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西安這專業畫圖的手,都沒能攔住他媽的速度,習涓疑惑的眯著眼睛,吃了一口發現味道居然還行。


    其實飯菜還湊合,醫院食堂的大鍋飯,好多病人的夥食還達不到這水平。


    不過這口味對於現在的陳西安來說還是重了,鹽會加重組織水腫和腎髒負擔,對他來說和毒素差不多。


    小護士看在氣質的份上,對他這床十分關照,危險期的時候就交代過夥食自理,食堂不適合他,為此錢心一才專門找了宋阿姨,因為做飯的原因,多給了兩成護理費。


    頭兩天的飯菜宋阿姨還比較上心,可能是她自己做的,也可能是外麵館子裏買的,錢心一碰上第一次,對她滿意到飛起,之後每次都沒趕上。


    gmp午飯12點才開始,他過來起碼要半個鍾頭,冬季五點下班,他們不忙的時候都習慣在公司拖上一個小時,更別提金融城投標在即,他七點之前能出現在醫院,都是翹班走了夜裏接著幹。


    加上他本身也不是個仔細人,病房裏的一些風吹草動,陳西安有心要瞞他,簡直是易如反掌。


    宋阿姨非常節儉,初次見麵陳西安就注意到了,錢心一麵試那天中午給她帶的盒飯,她都留到晚上帶回家去了。


    至於她的夥食錢心一是包了的,陳西安有吃有喝而別人幹瞪眼看著,在他的價值觀裏說不過去。


    而陳西安差不多也是這種思維,他時不時的需要補充維生素,自己吃水果的時候自然會遞她一份,不吃的時候也會客氣,讓她想吃就自便。


    一個人總得慷慨一點,才會受人尊重,然而慷慨對於某些人,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有機可乘。


    宋阿姨家裏條件不好,趕上錢心一這種舍得花錢又見不到人的病人家屬,而病人又好說話得不得了,難免會漸漸生出貪些蠅頭小利的念頭。


    陳西安勤快慣了,病了也閑不下來,白天幾乎很少睡覺,整天不是看書就是架著餐桌畫建築線稿,宋阿姨那些小動作他都看在眼裏,隻是裝作沒看見而已。


    拿幾個蘋果和梨,陪護期間以溜達為名出去賺外快,都不至於讓他專門指出來傷了和氣,他住院的時候畢竟有限,時間也是成本,讓錢心一折騰來去找個護工的功夫,根本得不償失。


    宋阿姨出去的時間越來越長,陳西安獨自還落個清淨,對此沒什麽怨言,隻是保溫盒裏的菜第一次變成食堂飯的時候,他擱下筷子笑著提了一句,有點鹹。


    宋阿姨眼神躲閃的說手重了些,晚上會注意,晚上果然輕了回去,可是第二天晚上又反彈了。


    並不是宋阿姨有多懈怠,隻是口味輕重因人而異,她來自無辣不歡的“潑辣區”,醫院食堂的油鹽在她看來就是地道的清淡。她不了解出血熱這種疾病,照顧的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可能到錢心一那種上心到自己都害怕的程度。


    人都有惰性,更何況她年紀也不輕了,能省下跑來跑去的功夫,是個人都願意,她就近在食堂裏打的飯。


    陳西安能理解,但凡換個溫和一點的疾病,這事肯定就過去了,但是出血熱講究多,他正在恢複期,髒器損傷大,身體不允許他太善解人意。他又說過一次,事不過三就沒再提了。


    提多了會被人聽見,錢心一就會發現了,他最近有點精神恍惚,陳西安看不下去,打算把這種“和平”維持到他可以自理為止。


    但他還必須飲食清淡營養、少食多餐,病房本來是不讓用電器的,他會打理關係,同房的病人知道他身邊隻有一個護工,親朋好友也沒幾個,沒有舉報他,小護士也隻是嘴上說了兩次沒收,並沒真正動他的鍋,好在他用的也不多,每天的牛奶和水果就等於三四餐了。


    雖然有些不太愉快的事,但劫後餘生的陳西安還是覺得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小蝴蝶浮出水麵了,雞窩堅持下來了,他會痊愈,錢心一也能休息。


    隻剩兩天,然而習涓來了,她給了他驚喜,也陰差陽錯的戳破了他努力維持的假象。


    很多年後陳西安都沒想明白,習涓在這個節骨眼上到來,對錢心一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


