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離前殿不算遠,韓朔的聲音字字都是咬著出來的,動靜有些大。瀲灩擔心地往前頭看了一眼,想著皇帝應該聽不見,才伸手抵著他的胸口,皺眉道:


    “太傅想留下這孩子,本宮亦沒有要除去的意思。這般嚇唬人做什麽?難不成我還能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麽?”


    拿楚家滿門的命來償?她心裏冷笑。姐姐若是在天有靈,定然是要被氣得直哭。這廝當真是沒有人性的,哪怕是自己心愛之人的家人,在他眼裏也是一個不高興就可以血洗的。


    不過這孩子,她現在當真是沒有什麽打算,隻能盡力不去想。免得一想起來,便是連著骨頭的痛。


    “娘娘最好說到做到。”韓朔稍微平靜了一些,退後一步看著她道:“臣一向不是君子,若是被惹怒了。也難保不會做出什麽事來。”


    瀲灩大笑,頭上的金步搖跟著顫動,明晃晃的耀人眼。


    “太傅這話說得,當真和市井流氓沒什麽區別了。”抬著袖子掩住唇,她嗤道:“本宮不過是你手裏的一枚棋。終是做不得那對弈的人。太傅要如何,便如何吧。本宮隻盼著這天下,什麽時候能徹底安定呢。”


    手撫上肚子,那裏還沒什麽動靜。隻是她最近有些開始反胃了,脾氣也漸漸暴躁起來。


    “沒什麽其他事。太傅便回去吧。本宮還要去陪著皇上呢。”


    寶藍繡銀的宮裝輕飄飄地從旁邊飄過,韓朔側頭,那背影依舊是挺得筆直,毫不留戀地走出他的視線。


    什麽時候開始,都是他目送著她離開了?韓朔努力想了想。恍然記得從前,有個人總是笑得妖媚橫生地對他道:“太傅慢走,小心腳下。”


    那樣恣意從容的女子,現在似乎也沒了再含情看他的耐心了。


    捏緊了袖子,韓太傅慢慢走出沉香宮去。走到門口還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牆頭上。那兒有一盆毫不起眼的野草,在風裏搖搖擺擺的。


    “愛妃愛妃,你快來瞧瞧。”皇帝坐在主殿裏,手邊放著許多的畫軸。見瀲灩進來,連忙朝她招手。


    “怎麽了?”她好奇地走過去看,卻見皇帝展開一幅畫,上頭是姿容絕好的男子,手執玉扇,長發垂地。


    好像有些眼熟?瀲灩挑眉,接過來將畫卷更展開了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上頭的小字,她跟著念了出來,看見下麵還有著名字。


    “晏秀?”


    皇帝笑眯眯地點頭:“這便是晏秀,在民間很是有名呐!前些日子朕還在外麵看見過他,回洛陽的時候,太傅說他遊說諸王有功,便給封了五品侍郎。”


    竹林五賢之一的晏秀,當初在茶樓還見過他們掛字。後來去竹林,還有幸看得一番才情。如今畫上看。倒覺得當時看的本人更為豐神俊朗一些。


    瀲灩收斂了心神,好奇地問:“畫他來做什麽?要給哪個長公主選婿了麽?”


    “不是。”小傻子搖頭道:“胡將軍說匈奴必然是要和親的,與其讓郡主公主遠嫁,倒不如將匈奴如今在位之王的女兒給娶過來。朕正在挑選朝中適宜的男子,將畫像給那頭送過去呐。”


    娶匈奴的公主?瀲灩想了想,坐下來幫著挑。


    “女子都愛男子風雅,送畫像來的人也是有心了。”展開下一幅便看見夏侯玄,瀲灩一笑,這些有過一麵之緣的人,也是好久不曾看見了。當日竹林之事未完。以後還要尋個時間,去跟他們討債呢。


    “太尉說,我晉朝男兒好顏色者甚多。”司馬衷嘟囔道:“朕看著也覺得他們很漂亮。哎呀,愛妃,你快別看了。”


    “嗯?”瀲灩正看著,頭也沒抬:“為何?”


    “他們這麽好看,你要是喜歡上了怎麽辦啊?”皇帝臉皺成一團,很是不開心地道:“朕不想愛妃喜歡其他人。”


    “撲哧。”瀲灩沒忍住,笑出了聲,一雙丹鳳眼戲謔地看著他:“皇上這是在說什麽?臣妾已經是皇上的妃嬪,又怎麽還會看上他們?”


    小傻子鼓起了嘴:“真的麽?”


    “嗯,臣妾不騙皇上。”


    皇帝點頭,在一堆畫裏翻啊翻的,翻出一卷軸上帶了金色的畫卷。


    “既然不會看上,那愛妃便看這一幅吧。滿朝文武,還是他最好看。愛妃瞧瞧,朕覺得他若迎娶匈奴公主,定然是很好的。”


    瀲灩放下裴叔夜的卷軸,好奇地接過那卷兒來看。繩子一解,畫卷順勢展開。有風流男子躍然紙上,眉目含情,儒雅從容。


    韓子狐。


    拿著畫軸的手一個不穩,整幅畫便落去了地上。瀲灩也沒去撿,隻臉色蒼白地看了皇帝一眼。


    他這是有意的,還是無心?為什麽偏偏,把韓朔的給她看?


