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雪,如同灰蒙蒙的天空破開了一個窟窿,把潔白晶瑩且冰冷的花瓣層層往下拋,將浮世喧嘩覆蓋,讓天地一色。


    這份純潔的白,宛若潑墨山水畫中的留白,若非真正心靜之人,是不可能感受到它真正意境的。


    坐在馬車裏的百裏長歌摸了摸小腹,將身子往葉痕懷裏再靠了靠,馬車寬敞,放置了暖爐,與外麵的酷寒形成強烈的反差。


    感受著葉痕身上熟悉且溫暖的氣息,她突然感傷起來,這一路,他們兜兜轉轉,終於在終點完全交匯相容,再不分開。


    三歲到二十二歲,她等了將近二十年。


    他等了四年。


    這四年內,度日如年。


    “葉痕……”她輕喚。


    “嗯?”他垂下纖長的睫羽,望向她的眸光一如既往的溫柔,是那種拚了命也要全力守護的溫柔。


    百裏長歌有一瞬間恍惚,她想,這一輩子,她算是徹底輸給他這雙眼眸了。


    五歲那年郊外初見時,印象最深的是他堅強的麵容上,琉璃鑲嵌般的眸隱含淚光,裏麵蘊藏著孤寂,是那種被全世界拋棄了的孤寂。


    雖然早就知道他便是自己出宮要保護的人,雖然前一年他們早就在皇宮見過麵,但時隔一年再次對上那樣一雙眸,百裏長歌還是看得心痛。


    十六歲那年,義莊再見,開棺那一瞬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全身被燒傷,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的肌膚,然而令她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眸。


    充滿欲望,對於生存的欲望。


    那個時候,百裏長歌並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他是誰,但看見那雙眼眸,她心中卻有一個很肯定的想法——這個人,她救定了!


    失憶歸來,侯府初見。


    他幽邃如潭的眸看得她心頭一蟄,仿若萬千蟲子在瞬息之間同時啃咬她的心髒。


    痛,卻莫名雀躍。


    此時此刻,還是同一雙眸子,裏麵清楚倒映著她的影子——被寵溺和溫暖包裹著的影子。


    “假如我當初再心狠一點,直接讓你死於我的劍下,你會不會恨我?”她凝望他半晌,補充完剛才沒說出來的話。


    葉痕淡淡一笑,“恨,卻又無可奈何。”


    百裏長歌眨眨眼,“何解?”


    葉痕吻了吻她的額頭,聲音清淺溫潤,似乎周圍十裏的冷氣都能因他消散,“因為愛你,所以我連恨都無可奈何。”


    默了默,他又道:“我能控製恨多深,卻無法阻止愛多真。”


    這是一句沒有海枯石爛抵死纏綿的表白,百裏長歌這樣想著,葉痕借此告訴她他所有的感情出自於一顆心,他如今之所以會與她坐在同一輛馬車內,擁著她,寵溺她,嗬護她,全是順應心意而產生的肢體動作。


    大腦接收到這個信息的瞬息之內,她在想,自己能做的,隻有陪著他一起白頭。


    萬千話語終究被胸腔中的感動衝刷回去。


    終究無話,她靜靜依偎在他懷裏,聽著外麵打著旋兒呼嘯的冷風以及下不停的簌簌雪。


    這是通往皇家狩獵場的路,魏俞體貼她懷了身孕,特意將馬車速度放得很慢,到達目的地時,已近午時。


    上山的入口處早就停了一輛華麗的馬車,車簾上大大的“禦”字昭示了身份,禦林軍分列兩旁看守,見到晉王攙扶著晉王妃下馬車,齊齊見禮。


    葉痕隨意擺了擺手問領頭的校尉,“皇上是否已經上去了?”