    兒子的身體狀況習涓並不清楚,她收拾好他那些抽象的草稿紙,把飯盒裏的食物往桌上搬,然後催他吃飯。


    陳西安了解他媽的脾氣,被她知道阿姨這樣敷衍,她不會把她怎麽樣,但能念叨著“你這人怎麽能這樣”哭到晚上去,錢心一不想知道都難。


    正好習涓沒吃飯,陳西安就以半個小時前才少食多餐過為借口,勸習涓先吃,一會兒他胃空餘些再買熱的。


    習涓覺得是這個道理,就把筷子提了起來。


    陳西安現在是貓食量,食盒裏的飯菜正好配他,習涓吃飯快,不到十分鍾就掃蕩一空,錢心一來的時候她連飯後水果都吃了兩個,正在輟躥陳西安擺虛弱的pose,好拍給沒來成的陳海樓看,他的兒子到底有多可憐。


    陳西安靠在牆上笑得很無奈,無視她的花樣動作指導。


    錢心一提著他的盒飯拐進來,一眼瞥見舉著手機指點江山的婦女,愣了一下很快就笑了起來:“搞突襲啊,習太太。”


    前天晚上她來電話說還在等審批,54基地與c市相距近兩千公裏,她不可能真坐著導彈來,看這打扮估計是出了辦公室直奔的機場。


    錢心一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輕鬆,盡管習涓照顧人的技能比他還不如,但她對陳西安的擔心不亞於他,在他病倒的這些日夜,這個門庭冷落的病床,終於來了一位家裏的訪客。


    習涓立刻把攝像頭對準了他:“突襲什……誒喲你這頭發油的。”


    哢嚓。


    不止頭發,錢心一在賓館裏住了四五天,渾身都不太人模狗樣,西褲被團的道道是褶,皮膚隱隱發暗,額頭和左臉上還爆了幾個硬邦邦的痘,形象確實算不上清爽。


    他沒自覺,陳西安不能也不該明目張膽的嫌棄他,隻說他看著累,讓他注意休息,錢心一點頭如蒜,一離開病房就被標書的說明海洋埋到淩晨。


    錢心一無所謂的刨了刨頭,覺得好像是有點油,便邊走邊說:“那我一會兒去洗,阿姨你吃飯了嗎?”


    他沒問陳西安,那位卻不慌不忙的把話截斷了:“我們都吃過了,你吃你的,要粥嗎?”


    習涓忙著給陳海樓發照片,連同他的油頭照,頭也沒抬的嗯了一聲。


    錢心一在宋阿姨平常打毛線的小板凳上坐下來,邊掏盒飯邊揚手擺:“我自己弄,你別管。”


    陳西安真就不管了,開始問他媽呆幾天,住哪裏,哪天走。


    習涓千裏迢迢的趕過來,其實也就3天假,來回去掉一天半,後天清早她就得折返。


    她神色裏有抱歉的意思,但這已經是他們能爭取的極限了,當人投入組織,就成了社會車間齒輪上的一顆齒,轉或停都是身不由己。


    錢心一咽下嘴裏的飯,市儈地打破了習涓的傷感:“我馬上回去洗頭,房間就順便給你定了,先聲明啊,沒星級的。”


    習涓陡然變一臉“你還太年輕”的表情:“我跟他爸外下鄉住瓜棚那會兒還沒有你呢……誒你剛摸了頭是不是沒洗手?”


    錢心一:“……”


    他還沒習慣丈母娘這用來研究導彈零件的發散思維。


    陳西安卻早就習以為常了,連忙把話題拐走,以免影響食欲:“我爸回消息了嗎?”


    陳海樓沒回消息,宋阿姨卻回來了,手裏還擰著一份盒飯。陳西安眼皮一跳,立刻打起精神,準備應付他媽。


    宋阿姨看見錢心一,臉上有一瞬間的心虛,不過很快被熱情的笑意掩蓋,她並不認為她有多大錯,因此說不上多愧疚。她走過來對習涓說:“這個時間食堂人多,您還沒吃飯吧,我給您帶了份飯。”


    別人都買了就沒有拒絕的道理了,習涓笑著接了過來,對自己第一印象裏的敵意有點慚愧:“謝謝。”


    錢心一在這個互動裏愣了兩秒,接著偏頭去瞪陳西安,習涓急衝衝的來看他,沒見人之前肯定顧不上吃飯,宋阿姨說沒吃那就是沒吃了,他以為陳西安就給習涓喝了點他亂燉的豆子粥。


    他給他媽喝稀飯就算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讓喝過稀飯的人看著他吃飯!


