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旁的馬路坑坑窪窪,積了水,愈發像一塊塊補丁。


    這裏本來該是水泥路麵,但因為這一任村支書私吞了部分款項,導致路麵隻鋪了石子,車來人往,石子磨損下陷,泥土便浮了上來。


    他離開這裏的時候就是這樣,這麽多年依舊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窮,所以發展得特別慢,麻木承受的鄉裏和以權謀私的小地方官。其實知識不一定能改變命運,但見識可以。


    劉易陽沒見過這種陣仗,發臭的枯河和星羅棋布的生活垃圾,東張西望沒兩腳踩進了小水窪,怕錢心一生氣,愣是一聲沒吭。


    錢心一其實注意到了,但也沒說什麽,琢磨著他待會得去跟他的小侄女玩泥巴,弄雙拖鞋先拖著算了,反正天氣還不太涼。走到村口的時候,一個老頭晃上了馬路,兩人抬頭一相望,登時都愣住了。


    還是那老頭先張嘴,眯著發昏的老眼,背著手有些訕訕地笑道:“是滿意吧,回來了?”


    鄉下講究賤名好養活,錢心一的小名就是滿意,連他媽都不叫了,隻有他父輩的老鄉才記得。


    錢心一瞬間有種歲月荒唐的感覺,這人是他年少時的噩夢,逼得他們舉家遷離,誰料經年再見,橫行八鄉的村支書已經老態龍鍾,甚至還用這種惴惴的神態跟他說話,這實在有些可笑,偏偏卻是現實。


    錢心一心情複雜,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就冷淡地回道:“張書記,是我。”


    他很多年沒回來了,村裏謠言不知從何而起,越傳越離譜,在傳說中他儼然成了個百萬富翁,鍵盤一敲十幾萬唾手而來,在小地方已經成了個得罪不起的人物。


    張航的爸張元山前些年被人告下來了,沒了權利傍身一下就夾起尾巴來做人,以免人報複,而且他真的老了,年輕時做過的壞事織成夜裏的噩夢,人和脾氣都朽得飛快。


    幾個月前才聽過他兒子酸溜溜地抱怨,錢心一是真出息了,是他們項目設計單位的總工了。他對總工的概念就是很大很大的包工頭,連他兒子的工錢都歸他管,他越想越驚心動魄,怕錢心一回來找他算賬。


    如今他見了錢心一,這人早已經不是記憶裏驚慌失措的少年,臉盤瘦了眼神也沉澱了,牽著他手裏那個白白淨淨的城裏孩子,渾身有股和鄉下人涇渭分明的東西。


    張元山忍不住有點慌,擺著手幹笑:“不是什麽書記了,你要是不嫌棄,就跟以前一樣叫我……大伯吧。”


    這個大伯曾經叫混混打斷了他爸的腿,教唆他兒子把自己逼退了學,他好意思說,錢心一卻沒好意思聽。他本來以為自己再見他會衝上去給他一拳,然而實際上卻沒有,他隻是看見他曾經的恐懼在他麵前碎成了渣,心裏甚至有些難以置信,他心想:我當年怎麽會覺得他可怕呢?


    生活的壓力磨平了過去的棱角,等時過境遷,人也成了一個全新的自己。無數孩子的童年夢想是成為科學家藝術家,可十年二十年後,他們隻是在柴米油鹽中掙紮的普通人。


    錢心一也一樣,如今張元山對他來說,還不如高遠給他的負麵情緒大,報複他沒有意義,因為他已經不堪一擊。真把他推個屁墩兒骨折了,張航還得來要死要活,純粹是自找麻煩,他站了會兒,沒接話轉身就走了。


    他看著這些人堵心,但無論把他們怎麽樣,過去依然是定局,最可怕的是他竟然還沒想把他們怎麽樣,這種複雜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簡直有些不孝,他一邊走一邊想:以後還是別回來了。


    劉易陽被他牽著,回頭看了一眼,見那個胡子花白的老大爺跟著追了幾步,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


    道旁白樺上的枯葉旋著落了下來,一葉知秋,涼風瑟瑟,冬天也不遠了。


    他姥姥如眾子女所願的閉上了眼睛,因為葬禮的事情,錢心一拖了兩天才回到c市,他走的時候隻帶著一個旅行包,回來的時候卻多了一個箱子和一個孩子。


    彭十香要待到守完靈,劉易陽沒人管,被她央求著讓錢心一帶上了,錢心一一直到上大巴還在拒絕,他忙起來腳不沾地,劉易陽估計隻能喝西北風了。


    但是他母親不管,她不知道設計狗的生活,隻覺得再忙都是坐在室內的板凳上,來不及做飯訂個外賣也就是一通電話的事,餓不到她的小兒子。


    不過其實她並不是偏袒小兒子,隻是發現錢心一並不太討厭劉易陽,而且小兒子還很黏他的大哥,她希望錢心一能融入她的新家庭,小兒子或許是個催化劑。


    劉易陽不知道他媽的用心良苦,他隻知道錢心一的侄女是個超級可怕的野丫頭,這兩天逼著他又是在地上趴著撿石頭,又到河裏埋□□炸水玩,他的身上髒得看不見鼻子眼睛,烘幹的鞋也在鄉下的石子路上紮破了底。


