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灩被扯著側過身子,聽著韓朔的話,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惱怒又有些無措的樣子,還真是新鮮。


    “韓朔,你傻了嗎?”輕輕地開口,麵前的人微微一愣。她趁機甩開他的手,笑得明媚蒼白。


    “踏著皇宮磚時候的,你是太傅,我是貴妃,身份有別。站在洛陽城的時候,你是韓家人,我是楚家人,勢不兩立。現在在戰場之上,你奪江山,我守皇室,也是各站一方刀劍相向。”


    宮裝飛揚,她眉眼含笑,纖纖玉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慢慢往後退。繡著鳳凰的裙擺在繡鞋上輕輕掃過,尊貴又絕望。


    “還說什麽愛與不愛呢,那從來,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從前不重要,現在。更是不重要了。以往她給過真心他不要,現在哪怕是他想給,她也沒辦法收了。


    韓朔眸子裏情緒翻湧,身子僵硬如木,半分無法移動,隻死死地看著麵前的人。


    那背後是一片血海。瀲灩笑得卻如同桃花初開,嫵媚如此,溫柔如斯,卻不帶半分情意地,離他越來越遠。


    “楚瀲灩。”韓朔喊了一聲,喉嚨有些腥甜。雙手緊握。像是花了好大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張了嘴,咬牙道:“我……”


    他想說,我愛你。


    可是這三個字何其重,又何其輕。現在說出來,麵前這滿眼蒼涼的女子。怕也是不會有動容的了。


    寒風四起,吹得人披風飛揚。韓朔想吸氣,卻冷得喉嚨疼。瀲灩眼神有些空洞,嘴角卻帶笑。


    “你想要的江山,現在到手了。哪怕是篡位而得,哪怕有違綱吉倫常,後人都隻會以成敗論英雄,無數的美名往你身上加,將眼下的血腥,統統洗幹淨。你想得到的東西,都應該齊全了。”


    她笑了笑,反手指著外麵穿著新都鎧甲的屍體:“而他們,怕是還要被罵一聲愚忠,死得不值得,早知道會敗,為什麽還要抵抗,直接像張術那樣開了城門不是更好?”


    韓朔咬牙低吼:“不要說了!”


    原來話也可以成箭,一支支地往心上插。韓朔捏著拳頭,喘了幾口氣,想去把人抓住。


    然而,瀲灩卻笑著越退越遠,聲音低下來,卻帶了些溫柔:“可是在我眼裏,躺著的這些人都是英雄。”


    “而你。就算為帝,也終究是亂臣賊子!”


    “今日,這城一破,我便解脫了。而你…”


    轉身,瀲灩翻身上了德公公牽來的馬,馬聲長嘶,驚起城外幾分?沙。


    韓朔臉色一變,想上前,卻被德公公擋住了去路。


    瀲灩騎著馬,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裏好像有笑意,他卻感覺周身都要被凍結了似的。


    那片親吻過無數次的紅唇。輕輕一張,有聲音從風裏吹過來。


    “而你,便生生世世停留在這殺了我的痛苦中吧。”


    寒風呼嘯,駿馬飛馳。韓朔不曾料到他們還會有這樣的動作,隻聽得瀲灩最後那句話,臉色慘白。待回過神,眼前隻有塵沙飛揚。踏月馬速度極快,馬蹄聲聲,一下子便跑出了老遠。隻有馬上人的披風被吹得飄落了下來,落進了他的懷裏。


    “楚瀲灩!”穩如泰山的人終於驚慌失措,推開德公公就要追出去,卻見四周,本是倒著的士兵,突然有十幾人站了起來。


    德公公重新擋在他的麵前,平靜地像是在做最後一件事。


    “攔住他。”


    “是。”身後十餘殘兵,沉聲應道。


    韓朔怒紅了雙眼,拔劍而出。


    宋渝帶著一部分人正在追堵晉惠帝與幾位主將,然而上了望月崖,他們突然前進不得。本以為帝王是窮途末路了,卻不知為何,走到望月崖上竟然還有伏兵,陣陣箭雨讓他們根本就上不去。


    “將軍,怎麽辦?”副將問宋渝。


    “無妨。”宋渝淡淡地道:“守住這裏,他們也下不來,早晚是要死的。”


    於是韓兵在望月崖之下靜守,宋渝想,晉惠帝大概是在等韓子狐,等他來一個最後的了斷吧。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先等來的竟然會是楚瀲灩。


    “什麽人!”士兵攔住了一人一馬,大聲嗬斥。


    宋渝轉頭去看,便看見了這絕不可能出現的人。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不解,太傅沒道理會放這位主子出來。


    “讓開。”瀲灩輕聲道:“宋渝,讓我過去。”


    宋渝一驚,隨即皺眉:“不可能。”


    刀劍無眼,萬一傷著她,太傅豈不是會要了他的命。


    瀲灩歎息一聲,本來不想用這招,卻還是無可奈何。拔了匕首出來,她轉手橫在了自己脖頸間:“讓我過去,不然,死在這離皇上最近的地方。本宮也心甘情願。”