    陳西安不疼不癢的背了不孝的黑鍋,想把宋阿姨支走:“這裏有人,阿姨你今天下午回去休息吧。”


    習涓在這裏,宋阿姨在反倒還不自在,這提議皆大歡喜,她客套了兩句擰著手提袋走了。


    這功夫習涓已經拆了一次性筷子,把塑料盒從紙袋裏剝了出來,感受了一下熱度,抬頭問陳西安:“你現在餓了沒?不餓也趁熱吃兩口好了。”


    錢心一把眼刀從陳西安身上收回來:“阿姨你快吃,他現在的胃跟螺絲釘差不多大,餓不了,再說他也吃不了這個。”


    習涓剛想問吃不了哪個,螺絲釘的胃主人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插/進來兩邊糊弄:“不餓,媽你沒吃飽吧,再吃點,別浪費了,心一我想上廁所。”


    錢心一就愛聽這個,過了少尿期,就說明他開始恢複了,聞言興高采烈的去背他,陳西安渾身無力,幹什麽都費勁,加上他還想卿卿我我,等兩人從衛生間磨蹭出來,話題就變成了你什麽時候去洗頭開房。


    他被趕去洗了個頭,回來習涓的房間也訂好了,他把房卡和身份證給她之後就回了公司。


    陳西安跟他媽沒什麽可聊的,不過習涓話多,工作生活雞零狗碎的她想得起來的都會問,像是要把她缺席的關心補上似的。


    陳西安跟她說了雞窩,說了錢心一的小蝴蝶,習涓雖然日常有些脫線,但她是個有信念的女人,比起常人來也多一份堅韌,她和她的丈夫一生隻致力於推出一個成功的公式,為此可以失敗無數次,孩子們偶爾跌倒一次,在她看來就是曆練。


    她隻聽而沒有勸言,心路曲折無垠,每個人都是踽踽獨行,而每一分釋然都沒有捷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不過她像媽的時間往往都不持久,等她開始八卦到兩人的私生活問題,陳西安就恰到好處的“餓”了。


    他說他想吃麵,習涓也隻能買,不過她舍得,直奔醫院食堂貴半番的小炒窗口,說了三遍要求清淡,端回一碗陳西安能吃的骨湯麵。


    晚上錢心一來替班,兩人狼狽為奸的把她趕去休息,陳西安雖然沒太多表示,但是放鬆的情緒顯示出他是高興的,錢心一更開心。


    事不紮堆不顯多,他忙得暈頭轉向,四合院又來橫插一腳,說屋麵上的角樓坡屋麵有誤差,把這古建的脖子給掐沒了,讓他明天去現場想轍。


    要是一時半刻想不出來,中午他肯定回不來,陳西安不喜歡麻煩人,很多事他都不會跟阿姨說,丈母娘來得正是時候。


    陳西安啼笑皆非收起鋼筆:“我這麽大個人,呆在病房裏能出什麽問題,我要睡了,你退下吧。”


    錢心一抽掉他手裏的筆,取掉筆蓋趴到了餐桌上:“七點四十你睡個毛!來替我看看,怎麽把這短命脖子掐出來。”


    他三下五除二的畫了個簡筆輪廓,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你來我往的換筆在上麵加線,越說越覺得這脖子要改出來,這樓得從張三改成李四,說白了就是他得重畫。


    得出這個結論錢心一就放心了,按他多年的經驗,這樓注定得縮著脖子蹲50年了,他把筆一扔,一看時間嚇一跳:“槽,十點了,你該睡了。”


    他退下了,自己卻還沒有休息,第二天錢心一請早來報了個道,就打算把一天都貢獻給四合院了。


    這天不止氣溫低,風力還大增,工地上涼風刺骨,錢心一裹著羽絨服進入會議室,跟各方研究了半天,甲方的主見來回顛倒,結果如他預料,但樓頂的防水有點問題,他爬上鋪了陶瓦的斜屋麵吹了會兒風,被凍得嘴唇發紫,很長時間都沒恢複回去,說話也一個勁的哆嗦。


    翟岩也在現場,又拿了個防火的問題來向他討教,見他一直在打冷戰,就隨手開了中央空調,他把溫度打到了30°。


    技術負責人的辦公室不到4平方,溫度很快攀爬上來,錢心一驟冷驟熱,喘不上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邊回答翟岩的問題,先是鬆了領帶,症狀沒得到緩解,咽喉的緊縮感卻越來越重,然後他開始清嗓子似的咳嗽,越咳卻越煩躁,連翟岩擔心的聲音都被屏蔽在了這種感覺之外。


    世界好像空白起來,沒有自己,沒有陳西安,也沒有恐懼,隻剩下胸口那股跗骨之蛆一樣的壓迫感。


    他不知道他看起來像一隻油鍋裏掙紮的蝦,用無意識的捶打和下蹲在尋求突破口,在錢心一覺得自己會被活活憋死的時候,感官終於回到了他身上。


    他聽見翟岩在叫他,手腳陣陣麻痹,感到心跳劇烈的失常,他大口的吸著空氣,恐懼這才姍姍來遲,它目空一切的淩駕在意識裏,嘲笑他渺小得如同螻蟻。


    錢心一忽然想起了他爸的肺癌,那是他為忽視體檢而付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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