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的氛圍還算和諧,話題圍繞著中美日之間的國際形勢等,在場的男人誰都能插上兩句,而且觀點基本不會有很大的分歧。


    飯後方案討論會議繼續,陳瑞河陷入糾結模式,又把圖冊從頭往後翻了一遍,每發現個新東西他都要問一嘴,欄杆、簷口、屋脊……在不能確定老板到底喜歡什麽的時候,準備工作自然是越有選擇性越好。


    材料方麵的東西錢心一確實不太懂,懂的他就說兩句,不懂的就寄托於陳西安,至於連陳西安都不知道的,那就說實用太少回去查。


    過了兩小時實在沒得翻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陳瑞河終於開始提室內使用功能和這個項目想偷點室內麵積的事,錢心一打起精神專注起來。


    陳瑞河打開天窗說亮話:“錢所、陳工,咱這項目內部有點不常規的操作,我估計高總跟你們通過氣了。”


    錢心一心說:他不通氣我也知道啊,常規誰敢在公園裏拿地。他點了下頭:“室內麵積有點彈性和後期會擴建外廊的事情我和陳西安是知道的。”


    陳瑞河喝了口水,笑嗬嗬地說:“其實還有些小地方需要變動,不過都是室內的,我先跟你通個氣,咱們具體出方案的時候再說?”


    不管哪行都怕改,尤其是建築,地底管線頂頭暖通,遇著實牆要打洞,還要講究多快好省,說是牽一發動全身一點也不為過。錢心一撐了撐眼皮,說:“陳總,一起說了吧,你們就出張嘴,要不了多少時間的。你要是不跟我交代清楚,讓我把結構和走線位置給你預留出來,那出來的方案對你來說基本是廢的。”


    陳瑞河搓了搓手,有些無奈:“我還想給你發個公函一條一條寫好呢,這不是……”


    他話沒說透但是大家都懂,錢心一在心裏罵道,什麽都不確定出什麽方案。不過目前的行情就是這樣,建築師的地位早不是以前那麽壓軸,市場飽和的競爭力讓設計院越來越沒有話語權,基本行動聽錢指揮。


    陳西安說:“既然變動的因素這麽多,那出圖的時間是不是也該鬆動一下?”


    “那怎麽行呢,報審的時間都是預定好的,”陳瑞河打著哈哈道,“畫圖嘛,時間緊加加班嘛。”


    錢心一在本子上敲他的筆:“要是一個星期上兩天休五天,那還可以加一加。你們這邊給的出圖時間,我周末早都算進去了還不夠呢,你不會也想把我逼失蹤吧?”


    前陣子業界出了件不大的事,但是因為很得人心而傳得很沸騰。某個小設計院有個設計師,被上頭逼著一個月出一套圖,手底下還隻有一個人。等到交圖前一天,不聞不問的老板打電話去催圖,那設計師直接崩潰了,開著擴音把機箱砸給他老板聽了,罵他是傻逼,然後人失蹤了,據說目前還沒找到。


    陳瑞河立刻擺著手笑道:“這話說的,我哪敢逼你啊大設計。時間的事咱們就不扯了,現在說也沒用,但我保證會盡力幫你爭取,這總行了吧。”


    錢心一笑著應了,開始具體說室內麵積的事。陳瑞河打開投影,點開他們員工做的極簡單剖麵,跟在座的人說他們想要一個什麽樣的高度。然後是外廊,以及他們老板提過的室內改裝遊泳池等一係列任性的要求。


    等他說完遊泳池,已經五點半了,時間差不多,該說的也說了,他們大老板卻還沒來。陳瑞河本來準備打個電話交代一下散會算了,結果得到了十分鍾就到的答案,他隻能讓大家先休息一下。


    gad的規矩是每個所每月有一定的餐費報銷數,趙東文瞞著他師父偷偷搞了個聚餐,準備給他一個surprise。他通知了陳西安,並且把將他師父騙到指定餐廳的艱巨任務交給了這個可靠的前輩。他們合同上寫的是五點半下班,雖然基本按不了點,但是必要的時候還是參照這個華而不實的時間策劃的活動,所以趙東文在城中一個川菜餐廳訂了晚上七點的包間。


    陳西安看看時間,覺得百分之一百的準點到不了,就給趙東文發了條短信,說可能要晚點,趙東文很快回了個ok,他收起手機後趁著這空當開始執行任務。


    錢心一半個人掛在椅背上,脖子吊著後仰的頭,扶手上搭著一雙手,估計是坐得夠嗆。陳西安一扭頭就看見他因為仰頭而突出的喉結,忍不住把目光移開,小聲地說:“晚上想吃什麽?”


