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郡守府不遠處的一座府邸忽的大門盡敞,一行三車緩緩駛出,碾著月色向城門行去。


    被一幹騎馬侍衛擁簇環繞在中間的馬車,看似平常,但從後往前,車廂中的布置一輛勝於一輛,以行在首尾的馬車為最。


    這一行人並未在城門耽擱多久,如眉的彎月剛掛上樹梢,車隊便順順利利的出了齊郡,沿著修整得平坦寬敞的官道,一路南行。


    彌漫的夜霧下,莫約二裏外的一處茂葉盡落,顯得光禿禿的密林中,莫約五十名服飾各異的侍衛暗暗潛在林中,待久候的馬車行至,聯絡暗號響起,這些白日便喬裝打扮,分批出城的侍衛離林,迅速融入了車隊中。


    原本不過二三十人的車隊,頓時逾近百人,所行之處,無不煙塵滾滾,此時尚在夜裏,不甚明顯,若是白日,定然半裏之外便能看清。


    這般龐然大物,一般宵小盜匪,斷然不敢靠近,故而雖是深夜趕路,倒也十分平安無事。


    一陣顛簸中,崔莞慢慢睜開雙眸,霎時間,隻覺得頭暈目眩,不由又輕輕闔下,咽喉處仿若烈火灼燒,幹澀難耐。


    ……水。


    崔莞張了張口,車廂內卻無半絲聲響,一旁正閉目養神的人好似聽到了什麽,抬手拎起擱置在身旁矮幾上的瓷壺,倒了一盞溫茶,而後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在小榻上的崔莞,傾盞近唇。


    一股甘泉涓涓而下,雙目緊闔的崔莞大口大口汲取,直至盞中清茶點滴不留,仍有些意猶未盡。


    不過,她到底是醒了。


    又一次慢慢地睜開雙眸,頭頂所嵌的明珠琳琅入眼,柔和的明輝雖亮卻不刺目,怔怔看了片刻,恍惚中的崔莞慢慢回過神來。


    盡管眼前仍有幾分茫然迷離,她仍吃力的轉動眼眸,打量四下。


    隨著眸光漸漸凝聚,眼前的事物愈來愈清晰,四壁著錦,顛簸不止,加之耳旁一陣陣轆轆聲響,即便此時崔莞思緒渾噩,也明白身處何處。


    她隻掃了一眼,睜開的眼簾又升起一絲沉墜感。


    突然間,崔莞好似憶起了什麽,唰的一下,半闔的眼眸頓時瞪如杏圓,再顧不得頭顱的暈眩與渾身上下的酸軟,咬牙撐手,便要坐起身。


    “飲沉夢,即便不大醉三日,醒來也定然眩暈難耐,若不想苦熬,就乖乖閉目入眠。”


    平板無波的聲音在車廂中乍響,崔莞側眼望去,卻見一道身影穩穩的坐在她身旁不遠處的角落裏,時不時隨顛簸輕晃幾下。


    湖藍襖,十字髻,正是岑娘。


    這是怎麽一回事?崔莞仍是坐起身,強忍下額角隱隱的疼痛與眩暈,張口便問,可朱唇翕張,平日裏清若珠玉相磬的悅耳聲,全無!


    她,她的嗓子!


    崔莞下意識抬手捂住脖頸,雖經過一盞溫茶滋潤,舒暢不少,然而咽喉處仍舊泛著一絲澀疼,恍惚中不覺,眼下卻愈來愈明顯。


    不,這不是關鍵之處,她忍不住又張開口,盡全力大喊一聲——


    無聲!


    除去從喉中擠出的呼呼喘氣聲,根本沒有半絲聲響!


    她的嗓子,啞了?崔莞滿麵震驚之色,冰涼的手怔怔的撫在脖頸處,後背一陣僵硬。


    她分明飲了劉珩命人端來的“毒酒”,未死之事,她心中多少有一絲明了,可為何會失聲?


    難道是那沉夢?是劉珩?


    好似看穿了崔莞紛亂的心思般,靜靜坐在一旁岑娘忽的張口,淡淡地說道:“沉夢中摻了一絲令人暫且失聲的藥物,莫約數日便可解,姬可寬心。”


    原來如此,崔莞高懸的心漸漸回落,可剛落下半分,又驀然一顫,驚愕的目光急急投向岑娘,可入目的,卻是岑娘雙眼緊閉,麵無表情的模樣。


    顯然,該說之言已說完,她不欲再開口了。


    崔莞用力咬著下唇,借此疼痛來抗拒眼前的眩暈與困倦之感,她移開眼,身子略略往後一倒,軟軟的靠在車廂內壁上,看似與岑娘一般打算閉目養神,卻趁著其不備,悄然掀起一絲車簾子,匆匆往窗外瞟了一眼。


    隻消一眼,她便看清了馬車外的情形。


    烏濃的夜色下,道路兩旁並非民居,而是無邊田野,遠遠望去,甚至能依稀看見遠處的零星燈火與起伏的山巒。


    這條路,並非前往郡守府。


    那半分未定下的心,砰然落穩,她根本來不及細細思量,再也支撐不住的眼簾重重闔下,就這麽倚靠著車廂內壁,沉沉的睡了過去。


    聽聞耳旁輕淺的呼吸,岑年陡然睜開眼,神色複雜的打量著垂頭含胸的崔莞。


    若主子所言無誤,那麽,這小姑子確有極大的利用之處。


    隻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留著這小姑子,對主子而言,弊大於利。


    莫名的,岑娘眼前浮現出方才在庭院內,劉珩倉促離去的背影……


    不過,片刻後,她又一次合上了眼。


    ……


    許是飲了沉夢的幹係,崔莞這一覺睡得極沉,隻是本該甜美的夢鄉卻是一片光怪陸離。


    隱約中,她好似回到了前世,春風樓所受的屈辱,曾信的柔情蜜意,一個個貴人們寡廉鮮恥的模樣,那場焚骨灼心的烈火……


    林林種種,不斷湧現,重複,避不開,逃不掉,隻能一遍又一遍被迫承受著輪回的沉痛苦楚。


    夢中的崔莞,滿麵惶恐驚悸,可縱使她捂住雙目,堵牢雙耳,亦驅不散那無孔不入的夢魘。


    突然,夢境忽轉,眼前一切倏的消散,一副畫卷緩緩舒展。


    春風徐徐,連天碧湖中,水波粼粼,芙蕖搖曳,臨湖的八角亭裏,一紅一白兩道纖細的身影,紅琴白畫,饒是無聲,崔莞耳旁仿佛聞及那一聲聲委婉清幽的琴音與飽含墨香的湖筆落在帛紙上的沙沙聲……


    這滿目的寧靜愜意,使得崔莞漸漸平靜下來,莫名的,她心中陡然升起一道念頭——看清,看清那執筆作畫,言笑吟吟的白裳女子究竟是何模樣!


    可愈想看,便愈看不清,原本仍有幾分清晰的兩道身影反而慢慢模糊起來。少頃,亭中少女相繼起身,攜手離去,精美的八角亭中,唯餘下一琴,一畫。


    不!崔莞咬牙,全力飛奔,卻始終都無法靠近那兩道漸漸離去的身影……倏的,眼前一切驀然化為了一張臉,一張慵懶淺笑,鳳眼流轉出邪魅妖冶的俊美容顏,那張揚起的薄唇,輕輕一啟:


    “阿莞。”


    啊——崔莞渾身一顫,悚然睜開了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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