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兩個人邊吃邊談,嚴柯驚訝地發現他這位從小被拿來比較的“別人家孩子”,和他印象中的刻板形象大相徑庭,看來人還是要摒除偏見多方麵接觸才對。


    “東彥的股份交到你手上,我也就放心了,沒算辜負我老爹臨終前的托付。”嚴柯倒了杯酒敬他,“話不多數,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陸商舉杯致意,兩人一飲而盡。


    “說起囑托,我們兩個也算是同病相憐,我爹死得早,你爹也沒好到哪兒去,我好歹還有個女兒,你這個……”嚴柯有些醉了,打了個酒嗝,看了眼替陸商四處擋酒的黎邃,“你爹知道不得氣死……不,氣得活過來啊。”


    他這話說得不妥,但也並無惡意,陸商顯得很坦然,兀自倒了杯熱茶喝了,並不答話。


    吃完飯,他們一群人鬧著去泡湯,黎邃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胡亂走著,竟然差點錯走到女湯裏,被嚴柯的朋友們一通取笑。嚴柯雖然人品不壞,但交朋友的水準確實差了些,真文藝靠內涵,而偽文藝則是靠錢堆出來,嚴柯的朋友們很不幸是後者。他們中很多人都瞧不起窮人,黎邃這樣的,正中了他們找優越感的下懷。


    陸商這回臉上卻沒有什麽笑意,親自蹲下身來,幫黎邃拉好泡溫泉的衣服,問:“以前沒來過?”


    黎邃垂頭搖了搖。


    陸商於是耐心地告訴他,哪裏是儲物櫃,哪裏是換衣間,要怎麽用,流程是什麽,注意事項是什麽,活像春遊時交代小學生的家長們。


    “你在這裏,你就是客人,有什麽需要可以找任何一個服務員解決,如果有人拒絕你的合理要求,你可以投訴,”陸商道,“如果有客人讓你覺得不舒服,同樣可以投訴。”


    他太認真,周圍的人由看笑話漸漸感到尷尬,最後一個個都夾起尾巴,直到離開也沒人再敢開他的玩笑。


    陸商一向低調,這裏除了嚴柯和孫茂,多數人都不認識他,來之前他們也隻知道嚴公子要請一個老和尚一樣的無趣男人吃飯,卻並不知這男人是誰。事後聽孫茂一說,一個個都悔得捶胸頓足,懊惱不已,當然,這是後話。


    溫泉水會讓血壓升高,陸商沒有下水,坐在岸上看著黎邃,等他一個人在湯池裏玩夠了,才把人撈上來,帶回家去。


    走時嚴柯聽說了,專門過來道歉,陸商不表態,倒是黎邃笑了笑,頂著被溫泉水泡得通紅的臉擺手說了句沒事。


    在這方麵陸商有他自己的執拗,也許與他的經曆有關。他可以忍受一個人出身低賤,貧窮落魄,但他不能忍受一個人沒有進取心。就像總是嘲笑別人雙商低的人,通常自己雙商也高不到哪裏去,靠貶損弱者來博取優越感的人,本身連弱者都不如,因為你無法想象是怎樣一顆卑微的心,才會需要一份虛假的優越來遮掩。這也是為什麽,即使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他還是去想拉黎邃一把。這個孩子就像一條久旱的小鯨,他太想知道,他這一瓢水潑下去,會攪出什麽樣的翻浪來。


    回家經過超市的時候,玻璃門上貼了一張巨大的停業預告通知,陸商打算趁關門前進去買點東西,就讓司機自己回去了。


    黎邃頭一回進來,推著推車隻覺琳琅滿目,一時眼花繚亂,陸商連問了他兩遍想吃什麽都沒聽見。


    “巧克力?薯片?碳酸飲料喝嗎?”