    校尉恭敬答:“回稟晉王殿下,陛下吩咐過他會在狩獵場中心的冰湖等你們。”


    “好!”葉痕點點頭,牽著百裏長歌的手拾階而上,一步一步走的極慢。


    葉天鈺光臨狩獵場,所以早就有人打掃過,石階上的積雪和冰塊都被清掃了,隻有些濕潤,並不滑。


    百裏長歌由葉痕攙扶著,走得還算平穩。


    約摸半個時辰,三人才上了山。


    百裏長歌是頭一次來皇家狩獵場,全然不認識路,幸好有葉痕,她才能順利來到冰湖。


    一眼掃過去,她有些呆愣。


    今年雪大,湖上結了厚厚一層冰,約莫一尺,尋常人從上麵走過去根本不成問題,葉天鈺卻在湖中心鑿了一個窟窿,將身體浸泡在裏麵,隻剩腦袋露在外麵。


    周圍一個禁軍也沒有,想來一早就被他遣走了。


    百裏長歌心中大駭,葉天鈺本就有寒疾,再這麽玩一下,不死也得半殘廢了。


    她站在林子出口大喊,“葉天鈺,你腦袋被門夾了?抽什麽風!”


    他似乎在裏麵浸泡已久,連睜開眼睛都有些困難,一眼看到身披火紅色披風的百裏長歌,再掃了一眼她旁邊的葉痕,嘴角翹了翹,聲音低啞,“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百裏長歌沒說話,她到現在都沒弄明白葉天鈺究竟在搞什麽把戲。


    葉天鈺再度看向葉痕,“皇叔能否避一下,我有些話想單獨同她說。”


    葉痕不放心地看了百裏長歌一眼,提醒葉天鈺,“長歌懷了身孕,倘若她待會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


    驀然聽到這個消息,葉天鈺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將目光投向百裏長歌的小腹,當眼見為實之後眼尾掠過蕭瑟痛苦之意,但也隻是轉瞬便恢複正常。


    他苦笑一聲,“皇叔還是一如既往地不信任我。”


    葉痕淡淡瞥他一眼,“是你一如既往地讓人無法信任。”


    “算了葉痕。”百裏長歌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既然大老遠約我來這種地方,說不定真有什麽要緊事,你先過去將他救上來,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說。”


    這番話,被葉天鈺清楚地聽到了,他朗聲道:“皇叔隻管離開便是,我不需要你救。”


    葉痕原本就沒打算救他,如今又聽到了這句話,輕哼一聲,又交代了百裏長歌幾句,這才極不甘願地進了樹林。


    “阿瑾……”葉痕走後,葉天鈺所有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喚出了她從未在他嘴裏聽到過的稱呼。


    百裏長歌徹底愣住,隨後微微眯起眼,“你在說什麽?”


    “在我麵前,你不必掩藏。”葉天鈺牽動嘴角,“那年也是在這個地方,我們認識的。”


    百裏長歌疑惑更甚,“我還是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想你再救我一次。”葉天鈺目光灼灼,似乎陷入了很長的回憶,又似乎透過她看到了久遠以前的那個身影。


    前麵的話,百裏長歌一句也沒聽懂,但最後一句,她懂了。


    葉天鈺想讓她救他出來。


    “你想要我如何救?”她問。


    “那年怎麽救的,今日便怎麽救。”他微微一笑,帶著思憶的空茫蒼白,在百裏長歌看來,他的表情有些糾結,像一直在隱忍著什麽,又好像在擔心著什麽東西的到來。


    這是百裏長歌從未見過的一麵。


    她有些不知所措,幹脆站在原地,一隻手支撐後背挺著肚子,“我如今行動不便,那冰上太滑,若是你自己能行,便上來吧!”


    葉天鈺眸色深了一些,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問她:“不救也行,那你告訴我當年你是怎麽把我救上來的?”


    “我……”百裏長歌語塞,強烈的第六感告訴她葉天鈺一定認錯人了,她從小到大都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記不得了。”她垂眸,補充完剩下的半句話。


    “記不得了?”他低笑一聲,“我是要有多卑微,才能做到在你的世界裏留不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葉天鈺!”百裏長歌突然冷下臉來,“如果你找我來就是為了玩自殺博同情然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那麽不好意思,我不想在你身上耗費這些精力,也麻煩你別在我麵前演戲,我眼眶小,容納不下你這些驚世駭俗的大動作!”