    宋渝大驚,退後兩步,臉色都變了:“您不要為難屬下。”


    “我數到三,你自己做決定。”瀲灩笑得嬌俏,身子卻挺得筆直,半分不會退縮的模樣。


    “一。”


    “娘娘。您過去了也無用啊。”


    “有沒有用,我說了算。二。”


    宋渝咬牙,看著瀲灩當真有赴死之心,連忙揮手讓身後的人讓開。


    “娘娘,恕我多嘴,司馬衷必死無疑。其他人卻不必喪命。”看著瀲灩踏馬而過,宋渝輕聲道:“您跟太傅服個軟就好了。”


    現在誰都知道,韓朔最想要的是什麽。


    瀲灩笑而不語,策馬往望月崖上而去。宋渝正擔心上麵還會不會落箭,卻見司馬衷站在路口中間,親自來迎了。


    眾人看得錯愕,有那麽一瞬間甚至覺得,晉惠帝不是在等韓朔,隻是在等這個女子。


    瀲灩眼睛一紅,勒馬而下,沾了髒汙的宮裝在空中依舊飄散成很好看的形狀,慢慢朝那個人走過去。


    “你來了。”司馬衷笑著朝她伸出雙手。


    喉頭一緊。瀲灩朝他撲了過去,力道太大,撲得司馬衷退後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


    “你…”


    帝王身上有濃厚的血腥味,雖然像是換過了衣裳,卻還是掩蓋不住。瀲灩忍不住落了淚,抓著他左看右看:“受傷了麽?”


    楚嘯天等人走上來,臉上的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刀劍出鞘,手都緊緊捏著。


    “不是受傷。”帝王溫柔地將她臉上的淚水擦了,笑道:“怎麽這麽容易就哭了?我還想著,等你來看看這望月崖上的風景。”


    瀲灩捏著他的胳膊,扭頭看了看周圍。除了守在一邊的弓箭手,便隻有畢卓解雨臣和楚嘯天等人。


    “現在沒有晚霞了。”瀲灩吸吸鼻子,嘟囔著看著司馬衷道:“還來看什麽風景?”


    這一仗,已經是敗了啊。


    大晉的江山,輸給了韓子狐。


    帝王牽著她的手走到崖邊上去,指給她看大好的河山:“這些都是風景,可惜,已經不能屬於司馬家了。”


    瀲灩沒忍住。身子有些顫抖。


    司馬衷站得不是太穩,勉強扶著瀲灩的肩膀,像以往那樣將頭擱在她的肩膀上。


    “張術早就同朕商議過了,開城門,迎韓軍,都是他安排的。”


    瀲灩一怔,繼而臉色有些難看:“他現在在哪裏?”


    為什麽?為什麽就這樣打開城門?再抵抗半日,就算新都破了,也還是有退路的吧。先生一向聰明,為什麽…


    “他應該在皇宮裏,安排剩下的事情。”司馬衷輕聲道:“沉心,你不要怪他,張術沒有做錯。”


    “叛國投敵,也沒有錯?”瀲灩忍不住怒喝:“他完全沒有跟我說一聲,就這樣把這半年來犧牲的亡靈,統統拋到腦後了麽?!”


    情緒有些激動,淚水跟著不斷地掉。帝王看得心疼,伸手輕輕替她擦著:“你啊,就是太固執了。”


    瀲灩瞪他,一雙眼睛跟小兔子似的。


    “你都說過,盡人事,而後待天命。這半年來,我們都各自盡了人事,可是守不住的始終守不住。便隻能待天命。其實韓朔他,當真是適合做這天下之主的人。把這江山輸給他,我雖對不起司馬家的列祖列宗,卻對得起天下?民。”


    肩上的重量越來越重,瀲灩咬牙抱著他,心裏也明白他說得沒錯,卻還是要嘴硬地頂上一句:“胡說。”


    司馬衷笑了,閉上眼睛道:“張術開城門,換得是新都百姓無一被戰事牽連。而我身後的這些人,一旦投降,也都可以保全。要為這江山殉葬的,隻要朕一人即可。”


    瀲灩一怔。繼而抓緊了他的袍子。


    她怎麽忘記了,亡國之君,隻有殉國這一條路可以走。


    “不要…”沙啞地喊著這兩個字,瀲灩抱緊了懷裏的人,眼淚又下來了:“我不要。”


    司馬衷被勒得喘不過氣,笑著將她的手鬆開:“你要朕。死在你的懷裏不成?”


    瀲灩鼻尖酸得厲害,直愣愣地看著麵前這人,他溫柔的眉眼,安靜的眼神,看著越來越模糊。


    “以前怎麽沒有發現,愛妃的眼淚這樣多。”伸手,有東西落在他手心,燙得他心裏微顫。


    “別哭了,我本來也活不長。”司馬衷笑了笑,慢慢靠近瀲灩的臉:“瞞了你一些事情,最後才來告訴你,愛妃你可別恨我。”


    嘴唇在她唇邊停頓了一下,改而吻上了她的眼睛。


    加更5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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