誰不知道,拖著工程進度,想等到年底分完紅再結算,這算盤打得可真響,我問你,故意拖慢進度的責任,陸商負得起嗎?”


    “劉總,我做事自有我做事的一套方式,陸商既然把公司交給我,就代表我有對它全權處理的權利,我手上有陸商的名章,有他的委托函,這個公司有人在管,不是什麽不三不四的人都能指手畫腳的。”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了,門口的楊秘書不住地張望,似乎想探頭進來。她曾經是劉興田塞到陸商這裏的秘書,黎邃接任後,直接對她采取了冷處理,讓她到檔案室管資料去了。


    “楊秘書,想知道什麽回家去問劉總就行了。”黎邃也被搞得火氣十足,想到這個女人曾經在陸商身邊窺伺那麽久,不由言語間帶上了火藥味。


    這話一點破,劉興田也有點尷尬,氣勢立刻弱下去一截,轉而冷笑道:“年輕氣盛是吧,陸商難道沒教過你,年輕氣盛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嗎?”


    陸商年輕時也吃過劉興田不少苦頭,那時他們還是以叔侄相稱的,黎邃雖然不知具體是些什麽事情,但也幾乎能想象得出來,陸商一開始必然是對這個叔叔有過信任的,才會讓他在股東會裏占有一席之地,隻可惜這份信任換來的卻隻有中傷。


    黎邃想起這些,手上的青筋都暴起了,陰鷙地盯著他,忍了又忍。


    “你就等著後悔吧。”劉興田出了門。


    等他走了,黎邃才鬆開緊咬的牙關,漸漸冷靜下來,開始思考他下一步可能會有的動作和對策。黎邃生平最恨有人拿陸商說事,不管是以何種方式,在他眼裏,東彥也好,劉興田也好,他什麽都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人膽敢拿陸商來威脅他,他一定會報以最惡劣的回應。


    晚上下班,同樣氣不順的徐蔚藍找他喝酒,兩個人點了兩大碗鹵煮,坐在攤子前一起痛罵劉興田。


    “這人真是,你說世上怎麽會有這種白眼狼,陸家哪裏虧待過他了,他怎麽就這麽不知足?”


    黎邃沒喝酒,要了杯蘇打水:“我還在實習的時候,陸商就告訴過我,這世界上最難測的東西就是人心,如果人人都以真心待人,這世上哪裏還會有戰爭。”


    “真他媽操蛋!”徐蔚藍狠狠把燒餅塞進嘴裏,拿著酒瓶去碰黎邃的,看見他的杯子,叫嚷開了,“哎,你怎麽不喝酒啊?”說著就要給他倒啤酒。


    黎邃忙掩住杯子:“我今天不喝。”


    “怎麽了?”


    黎邃用蘇打水與他碰了杯:“沒怎麽,要開車,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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