    瞧見她淡漠的眉眼,他幾乎完全確定了心中那個猜想,一種無可奈何之感溢滿心頭,勉強將雙手伸出來撐住兩邊冰麵,他嘩啦一聲破冰而出。


    在這酷寒如刀的冰天雪地裏,葉天鈺全身濕透,卻似毫無知覺,麻木的雙腿迫使他不得不癱坐在冰麵上。


    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顫抖著雙手掏出早已經濕透的錦帕掩唇,氣息奄奄。


    百裏長歌幾乎能看到鮮紅的血液順著錦帕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到冰麵上,再順著冰麵的紋路勾勒出一朵朵妖冶的花。


    這一刻的葉天鈺,脆弱得如同被腐蝕過的殘枝枯木,風一吹,隨時都有化為齏粉的可能。


    百裏長歌終究於心不忍,微歎一聲,“你這又是何必?”


    已經完全確定自己認錯了人的葉天鈺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皇叔是你的信仰,我又何嚐不曾有過自己的信仰?”


    百裏長歌一怔,“所以?”


    “那個人,隻怕是已經不在了。”葉天鈺望天,看到灰蒙蒙的顏色,有雪瓣落入眼中,很涼。


    頓了頓,他又補充,“我隻是認錯了人,卻沒有愛錯人。”


    百裏長歌微微抿唇。


    葉天鈺抬起頭,看著她,“十歲那年冬天,我在這個地方救了一個人,那個人上岸以後恩將仇報反而將我推下了冰湖,後來大約是覺得良心不安,所以又跑回來用樹枝將我拉出來,臨走之前,她告訴我她叫‘阿瑾’,我隻記住了名字,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她。”


    “因為那一次,你患上寒疾再也走不出東宮是嗎?”百裏長歌問。


    “是。”葉天鈺點點頭,“我聽很多人說起過阿瑾的故事,於是先入為主地以為那個人就是你,半年前你回府的時候,我更是先入為主地從說話做事以及氣質方麵判斷出你就是阿瑾,從而認為此阿瑾便是彼阿瑾,實則不然,你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那你為何要說認錯沒愛錯?”百裏長歌不解。


    “我的確是認錯了人。”葉天鈺輕笑,“但我愛的人卻是你,約你來這個地方就是為了驗證我到底有沒有認錯人,但事實證明,我真的認錯了,可是不要緊,愛對便成。”


    百裏長歌偏開頭。


    葉天鈺如今是皇上,她不可能與他談論這種問題。


    沒聽見聲音,葉天鈺掩著唇又輕咳了一陣,這才看過來,“告訴我,我比他差在哪裏?”


    百裏長歌想都沒想直接道:“你很好,真的,跟葉痕一樣優秀,唯一不好的,便是喜歡我。”


    這讓人無言以駁的理由……


    葉天鈺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那年從這裏回去以後被診出有寒疾,我便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的聲音很平靜,像在闡述別人的故事,“我無數次在距離黃泉最近的地方徘徊並掙紮,能再多活十年,是我自己與病魔抗爭的結果。遇見你,卻連擦肩而過的機會都沒有,我想一定是前世回眸的次數不夠,倘若有機會,我一定會上千次,上萬次,甚至上百萬次回眸,哪怕扭斷了脖子也在所不惜。”


    默了默,他問她:“如果下一世,我在他之前遇見你,你會不會先愛上我?”


    百裏長歌抿唇片刻,認真道:“我很忙,每天要吃飯,要睡覺,要考慮寶寶出生後的很多問題,根本分不出精力來想下一世的事情,那對於還沒活夠的我來說,太過遙遠。”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能說會道。”他虛弱地笑笑。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無聊。”她也笑,皮笑肉不笑。


    “說吧,把我找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麽?”百裏長歌站得有些僵硬,她索性邁開步子緩緩走動,試圖活絡一下血管。


    “我若是說單獨約你出來賞景的你信不信?”


