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明了。”崔莞麵無表情的掃了一眼仍舊躺在竹門前,眼巴巴瞅著自己的仆從。


    顯然,在地上打滾,滋味並不好受。


    “甚好。”劉珩斜斜一倚,慵懶的靠在添了一隻軟枕的竹榻上,彎唇低笑,“春宵苦短,卿卿還是早些入屋來罷。”


    “諾。”崔莞輕輕應了一聲,足下微抬,一步一步,從容地走近竹門,跨過門檻,施施然的行到了劉珩麵前莫約五步之處。


    這,這小姑子,也未免太大膽了!


    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侍婢仆從們,齊齊的吸了一口冷氣,將頭埋得更低了。


    眼下,換做麵無表情的人,是劉珩。


    他盯著崔莞的眸子微微一眯,如墨般濃稠的眼瞳遽然間變得深不可測,一股寒沉的威壓慢慢釋出,迎麵壓向靜立的崔莞,“數月未見,卿卿的膽量倒是增進不少。”


    “阿挽不敢。”崔莞垂雙眸看著擺在幾麵上的茶盞,平靜的說道:“殿下喚阿挽進屋,阿挽便進來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說方才劉珩第二次喚她入內時,並未言及“滾”這一字,故而她這般堂堂正正的走入屋中,也無錯。


    劉珩怒極反笑,整齊無垢的白齒在火光下閃爍著令人膽顫心驚的寒芒,“如此,卿卿便自這屋中滾出去,再滾進來,可好?”


    聞言,崔莞心中一陣突突,可麵容上卻是一片竭力維持的沉靜,她無聲的吸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點漆般的眸子,迎向劉珩冷冽的目光,“殿下,今日阿挽剛從稷下學宮歸來。”


    她的聲音平靜,淡漠,仿佛在敘旁人之事一般,“稷下學宮開講當日,阿挽險些受辱,不過幸而未失殿下的臉麵。阿挽之言,令學規一朝更改,天下第一賢士勻公,讚阿挽,授人解惑的稷下先生們,亦讚阿挽,還曾以禮待之。”


    素來清冽的嗓音,帶上幾分刻意壓低的沉啞,倒生出另一番不同滋味來。


    半倚在竹榻上的劉珩,將頭微微一側,盯著那雙明澈的眸子,低低一笑,道:“崔莞。”


    崔莞眨了眨眼,卻未聲張,而是靜靜的等著應有的下文。


    劉珩慢慢坐起身,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聲中,磁沉的聲音緩緩自微啟的薄唇中傳出,“你要入朝為官?”


    大晉風氣雖放蕩不羈,但女子入朝為官一事,從未有過。


    他是借此提醒她,無論怎樣,她都是一名婦人,此事若傳揚出去,現下這些以禮相待的儒生,反倒是第一個將她棄之敝屣的人。


    崔莞朱唇慢慢抿成一條直線,她後退一步,抬起手,朝劉珩深深一揖,沉聲道:“若是這般,隻怕阿挽再也無法為殿下效力了,那建康蕭氏,還請殿下早些差人接手為好。”


    說罷好似想起什麽,崔莞仿若看不見那張陡然黑下的俊臉,又開口說道:“還有一事忘了回稟殿下,歸來前,蕭氏五郎曾開口相邀,讓阿挽赴約後日一場流觴詩會,據說王氏郎君也會出席,還有裴氏……”


    崔莞的絮絮叨叨中,劉珩的麵色愈來愈黑,愈來愈黑,恍如一塊豐肌膩理,光澤如漆的上等好墨,隻需潑上水,磨一磨,便可縱情地揮毫潑墨。


    許是看出劉珩的底線即將崩斷,崔莞十分幹脆的住了嘴,垂頭含胸,一副恭敬之姿。


    竹屋內霎時間靜了下來,便是屋外被夜風拂得沙沙作響的細微聲,也能聲聲入耳。


    真是,越來越長進了。


    劉珩微眯的眸子漸漸鬆開,深邃的目光盯在那張低垂的小臉上。


    她直立,他半倚,便是崔莞垂頭,劉珩也能將那張俊美的小臉盡收眼底。


    明亮的火光下,這個靜靜站在他麵前的少女,雖麵容微改,穿著男裝,形似一名翩翩美少年,可細細打量之下,那一抹少女獨有的窈窕聘婷,卻令任何一名美少年都無法匹及。


    那張粹合了少女嬌柔與少年英氣的麵容,看似恭敬,但眉宇間隱隱流轉的從容沉寧,仿若朝暉。


    不夠,還不夠,這不是她應有的姿態……劉珩歎了一口氣,闔上逐漸浮起一絲疲憊的眼眸。


    少頃,恢複成原本慵懶的嗓音淡淡的響起:“過來。”


    崔莞心中一顫,繼而猛地蕩起一股狂喜。


    果然。


    如她這樣一般地位卑微,僅有一副容貌的小姑子,以劉珩的身份,隻怕尋不出萬千,也可尋及百數罷?因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饒了她這個壞事之人?


    方才在馬車上,她刻意將所有事宜思了一個清楚明白,愈來愈察覺到,劉珩助她易容成男子,將她帶到臨淄,借著她的手救下蕭謹,又放縱她前往稷下學宮……


    她身上,早已布滿了劉珩的謀算,一步步慎密的安排,令她這枚棋子,不得按照他的棋局走下去。


    思量到此處,即便崔莞不明白劉珩選上自己的原因,卻也忍不住冷汗直流。


    劉珩好似將她心中的每一個念頭都看得通通透透,設下的每一步,均讓她走得心甘情願。


    這樣心思精明周密的人,太過可怕,若想自那一個又一個設下的陷阱中脫身而出,她須得尋到製衡之處。


    刹那間,崔莞想到蕭謹,她雖記不清上一世蕭氏一族究竟有無轉投寒門,不過,既然劉珩如此在意蕭謹,那麽她可踩在底線之上,盡可放手一試。


    所幸的是,她賭對了!


    崔莞努力壓製心底翻湧的歡喜,鎮定的走上前,跪坐在擺於幾前,與竹榻相對的席子上,抬手執壺,給劉珩斟了一盞茶。


    清幽的茶香撲鼻而來,令竹屋中的氣氛漸漸回緩。


    “卿卿可知,孤在想甚?”劉珩盯著崔莞行雲流水般的舉止,懶懶的問道。


    崔莞斟茶的手微不可查一頓,“殿下的心思,非凡人可揣,阿挽不知。”


    倒是識趣,劉珩掃了一眼盞中微漾的茶湯,慢慢說道:“在齊郡時,孤曾說過,卿卿往後便是孤的人,沒想到卿卿倒是念舊主,仍與秦尚暗中往來。”說著一哼,涼涼的言道:“孤在想,孤是不是太過縱容你了,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君心應猶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燈初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燈初裳並收藏君心應猶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