    錢心一把頭轉到能看到他的角度,有些疑惑地說:“隨便啊,一般我都是什麽快吃什麽。”


    陳西安說:“回去順道有家川菜館,一起?”


    錢心一對川菜沒什麽興趣,但他對順道挺滿意,“嗯”了一聲就答應了。陳西安因為帶著目的,又被趙東文一通窮緊張,所以沒料到成功來得這麽容易,他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想得有點多。


    這時,門口忽然進來個人,對著門口玩手機的陳瑞河立刻站了起來,笑著叫道:“老板,終於肯姍姍遲來了。”


    錢心一立刻坐起來,投向門口的目光裏站著個五十左右的男人,麵容剛毅,穿著很正式的正裝,臂彎上還搭著西服外套,身材高大也沒走形,看起來很有點上位者的威嚴,無疑就是西塘的董事赫劍雲了。


    陳西安自然也看了過去,誰知目光一落定,臉色卻陡然間森冷下來。


    世界大得你一生都看不完一遍,卻也能小到一轉身就遇見故人。故人籠統分兩種,一種是情人,一種是仇人。


    赫劍雲自然是後者,他看見陳西安後眼神一沉帶上審視,一種威壓無形中就散發了出來,他盯著陳西安邁步朝陳瑞河這邊走了過來。


    瞎子都看得出他們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錢心一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最後去和陳瑞河交換小眼神。陳瑞河也是莫名其妙,密切注意著形勢。


    赫劍雲有能耐拿公園的地盤建別墅,說明背景硬到了政府裏。陳西安一個剛被八局開除的設計師,轉眼又成了這個不太普通的大老板敵視的對象,錢心一瞥著他嚴肅起來的側臉,覺得他好像有很多故事。


    陳瑞河讓開主位,赫劍雲放下銀色的公文包坐下了,仍然盯著陳西安,開口道:“瑞河,這就是gad的主設計?”


    他的聲線很沉,而且方言口音挺重,錢心一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什麽。那邊陳瑞河已經忐忑地答上了:“是的,這是他們的技術負責人錢心一錢所,另一位是設計師陳工。”


    他看得出來赫劍雲對陳西安不友善,便故意把錢心一壓在了前麵。


    錢心一連忙越過陳西安走到桌子角那去和他握手:“赫總你好,初次見麵,我是錢心一。”


    赫劍雲總算是看向他了,笑就是嘴角一勾淺到沒有的那種,伸出手來,“你好,”然後又看向了陳西安,說,“這位是你的下級?”


    他似乎是慣於發號施令了,疑問句都是一股肯定句的語氣。錢心一心裏挺不愛聽的,抽空回頭看了一眼陳西安,發現他臉色已經恢複如常了,便轉回來笑著道:“不是,陳工跟我同級,計算的話我還得聽他的。”


    赫劍雲眉心一皺,兩隻手在麵前扣起來,特別不客氣地說:“我不想要這個人負責我的工程。”


    在場的人皆是一愣,都去看陳西安,不料這個最該難堪的人卻隻是一臉淡然地朝他的同事笑了笑,沒做其他反應。錢心一眯了下眼,心說“你連我一起也不要多好”,嘴上卻說:“赫總,陳工是我自己選的搭檔,我想我需要一個他不能勝任的理由。”


    就是高遠對他都客客氣氣的,赫劍雲沒料到一個小小的設計主任竟然敢反駁他,麵色有些不愉:“他的聲名很狼藉。”


    陳西安隻是這個城市裏的一個無名小卒,連到處打交道的陳瑞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日理萬機的大老板就知道他聲名狼藉了,這不是有舊仇根本說不過去。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但誰都會保持沉默,新聞裏很多人麵對發生在眼前的慘劇都不敢挺身上前,又有多少人會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的委屈得罪自己的衣食父母呢?