    斜他一眼,百裏長歌抱住袖珍暖手爐的雙手緊了緊。


    沒聽到聲音,葉天鈺率先開口,“你心中不是存在很多疑問嗎?為什麽這麽好的機會你反而不問了?”


    “你……”百裏長歌驚訝,他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葉天鈺輕輕頷首,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百裏長歌得到示意,也不打算再藏著掖著,直接問:“告訴我你曾經交給我那串手鏈背後的秘密。”


    “比如?”葉天鈺難得挑眉。


    “比如……那條手鏈當初是由誰在暗中操縱控製讓火虺變色的?是不是一個叫做藍兮的女人?”


    葉天鈺一時有些不敢置信,隨後又了悟地點點頭,憑借她的聰慧,想要查到這些根本就是早晚的事。


    他開口,“她說能在五年之內為我們提供任何幫助,前提是五年後她需要一紙協議。”


    百裏長歌瞳眸驟縮,“什麽協議?”


    “蓋了五國印璽表示和語真族和平共處,互不幹涉的協議。”


    “怎麽可能?”百裏長歌猛地瞪大眼睛,“她要這東西幹嘛?”


    葉天鈺輕笑:“據我所知,她想一統語真族,成為首領。”


    “那麽,協議給她了嗎?”百裏長歌問。


    “當然沒有。”葉天鈺道:“一開始,先帝的確派了人去各國遊說,但除了南豫,東川、西陵和大燕均表示不同意,尤其是大燕,近年來啟明帝龍體不豫,儲君之位搖擺不定,諸皇子又都精明算計,各不相讓,局勢尤為緊張。”


    百裏長歌不解,“按照大燕這個形式,和語真族共處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葉天鈺道:“根據情報來看,當時啟明帝和百官都讚成和語真族共處,後來因為一個人反對,啟明帝改變主意了。”


    “誰?”


    “皇七子,秦王。”


    百裏長歌唏噓,“這個人一句話竟然能有這麽大的影響?”


    “這我就不清楚了。”葉天鈺答:“畢竟大燕與大梁中間隔著盤海,那邊的情報得之不易,大燕也是五國之中情報最難獲取的,我之前安插在大燕內部的幾處暗樁曾經在一夕之間被秦王一鍋端了,而且做得悄無聲息,我也是事後好久才查出來的,可畢竟那是人家的地盤,即使我知道那件事是他做的,我也無可奈何。”


    “所以,藍兮最終沒能拿到那份協議是嗎?”百裏長歌問:“那她……就這麽甘心離開?”


    葉天鈺道:“這是她和先帝之間的協議,先帝不在了,她沒理由算到我頭上。”


    百裏長歌點點頭,藍兮與先帝交易的時候,葉天鈺還隻是東宮的皇長孫,興許他根本沒料到自己會這麽快就當上皇帝,那個時候的事,先帝定然不會找他商議。


    她想了想,又問:“先帝病倒移居景陽宮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聞言,葉天鈺抬眸定定看她一眼,隨即自嘲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問出這個問題。你們每個人都在懷疑我是篡位,可傳位昭書就在禁宮,隨便你們去查,倘若你能拿得出證據,我願意把這江山拱手相讓。”


    看他的表情,的確不像在說謊,百裏長歌內心有些動搖。


    難道她真的弄錯了方向?


    可是她一個人弄錯不要緊,就連沈千碧和葉輕默以及懷郡王都那麽說了,難不成還有假?


    “那天晚上的事,我早晚會查清楚的。”她道:“到時候皇上可別忘了今日自己說過的話。”


    葉天鈺慘然一笑,“你不懂。”


    在百裏長歌疑惑的目光注視下,他再度開口,“明知自己活不了多久,還每日聽著朝臣跪地喊萬歲的感覺,連我自己都覺得諷刺至極。”


    百裏長歌問他:“你為什麽從來都不願我幫你把脈?”