    有次草叢遊出條水蛇,她還折了根棉杆挑起來,大開大闔地扔進了河裏。


    還有什麽蚯蚓馬蜂窩,層出不窮的玩意,最可怕是她還親他。劉易陽害怕出去玩,又不敢說,累得心神俱疲,一見錢心一提著包要走,就覺得自己要完蛋了,外套都沒穿地跟了他大哥一路,隔著十幾米期期艾艾地看他。


    錢心一給的零錢多,他的侄姑娘勉強買他的賬,讓別鬧就能安分一會兒,劉易陽就在這間隙裏休養生息。


    錢心一把他送回去一次,他轉頭又跟了出來,他媽媽靈機一動,直接把孩子塞給了錢心一。


    他大包小包還牽著個娃,機場的的士又不太好打,陳西安打電話說來接他,就也沒拒絕。


    劉易陽雖然乖,但是有點怕生,陳西安跟他打招呼,他抱著錢心一的腿露半邊臉看他。錢心一沒法放東西,隻能由陳西安搬,他覺得過意不去,就指使他弟弟賣乖,說:“叫叔叔。”


    劉易陽軟軟地叫了聲叔叔,陳西安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頭,說:“這麽小,像你兒子。”


    錢心一還沒想好把他安置在哪,又想起他媽的一百條注意事項,整個人都是懵的:“是我兒子就完蛋了,為什麽五歲了還在衝奶喝啊?半夜還要定個鬧鍾叫他起來上廁所!睡前還要講故事!”


    陳西安笑得不行,心想他帶幾天孩子崩潰了,說不定對結婚生子會留下點陰影什麽的。


    劉易陽的小王子待遇一進家門就沒有了,他沒溜的大哥把遙控器往他麵前一擺,讓他自生自滅,接著就跟那個陳叔叔鎖上門出去了。


    等兩人采購完回來,孩子歪在沙發裏睡著了,並且等他們看完一集nba還沒醒來。錢心一本來打算請陳西安吃頓飯,看這樣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吃得上,但是讓別人餓著肚子回家的事情他也幹不出來,就說點外賣算了。


    陳西安鳩占鵲巢地削著蘋果,邊削邊自己吃:“天天吃外賣?”


    錢心一見他一點分享的自覺都沒有,就揚著手問他要一半,據實以告:“……一個月能開兩三次火吧。”


    陳西安用刀子戳著給他一半,假裝驚奇:“喲,你還炒菜呢,炒幾個?”


    “三個吧,西紅柿,雞蛋,麵。”他自己說完,就笑了起來。


    陳西安也笑起來,很淺那種笑意,有點關懷之外的東西:“你這樣不行,老熬夜,飲食還單一,外賣老吃也不行。”


    道理誰都知道,就是懶,很多時候錢心一回來外賣都不送了,大半夜的煮個掛麵都要誇自己勤快,有時因為一個人吃飯沒意思,索性就不吃了。


    氣氛一下就曖昧了起來,錢心一埋頭翻app,瞎答應道:“曉得了曉得了,吃什麽?”


    陳西安放下水果刀往沙發上一躺:“土豆絲,地三鮮,幹鍋娃娃菜……”


    錢心一趕緊翻了翻隨便找了個附近的小店,剛下了個酸辣土豆絲的單子,陳西安又說:“不要外賣。”


    他愣了一下,抬頭看著陳西安,用一種猶疑的語氣問他:“你的意思是……要吃我做的?”


    說實話,他不是不能滿足客人的一點小要求,他的廚藝另說,單說那個土豆絲,切一盤夠他玩半天,要命的是他家裏還沒有擦絲器。


    為了能準時吃上飯,錢心一覺得他不能答應這麽無禮的要求,他剛要說“還是點外賣吧”,就聽陳西安笑著說:“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做給你吃。”


    錢心一的腦子估計是被門夾了,他沒說“不用不用”,偏偏下意識就以自己為檢驗標準來了句:“能吃嗎?”


    陳西安站起來,忽然來了一句:“誠信至上,技術一流。”


    錢心一立刻就笑癱了,因為gad的服務理念就是這句話,高遠每次開會都要念一遍。


    劉易陽是被搖醒的,洗了臉上桌吃飯,他吃了兩小碗,末了真心實意地誇了他大哥:“大哥你真厲害,你做飯比媽做的好吃。”


    看著他崇拜的小臉,錢心一捏著筷子不知道要怎麽解釋——厲害的是你大哥旁邊的那個。


    陳西安唯恐天下不亂地附和道:“下次讓你大哥給你做可樂雞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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