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陣秋雨,氣溫驟降,好似長安宮中的早朝,冷冽入骨。


    不過短短三日,江南盜糧案告破,順利得令人難以置信,所有的證據均擺在明麵,宛如路旁花草,指尖隨意一拈,便是一本了不得的名單賬冊。


    楚氏與孫氏並未坐以待斃,可他們身旁好似有一隻無形之手,無論有何舉措,均被掀得七零八落。


    楚氏尚好,到底是殷貴妃的母族,二皇子的外家,有兩人暗中幫襯,雖也免不了責罰,但未傷筋動骨。


    而首當其衝的孫氏則在劫難逃,除去五尺以下的稚童,孫氏族人,或伏誅,或流放荒苦之地,一夜間,偌大的氏族家破人亡。


    原本,孫氏所擔之罪,不足以受此重刑,然而楚氏為保全自身,將絕大部分罪責均推於孫氏頭上,百萬擔糧,絕非少數。


    牽扯出的官員,也如雨後春筍,僅此一案,便斬去了近千人,受流刑的家眷更是數不勝數,出發當日,浩浩蕩蕩,延綿十裏,哀鴻徹響荒野。


    堪稱大晉開國數百年以來,最為震撼朝野的留史大案。


    這些事,崔莞皆是從半夏口中得知,甚至孫氏與楚氏之間的牽扯,以及建康城中士族與寒門在這場盜糧案中的交鋒,點點滴滴,巨細無遺的落入崔莞耳中。


    她心中通透得很,半夏此舉,應是劉珩所授。


    想到劉珩,崔莞便忍不住揉了揉額角,那日亭台一別後,兩人就不曾相見,並非劉珩不在密宅中,而是她還未思慮清楚,當如何麵對劉珩,更不知往後的路,該怎樣走下去。


    經過這幾日的細細思索,崔莞心中多少有幾分明悟,上世所知的一切,已然麵目全非,不,或許說,即便在上一世,她也從未真真正正的看透過身旁所發生的一切事宜。


    原以為斬斷百裏無涯以及秦四郎與曾信之間的幹係,即便不能令曾信一敗塗地,也可阻他前行之道,然而蕭氏的出現,甚至讓曾信更上一層,連上一世可望不可即的稷下學宮,也得以入內。


    這絕非一個普通寒門學子可及之勢。


    崔莞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對曾信,她恨,可隨著光陰一點一滴流逝,這股恨意,似乎正逐漸淡下,自今生第一次在雪夜中的偶遇,到最後一次臨淄蕭氏別院中的刁難,愈是看清曾信的小人行徑,她便愈是不屑將他記在心上。


    事到如今,前途在崔莞眼中,是茫然,是無措,便是那股屏著氣息,不顧一切謀算複仇的心,也生出了倦怠。


    她不知,足下的路,是否還能繼續前行。


    若是放下仇恨,她大可尋一處山水清幽,無人熟識之處,隱姓埋名,平平靜靜的度過餘生,這於她而言,未嚐不是一條穩妥之路。


    可若是如此,她又心有不甘。


    不甘之前所做的一切,皆付諸東流;不甘看著寒門崛起,曾信平步青雲;更不甘眼睜睜見劉珩,一步步踏入埋伏,伏身沙場。


    “姑子這是去哪?”半夏抬手,正要推門而入,卻見緊閉的門扉霎時便被人打開,崔莞擰著秀眉,一臉沉著的模樣出現在眼前。


    “去一趟璞園。”崔莞擺了擺手,跨門而出,轉身朝外走去,上一次半夏引路時,她大概記下了璞園所在之處,便是無人引路,她也能一路尋過去。


    崔莞不知為何要這般急切,非去璞園不可,自從思及劉珩不久後沙場中伏身亡一事後,心中好似響起一道催促的聲音,一定要做些什麽,一定要改變些什麽。


    湛藍的天幕清澈如洗,崔莞邊思邊行,沿途尋園中當差的侍婢詢過兩次路,小半個時辰後,終於遠遠望見了璞園的大門,守門的仆從入內請示,不多時,崔莞便被請入了劉珩屋中。


    拂起珠簾,穿過幔帳,一入內屋,崔莞便目及隻穿著一件內裳,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烏發,正端坐於幾後,懸腕提筆,運筆如飛的劉珩。


    聽聞珠簾相擊的清脆聲響,他頭也未抬,磁沉的嗓音慢慢傳出:“研墨。”


    “諾。”崔莞輕輕應了一聲,緩步上前,將空在地上的席子挪到長幾一側,跪坐而下,先是添了一小勺清泉入硯,而後執起鬆煙墨,緩緩在硯台中畫圈,不一會兒細膩的墨汁涓涓,墨香徐徐。


    除去偶爾點墨,劉珩筆下不頓,凝光紙一張又一張,落滿蒼勁飄逸的字跡。


    兩人同幾而坐,崔莞研墨時,眼角的餘光必不可免的落在紙上,她發現,劉珩每張凝光紙上雖落滿了字跡,但字句之間,竟是不相連貫。


    也便是說,這些字,一個一個,她均識得,可放在一處看,卻又不明其意。


    崔莞略瞥了幾張,便斂回了目光,這興許,是劉珩與各方聯係的暗語罷。


    她潛心研墨,反而錯過了劉珩唇角微微勾起,卻又極快消逝的弧度。


    “墨足矣。”


    隨著劉珩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崔莞停手,輕輕擱下墨條。


    看了一眼仍在奮筆疾書的劉珩,她隻好靜靜候著,少頃,閑散的目光瞥及他那頭仍舊滴著水珠的墨發。


    崔莞心中莫名一動,話便衝出了口:“殿下,我幫您拭幹頭發,可好?”


    這突兀的話一出口,她便悔了,當初前往臨淄的路上,劉珩雖常使喚自己,可一些貼身的瑣事,仍是交予岑娘,而且此時,她應當離他遠一些才是啊。


    崔莞立即便張口欲解釋,卻聽見一聲輕哼:“嗯。”


    他同意了?


    崔莞愕然。


    可事已至此,又是她親口所言……崔莞無聲的歎息,略在屋中環視一圈,便發現掛在木架之上的荼白布巾。


    她起身走過去,將布巾取下,略抖了抖,慢慢行到劉珩身後。


    “殿下,若有不適,可言明。”


    “嗯。”


    崔莞抿了抿唇,抬手撩起一縷濕潤的長發,裹在布巾中慢慢擦拭。


    盡管崔莞身子纖細,又比跪坐與席上的劉珩高出些許,可背對之下,也難以看清劉珩麵上的神情。


    因此,她根本不曾發覺,正持湖筆在凝光紙上飛快落墨的劉珩,深邃的眸子中浮起一絲極為淺淡,卻含滿和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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