    “我的病情如何,我自己清楚。”他道:“讓你把脈,隻會讓你掌握我最脆弱的一麵,雖然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可我還是希望能在你麵前有所保留。”


    百裏長歌想起在明粹殿的時候,他虛弱地躺在床上,她想替他把脈,卻被他靈巧地避開了,後來有無數次,他都能巧妙地躲開她的探脈,她不懂他的固執和堅持,但既然他不願,她也不會勉強。


    氣氛冷凝下來,整個冰湖周圍都隻聽得到風吹動樹枝搖曳雪花的聲音,一時靜謐。


    “你走吧!”葉天鈺突然別開臉,“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百裏長歌喟歎一聲,“你剛才在冰水裏泡過,必須即刻回去換衣服,否則……”


    他擺擺手,“我已經不在乎多活一天少活一天了。對我來說,與其活得苟延殘喘,不如死得轟轟烈烈。”


    百裏長歌勸他不過,且自己站了這麽半天,身子早已僵硬麻木,她抿了抿唇沿著來時的路走出去找葉痕。


    葉痕早就準備了另一件披風,見她過來,趕緊把她身上的這件給換下來,溫聲問:“他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百裏長歌搖搖頭,“魏俞你趕快讓內侍們去把皇上帶回宮,否則他要是再待下去,會直接凍死的。”


    魏俞驚愕了一瞬後匆匆下山去找內侍。


    “仔細腳下。”葉痕攙扶著百裏長歌,一步一步走得極緩。


    “你都不問我他說了些什麽嗎?”百裏長歌驚訝於葉痕今日的安靜。


    “我相信你。”葉痕彎唇一笑,“更何況我不在乎他說了什麽,我隻要確保你安然無恙回到我身邊就行。”


    “喲~”百裏長歌高挑眉梢,“難得醋壇子一改本性啊!”


    ==


    丞相夫人還算厚道,總算沒有一方草席將百裏珊和孩子裹了扔出去,按照嫡妻之禮準備了棺木,第二日便出殯。


    左丘凱萬萬沒想到他去請人幫忙,竟然把嫂嫂給害死了,他策馬飛奔到安國公府門前,小廝告訴他安夫人早就出門了,說在百裏珊的墓地等著他。


    左丘凱不知其中之意,但也隻考慮了一瞬就打馬前往。


    安葬之禮也極其簡單,前後不過一個時辰,送葬隊伍便陸續離開,隻留下滿地紙錢在冷風中飄揚,在這冰天雪地的樹林裏,看起來頗為陰森。


    左丘凱來的時候,隻看到孤零零的一座墳頭。


    百裏珊並沒有葬入左丘家的祖墳之地。


    “你們左丘家到底是哪裏來的膽子,竟然敢對武定侯府的小姐下此毒手,就連死後都不能葬入祖墳。”樹林深處,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


    左丘凱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抖索著回頭,當看清穿了連帽鬥篷的水竹筠時,他狠狠鬆了一大口氣。


    在一瞥水竹筠身後一左一右兩個丫鬟手裏各抱著一個孩子,他一時怔愣,“這……這是……?”


    “那丫頭福氣好,生了一對龍鳳胎。”水竹筠輕笑著抱過男寶寶送到他麵前,“昨晚是我特意把男寶寶藏起來不讓他們看見,又封了女寶寶的穴道,讓人誤以為她已經死了。”


    左丘凱大駭,手指顫顫指著墳墓,“那麽嫂嫂她……”


    “她沒死。”水竹筠肯定地點點頭,“寶寶才出生,怎能沒娘?”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太過驚駭,左丘凱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呆愣了許久,不解地看向水竹筠,低聲問:“那麽,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左丘家到了收場的時候了。”水竹筠長歎一聲,“你哥哥起了謀反之心,早晚會被處死,長歌說不知者無罪,放過你和珊丫頭。”


    說罷,她從丫鬟手裏接過一個包袱交給左丘凱,“這裏麵有足夠的銀子,至少夠你們把孩子拉扯大,從現在開始,你帶著珊丫頭和兩個寶寶立即離開京城,越遠越好。”


    瞧見了左丘凱眼中的猶豫,水竹筠又道:“莫非你還對丞相府戀戀不舍?”