    黎邃露出了熟悉的茫然眼神,陸商索性也不問了,按照一般孩子的口味直接往推車裏放,一個推車還放不下,讓黎邃提了個框子。


    付賬的時候,黎邃一直盯著收銀台旁的貨物架。


    “想要哪個自己拿。”陸商出聲提醒。


    黎邃猶豫了一陣,拿了一板幹奶片。


    他頭一次將自己的**付諸實踐,陸商不由多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頭跟收銀員說:“這一整盒都要了。”


    “你喜歡這個?”陸商把推車裏的袋子一一放進後備箱,關車門的時候問了句。


    黎邃捏著奶片點點頭,又搖頭,最後自己也迷茫了,仿佛陷入了什麽回憶中。


    陸商也沒追問,轉頭專心開車,車快開到的時候,黎邃卻突然開了口。


    “從我有記憶起就一直住在福利院裏,那家福利院很窮,一日三餐的供給都很困難,有時候餓得狠了,我就和幾個孩子去偷奶粉吃,就是那種幹奶粉,抓一把塞到嘴裏。小時候沒吃過什麽零食,一直覺得,奶粉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後來大了才知道,我們偷的,是福利院裏那些棄嬰的口糧。”


    黎邃低頭用手指摳手上的奶片,慢慢笑了:“你今天帶我來了這裏,我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這麽多的零食。”


    陸商聞言望向他,心中有一絲觸動,手握方向盤,繼續目視前方,問:“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這語氣不像是在問他,反而像在問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黎邃頓了一下:“你是在問我嗎?”


    陸商盯著路:“嗯。”


    黎邃轉過頭來,似乎措了下辭:“如果是與現在比的話,那應該算是不好了。我從福利院走丟之後就落到了人販子手裏,幾經輾轉,最後被人押在了李岩的酒吧裏,在那兒待了三年,直到你把我帶回來。”


    “去福利院以前的事情,你還有印象嗎?”


    黎邃怔了下,反問:“福利院以前?”


    陸商極快地打斷了談話:“沒什麽,到了。”


    過完年,陸商明顯開始忙碌了起來,常常一整天見不到人影,黎邃趁著這段時間埋頭苦讀,各方麵水平突飛猛進,老師也換得非常快。


    除了書麵課程外,陸商還找個教練專門指導他健身,黎邃一開始不理解:“為什麽要健身?”


    “強身健體,免得變成像我一樣的病秧子。”陸商是這麽回答的。


    黎邃看著陸商盯他身體時那殷切的目光,總覺得哪裏不太對,那眼神明明更像養花的花匠,在盼著什麽長成似的。


    訓練了兩個月,黎邃發現他和別人練的內容不一樣,某天終於忍不住問了教練:“為什麽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都開始推肩推胸了,我一整節課都在練卷腹和平板支撐?”


    “練的目的不同,內容當然會不同。”教練道。


    “目的不同?”


    “你不是練腹肌嗎,這樣練能讓腹肌線條明顯些。”


    黎邃:“什麽?不是強身健體嗎?”


    “嗯?陸老板是這麽跟你說的?”教練麵露尷尬。


    黎邃:“……”


    一開始陸商還隔三岔五去觀摩觀摩他訓練,到後來實在太忙,已經顧不上了,全憑教練給他安排。黎邃倒也自覺,即使沒有陸商的督促,他一樣也沒落下,漸漸成效不小。


    在觀察黎邃的過程中,陸商慢慢發覺,這孩子懂得遠遠比他想象得多,究其根因,也不難理解。黎邃好歹是在底層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的,他深諳“扮豬吃老虎”那一套,把自己的鋒芒藏得十分好,表麵看上去呆呆傻傻,實際上心思通透得很。這份幾乎刻進骨子裏的謹慎和低調,其實也是為了在夾縫中求生存鍛煉出來的,而陸商培養他的重點,就是將他身體裏的這份韌勁兒釋放出來,變成他手中的利劍。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一個輪回。今年的春節剛過,日頭就開始變長了,這個城市似乎沒有春天這一說,走的是直接冬轉夏的路線,前幾天化雪還凍得人直打牙花,轉頭大風一刮就開始太陽高掛,門店裏熱賣秋褲的位置一水兒地換成了春裝主打款。


    清明節這天,街上時髦的女性已經穿起了絲襪短裙,梁子瑞就在這大晴天裏從美國跑了回來,一進門就開始感慨祖國歡迎他的熱情之高,一邊嚷嚷喊著要水喝。在國外待了一年多,他整個人都胖了一圈,臉頰紅潤得恨不得泛出光來,陸商打趣他吃了金坷垃,被嗆了回來,說黎邃比他變化還明顯,像充了氣似的。


    “跟小孩兒比,真有出息。”陸商遞給他一杯檸檬水。


    梁子瑞立即叫開了:“哎喲,還小孩兒呢。”轉頭死命衝陸商擠眼睛,意思是問這一年裏有沒有發生過什麽,被陸商用一塊榴蓮堵上了嘴:“吃你的。”


