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又被合上了,瀲灩坐到梳妝台前,將衣襟解開。銅色的鏡子裏便倒映出肩上刺著的那兩個字。


    子狐。


    曾經她多喜歡這兩個字啊,子狐哥哥、子狐哥哥地喊著,拿筆在紙上失神地畫著。一顆少女心萌動發芽,長出來的藤蔓卻勒得她的心發緊。


    現在,這兩個字變得很刺眼,她看著都覺得厭惡了。


    拔出匕首,瀲灩看了看那兩個字的大小,幸而不是太大,秀秀氣氣的。她肩上本來就有傷疤未好,現在多添一塊,也沒什麽大不了。


    鋒利的刀刃將青色的皮肉慢慢刮下來,鏡子裏的人額上冒著冷汗,卻為那兩個字漸漸消失而覺得慶幸。


    韓子狐,終於不再是楚瀲灩一心記掛的心上人了。


    血肉模糊,“狐”字被割去了半邊。瀲灩扯著嘴角笑了笑,卻不小心笑得落了淚。


    “子狐哥哥。我覺得‘狐’字很是配你。”


    “哦?為何這樣說?”


    “狐有靈性,又帶著聰明,跟子狐哥哥一樣。還有,狐美麗、善於偷竊人心,也和子狐哥哥一樣。”


    “瀲灩,你的心。也被狐狸偷了麽?”


    血順著肩胛流下去,染紅了她藕色的中衣,在心口的位置落成一片豔色,慢慢散開。


    “若是……若是我答是,子狐哥哥也肯忘記明媚姐姐,將心給我麽?”


    狐狸笑得開懷。卻沒有正麵回答,隻是道:“瀲灩,你若願意,便承了這段姻緣,與我,結親吧。”


    少女的臉紅成嬌羞的蘋果。眼睛卻亮亮地看著他:“是真的嗎?子狐哥哥,你沒有騙我?”


    “我沒有騙你。”


    “當真,願意娶我為妻?”


    “當真。”


    她整顆心都溫暖了,拉著他的手開心地笑。跑回楚府去告訴爹爹:“女兒要嫁韓子狐為妻!”


    力道用得大了些,“狐”字已經一片模糊。刀尖一轉便又割上“子”字。


    “贈子紅鸞繩,與子一生好。今日便讓這槐樹作證。我韓子狐,將迎娶楚瀲灩為妻。”


    “好啊,子狐哥哥,瀲灩等你。”


    手有些抖,疼痛卻讓她更加清醒,耳邊回響的聲音,停也停不下來了。


    “為什麽,突然要說退婚?再過三日,我便要過門了啊。”


    男子的聲音冰冷,手執婚書撕成兩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道:“你還是更適合入宮為妃,韓某以往說的話,不過都是與你逢場作戲。二小姐當真以為你能比得過明媚了麽?”


    “今日我位極人臣,他朝自有更多的佳麗等著韓某締結良緣。二小姐大好前程,韓某便不耽誤了。”


    “說這樣多,韓朔,你不如直接告訴我,這麽多年,你將我放在何處?”


    “二小姐在韓某心裏……本就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以往憐你癡心一片,多加溫柔,不想二小姐當了真,韓某罪過。”


    “啪!”


    “這一巴掌,也算韓某還清了欠二小姐的。告辭。”


    手下一用勁。肩上的字已經全部消失,隻剩下血不停地流淌。瀲灩笑了笑,啞聲朝外頭喊:“含笑!”


    有人進屋子來,歎息著,將金創藥和白布放在台子上,然後將她抱在了懷裏。


    瀲灩一怔,冰冷的身子被這溫暖吸引,忍不住靠近他。


    “愛妃,你這是做什麽?這樣多的血,不痛麽?”司馬衷從背後環抱著她,將藥拿過來,灑在她的肩上。然後用白布一點點將它包好。


    他的動作很輕,眼神也很是專注,隻是瀲灩這個角度看不見。


    “怎麽,是你來了。”她低笑:“含笑又偷懶了麽?”


    皇帝搖搖頭,道:“她在外頭哭得淒慘,朕便讓她去休息了。愛妃,隻不過一天未見,你怎麽就把自己弄成這樣了啊?禦醫不是說,血流多了,會死麽?”


    瀲灩看著肩上的白布又透出紅色,輕笑道:“無礙,您瞧,這血不多流了,臣妾也就不會死了。”


    司馬衷沉?,就這樣抱著瀲灩,讓她靠在自己的腰間,就像很多次他抱著她那樣,讓她的手環著自己。


    瀲灩累極了也痛極了,沒有注意到小傻子的反常。汗水已經濕了她的頭發,難受地貼在臉上,她想沐浴,可是這一身傷根本不能動,隻能先靠著皇帝休息。


    怎麽會有人對自己這樣狠呢?皇帝忍不住將這人抱緊,太狠了啊,沉心。


    沉貴妃抱病不出,司馬衷又重新開始批閱韓朔給他的奏折。他比以前要勤奮了許多,隻是偶爾在書桌後頭會走神,目光呆呆的,帶著些心疼。


    “皇上這是怎麽了?”楚嘯天站在太極殿裏,看著司馬衷那模樣,忍不住輕聲問。


    皇帝抬頭,不解地看著他問:“國丈,您會心疼沉心麽?”