    小傻子坐在位子上,看著她的神情,眸子有些?淡:“愛妃生氣了?”


    瀲灩搖搖頭,隻是很緊張地看著他。這時候她才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沒有認真看過司馬衷了,這個自己名義上的歸屬,她其實,有好好了解過他在想什麽麽?


    “韓太傅智絕天下,又是人人誇讚的好相貌。如今也是尚未娶親,連正式的妾室都沒有一個。”皇帝垂了眸子。仍舊是笑道:“朕覺得他挺合適的,太傅為國操勞,也是時候該有個家室了。”


    “皇上…”


    “愛妃不這樣覺得麽?”皇帝急急地打斷了她。


    瀲灩歎了口氣,站起來走到司馬衷的麵前蹲下,抬頭看著他問:“皇上若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可以直接說出來給臣妾聽。”


    司馬衷一愣,繼而抿唇,頗為委屈地看了她許久。


    瀲灩伸手將韓朔的畫像撿起來,暗暗吸了一口氣,展開來問皇帝:“您還是怕臣妾喜歡太傅。是麽?”


    很久很久以前,小傻子就是這樣說過的。那時候尚沒人知道她與韓朔的事,這人分明是傻的,卻問她一聲“愛妃是不是也喜歡韓太傅?”


    人雖然傻,心卻很敏感嗬。若是讓他知道背後發生的事情,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去解釋。


    “他很好。”看著畫像,皇帝悶悶地道:“哪裏都好,現在連身體都比朕好,還能將愛妃抱起來。朕腿傷著了,連抱也抱不起愛妃了。”


    瀲灩心裏一涼。丟了畫卷,起身將皇帝給抱在懷裏。


    他看見了?今天在院子裏,看見韓朔抱她了麽?


    心止不住地往下沉,瀲灩有些手足無措,隻能抱著他,柔聲道:“皇上…皇上抱不起臣妾,臣妾不是還可以擁著皇上麽?皇上的腿又不是不好了,以後定然還是可以抱起臣妾的。”


    腰間的聲音悶悶的,手卻還是伸上來環住了她的腰:“可是朕不喜歡看別人抱你。”


    瀲灩深吸一口氣,咬牙道:“以後再也不會了,今天是臣妾要摔下來了,太傅才越了矩。皇上不難過了,臣妾以後…以後都…”


    以後都如何啊?她沒辦法跟小傻子保證,她不再與韓朔有肌膚之親。指甲掐得陷進了肉裏,瀲灩突然覺得自己很髒。無比愧疚和自厭的心情從胸口蔓延上來。條件反射地就要推開皇帝。


    小傻子一驚,手忙腳亂地將她抱得死死的:“朕錯了,愛妃別推開朕。朕隻是說說而已,你別難過。我…朕以後不看就是了,不看就是。”


    瀲灩咬著唇,生生要咬出了血。她背盡了婦道,對她的皇帝是何其不公。現在反而要他來安慰自己。楚瀲灩,你當真是有十條命都抵不過罪業!


    兩人都平靜了一會兒,瀲灩柔軟了身子,司馬衷也慢慢抬頭來看她。


    “咱們把今天的事都忘記吧。”她第一次笑得很難看,眼睛有些泛紅,嘴角卻抬得老高。低身將韓朔的畫像再次拿起來,放到一邊的桌上。


    “哎?是要不記得麽?”皇帝眨眨眼,乖巧地點頭:“好的,朕都忘記了。愛妃,這些畫卷是幹什麽用的?”


    瀲灩一愣,接著沒忍住笑了出來。方才的陰霾竟然漸漸散去了,她拿起裴叔夜的畫卷道:“皇上要選個人出來做匈奴公主的駙馬。不過臣妾看也不用那麽?煩,好看的畫像都往那邊送就可以了,公主看上誰。便是誰,也省得皇上勞神。”


    司馬衷開心地道:“愛妃好聰明!那便將這些,統統送去好了。總有一個匈奴公主會喜歡,匈奴答應這次條件的機會,也要大些。”


    她點頭,接著貴公公就進來將畫卷收走了。皇帝當真將方才所有事都忘記了似的,拉著她的手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什麽剛剛的宮女太膽小了打翻了茶啊,外頭休語似乎在教訓宮人啊,說起來就是幾炷香燃盡。


    五日之期的第三日。韓朔終於有了些動靜,私底下邀請了朝中的重臣,說是韓府的花開了,一起去飲酒賞花。


    這些日子張術和畢卓一直在與各位大臣打交道,連楚將軍那般嚴謹的人。也放下身段與人同樂了。拉攏人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對於這次的結果,瀲灩心裏也沒個底。


    三更6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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