    梁子瑞撇撇嘴,直呼沒意思。


    “謝謝關心啊梁醫生,哪天我和陸老板有實質性進展了會第一個告訴你的。”黎邃單耳掛著耳機線從樓梯上下來,一臉的從容。


    梁子瑞呆了一呆,心中暗叫要糟,這小孩趁他不注意背地裏已經叛變,改和陸商達成同一陣線了。隨即又忍不住感慨,成長期的小孩真是不能小覷,這才一年多的光景,從外表到談吐整個兒都像換了一個人。


    “唉,看來我已經淪落為食物鏈底層了。”梁子瑞比了比黎邃高出半個頭的身高,頓時鬱卒得不行。受打擊的醫生當場恨恨地宣布,明天一早兩個人都去瑞格醫院接受檢查。


    “我也要去?”黎邃最近在練聽力,到哪兒都掛著耳機,聽見這話不由抬頭。


    他這一年多裏拚命吃拚命鍛煉,被陸商養結實了不少,臉上那營養不良的凹陷已經看不見了,每晚被陸商督促著抹潤膚霜的緣故,皮膚水嫩嫩的,看起來很好揉。


    梁子瑞手賤地走過去把他的頭發搓得一團亂,壞笑道:“去啊,去查查看你發育得怎麽樣了。”


    國人有兩種外國人士望塵莫及的本事,一是能把什麽節都過成情人節,二是能把什麽節都過成購物狂歡節。清明節出去,街上依然堵成了一團,現在大家都不上墳,改上街了,袁叔一路按喇叭也無濟於事,路邊有商家免費派送彩票,黎邃打開車窗接了一張。


    他現在膽子愈發地大了,有點鋒芒初露的意味,陸商對他很寬容,幾乎不怎麽管束,隻交代原則性的事情,其餘的隨他發展。梁子瑞給他做完聽診,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小心養虎為患。”


    陸商微微一笑,表示讓他放心。他的確有養虎的心,黎邃也是個好苗子,但他教出來的人他心裏有數,黎邃被他牽在手裏,就永遠成不了患。


    黎邃的檢查項目比陸商簡單,抽完血,陸商讓他自己先下樓吃早飯。瑞格醫院和市內最大的醫院挨在一起,黎邃從走廊走過去,碰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李岩。


    他穿著一身黑衣,戴著一副騷氣十足的墨鏡,斜靠在走廊上,旁邊和他說話是個年輕女人,看身材保養得不錯,沒化妝,戴著大墨鏡和口罩,其實這種裝扮在這種地方反而顯得紮眼。


    黎邃有心轉頭避開他,不料卻先被認了出來。


    “這不是陸商的小情人?”李岩雙手插在口袋裏,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氣,“跑什麽,怕我吃了你?”


    黎邃回過頭,李岩打量了他一下,語氣有莫名其妙的敵意:“怎麽,他還沒厭煩你啊?”


    一段時間不見,黎邃的變化非常驚人,李岩看在眼裏,心中卻是越看越不爽,也是,黎邃在酒吧的時候明明是個畏畏縮縮的小破孩兒,到了陸商那裏卻搖身一變成了這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就好像自己家一塊沒用的破石頭送了人,結果人家拿回去拋了外層發現裏麵是塊璞玉,他不鬱悶才怪。


    黎邃跟在陸商身邊這些日子學到不少東西,李岩的這種心理他多少是有數的,饒是他也不禁覺得這人幼稚極了。於是調整了語氣,禮貌又帶著疏離:“有什麽事嗎?”


    “嘖,這口氣,我好歹是你前老板,”李岩把旁邊女人手上的號碼紙拿過來,“給哥幫個忙,給你嫂子取個化驗結果。”


    黎邃抬頭看了旁邊的“嫂子”一眼,後者卻低著頭沒看他。


    也不知道又賣得什麽藥,黎邃隻好先幫他去自動櫃機前刷了條碼,裏麵出來一張單子,黎邃瞥了一眼,愣了一下。


    他走過去問:“這是幹什麽?”


    “打胎啊。”李岩一點也不避諱。


    說完又調笑道:“說起來,你來醫院幹什麽,不會也帶人來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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