    楚將軍一愣,隨即拱手道:“回皇上,貴妃娘娘是臣的女兒,自然是會心疼的。”


    “那,這麽多人會心疼她,她怎麽還是跟不知道一樣,可以那麽不在乎自己呢?”皇帝的聲音小了下去,帶著些委屈。替沉心委屈。


    楚嘯天不明白這是怎麽了,不過聽說瀲灩抱病,大概皇上是太擔心了吧。


    “皇上。近日楚王已經領兵開始前往河間,您應該多看看朝中形勢。貴妃娘娘自小便很是堅強,一場小病,用不著在意的。”


    司馬衷聞言,抬起頭來看著他:“這便是……國丈所說的會心疼麽?”


    這般不在意,甚至不多問問沉心生的是什麽病。也叫心疼麽?


    楚嘯天皺眉,放下手來看著皇帝,臉上帶著久經戰場之後才有的剛毅:“楚家的女兒,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貴妃娘娘不比尋常女子,臣相信她。不用臣多加擔心。臣能做的,隻是竭盡所能,去做她所希冀臣做的事情。”


    皇帝的臉色好了一點兒,又是笑嘻嘻的了:“朕餓了,國丈餓了麽?我們一起去沉香宮用膳吧。”


    “臣……遵旨。”突然不明白司馬衷在想什麽,楚將軍看著他從書桌後麵繞出來往外走,也隻能跟上。


    沉香宮裏最近膳食甚好,因為瀲灩需要養身子,休語便做了些豬肝一類的菜,好歹有些葷腥。目前其他宮裏,還大多都在吃素。


    “楚將軍也來了?”瀲灩右手掛在脖子上,看著皇帝身後的爹爹。笑眯眯地衝他搖了搖左手。


    楚嘯天一怔,不曾想到抱病竟然是養傷。這傷是誰弄的?如今宮中皇後不在,又有誰還能傷她?


    “坐下用膳吧,本宮也餓了。”瀲灩心情似乎恢複了,左手拿著勺子便開始吃飯,一點也不用人操心。


    “娘娘這手是?”楚嘯天沒忍住,終於還是開口問。


    “手?無礙的,前些時候貪玩爬假山,摔下來摔斷了。”瀲灩笑道:“禦醫說要三個月才能好,估計這三個月,本宮也能練出一手左手書法來。”


    她是想逗他們笑的,然而屋子裏沒一個人笑得出來,連小傻子都是繃著臉。


    “哎呀,別這樣。怎麽來一趟沉香宮,個個臉上都是陰雲密布?”瀲灩往皇帝碗裏舀了一個肉丸子,又給楚嘯天舀了一個:“吃飯吧。”


    休語和含笑都是勉強笑著,替楚將軍和皇上添飯。娘娘的飯還添了兩碗,最近她的胃口很好。給什麽吃什麽,也不似從前那般挑嘴。雖然是養傷,人沒憔悴多少,倒是有些滋潤了。


    含笑覺得,能豁達成娘娘這樣的人,天下當真少見。


    楚嘯天??地看了瀲灩一會兒,吃下了碗裏的丸子。


    飯後,君臣都離開了,瀲灩便開始練習用左手捏筷子和寫字。


    “娘娘,您要吃飯,奴婢們可以喂。要寫什麽,奴婢們可以代筆,您這樣折騰自己是做什麽?”瞧著她的筆又落到了地上,休語忍不住開口道。


    瀲灩眯著眼睛看著桌上的宣紙,然後低身將地上的筆撿起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本宮總要找些事情做。江隨流和張術都隻認本宮的字跡,不叫他們快些認得本宮的左手字,這日子可怎麽過?”


    兩個丫頭沉?,看著紙上那跟雞爪子刨出來似的字,無聲地歎息。


    春天到了,萬物複蘇,楚王司馬炎與新晉的兩位軍師一路,順利地打到了河間,與河間王司馬勖對峙城下。大戰一月。最終河間城破,河間王逃竄投奔長沙王司馬絕。東海王司馬業在秦陽的勸說下歸附於朝廷,不再參與諸王爭亂。天下風起雲湧,眾人都在等著河間王與長沙王兵敗,諸王統一勢力,便是起兵造反,直搗洛陽之時。


    韓朔下著棋走了神,謝子瞻輕敲棋盤,看著他道:“太傅,您這是第五回了,到底是什麽事讓您掛心至此?”


    回過神,韓朔落下一子。漫不經心地道:“沒有什麽事,隻是睡得不太好,所以容易走神。”


    謝子瞻笑道:“府中不是有神醫華啟麽?讓他開個安神助眠的方子不就得了?”


    清脆的落子聲,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沉香宮,有纖纖素手捏著?子。也是同他這樣下棋。


    “華啟不管用的。”他低歎一聲,最後一子將白子逼進死路。


    神醫自己說的,最不能治的,便是心病。


    三更兩點四更8點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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