    這是第三次,錢心一聽見別人說陳西安的名聲,而且還將他全盤否定。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而且也覺得陳西安無論是性格還是風度都是個不錯的人。或許是他自己情商太低,不能隨心所欲地控製自己的情緒,錢心一隻覺得越想越窩火,有權有錢的人指鹿為馬,無權無勢的人就要墮入地獄嗎?


    他笑了一聲,說:“赫總,大家都有言論自由,我就不說什麽了。我和他搭慣了,跟其他人合不來,我回去就跟高總討論一下換組負責的問題,今天之前就給您這邊答複,您看行嗎?”


    陳西安心頭一震,生平第一次嚐到了被血緣之外的人保護的滋味,這種感覺叫他在被刁難的立場中忽然怦然心動。同時他還不著邊際地意識到,錢心一這種護短的人,通常都沒法對小可憐坐視不理,若是他要追求錢心一,裝弱可能是一張好牌。


    錢心一本來就不想幹這麽有“內涵”的項目,樂得去找高遠換掉他。但在別人眼裏就成了他在綁定銷售,陳瑞河嚇了一跳,連忙上來打圓場:“心一你說的叫什麽話。赫總,我跟陳工接觸一天了,業務上沒得說,老聶也看見了。”


    那聶總也順勢點了個頭,赫劍雲眉頭登時皺得更深了,他雖是雷霆作風,但也不能罔顧民意。他看著成熟了許多的陳西安,昔年喪子的悲痛又隱隱發作,他曾經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性格,也對他寄予厚望,如今卻一輩子都無法原諒他……無論是誰對誰錯,這個人害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赫斌是既成事實。


    赫劍雲心思一轉:把他控在手底下幹活也不錯,說不定到時犯個錯,付出點代價也不錯。


    赫劍雲鬆了口,會議重新以一種特別壓抑的氛圍開了起來。不過赫劍雲雖然對陳西安有意見,但是對自己的項目還是很負責的,他提出了很多自己考察過的實地,隻和錢心一交流,陳西安坐在他身旁,像一個故意被隔離的孤島。


    接近九點的時候會議終於結束了,錢心一剛出院門,正在醞釀怎麽安慰下陳西安,電話就響了,他接起來那邊趙東文的聲音委屈得都能去給人當女朋友了。


    “師父~~冷鍋串都上了四鍋了,你還來不來了?”


    被蒙在鼓裏的錢心一愣了下:“來什麽啊?”


    趙東文“咦”了一聲:“來過birthdayparty啊,所裏全在等你,從五點半等到九點,你快點!!!”


    心髒裏像是打了下電火花,錢心一忽然被感動得一塌糊塗,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叛徒,瞞我啊,那、那什麽……替我謝謝大家,我馬上飛過來。”


    掛了電話他似乎終於找到可以和陳西安說的話題了,推了他一下:“行啊,背著朕和奸臣密謀。”


    陳西安笑了笑,有些勉強的樣子。錢心一看著不得勁,剛想說不願意就不管這項目算了,他叫老高換個人頂他,巷子裏卻猛然出一隻沒栓狗鏈的大型犬,錢心一頭皮一炸,魂飛魄散地丟下陳西安跑了。


    錢心一怕狗,特別是大狗,怕得屁滾尿流!


    狗見不得人跑,他一跑,那狼狗立刻攆上了他。陳西安一把沒拉住,在西塘明亮的照明係統裏,喊了半天停下沒用,眼睜睜地看他扔了包奪命奔逃,跑得屁股蛋子都要掉下來似的。


    錢心一跑得特別拚命,一下就拐進一個巷子裏不見了,陳西安十分擔心,把公文包往院子裏一扔也跟著跑。跑出兩公裏終於發現了他的蹤跡,他不知道躥進誰家院子裏去了,開了一條縫從裏頭往外窺,那條狼狗扒著門縫朝他嚎叫。


    陳西安撐著膝蓋喘氣,忽然覺得很好笑,赫劍雲比狗可怕得多,他強著脖子跟人幹,區區一條狼狗,他又被嚇得魂不附體,這人真是……


    赫斌曾經在他的生命裏留下了大片的陰影,楊江說總有人會為他帶來光明。


    陳西安看著那一條細細的縫,覺得應該是這個縫隙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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