    “不是。”左丘凱抿了抿唇,“而是帝京城有我喜歡的人。”


    水竹筠愣住,問他,“是誰?”


    “是……武定侯府的沁雪小姐。”左丘凱紅著臉答。


    水竹筠嘴角抽了抽,“臭小子,都什麽當前了你竟然還顧及兒女私情?”


    “夫人……”左丘凱祈盼的眸光看向她,“我希望能在臨走之前再見五小姐一麵,還望你能成全。”


    “行了行了!”水竹筠無奈的擺擺手,阻止了他即將下跪的動作,“這件事,我盡量去說服她吧,倘若她不願見你,那我也無法。”


    “我曉得。”左丘凱感激地點點頭。


    水竹筠抱著男寶寶,又讓婢女將女寶寶交給左丘凱抱著,這才讓她們去掘墓開棺。


    百裏珊是假死,被從棺木裏抱出來以後服下解藥前後不到一刻鍾便悠悠轉醒。


    看著眼前陌生的環境,百裏珊艱難地撐起身子,她原以為這是陰間,但眼尾瞟到水竹筠和左丘凱以及那二人懷裏的孩子以後,她瞳眸驟縮,“這是怎麽回事?”


    水竹筠笑看著她,“你又複活了唄!”


    “這……我……”百裏珊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著,頓時明了大半,不敢置信地看著水竹筠,“夫人,你,是你救了我?”


    水竹筠輕輕頷首,“我可是冒了好大的險才讓你假死出府的。”將寶寶抱到她麵前,“你看,上天待你不薄,賜你一對龍鳳胎,雖然早產小了些,但昨夜我已經替你護理過了,具體的該注意的東西我寫了一封信放在包袱裏,等你們出了京城找到落腳的地方再打開慢慢看,不過有一點我可事先說明,既然你這條命和兩個寶寶的命都是我救下的,那你就都得聽我的,出去以後,都別再想著回來了,二老爺那邊,我會親自上門告訴他真相。”


    掃了百裏珊虛弱的身子一眼,又道:“你如今算是在月子裏頭,原本受不得一點風寒,可事態緊急,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安排了兩個貼身婢女一路照顧,保準不會讓你落下病根。”


    百裏珊瞧著繈褓裏兩個巴掌大小的寶寶,突然紅了眼眶,就要向著水竹筠下跪謝恩。


    水竹筠及時遞眼色給婢女攔住了她,“你不必謝我,這一切都是晉王妃委托我的,若不是她身子不舒服,如今說這些話的人也不可能是我,你要想謝她,就好好活著把這兩個孩子養大成人。別想著全天下拋棄了你,你想輕生,實際上這天下根本就沒需要過你,你若死了,沒有人會難過得活不下去。”


    水竹筠這番話,說得比百裏長歌還要簡單粗暴,聽得百裏珊愣了一愣,隨即苦笑一聲,“夫人說得對,我隻是一介弱女子,天下就沒需要過我,哪裏會拋棄我,更不會有人因為我的死而寂寞終生。從前是我雙眼蒙塵,看不清事實罷了。”


    水竹筠將寶寶遞給她,又將包袱遞給左丘凱,“既然今日看清了,那麽往後的路該怎麽走就得靠你們自己了,我能救得了你們一時,救不了你們一世,以後有什麽打算,出了京以後好好斟酌計劃。”


    百裏珊疑惑地看了左丘凱一眼,低聲問他,“怎麽你也要跟我一起走嗎?”


    左丘凱道:“大哥犯下滔天大罪,但嫂嫂和孩子是無辜的,我不能親眼看著你們送死,更何況……這京城,早就沒有我的立足之地,索性隻好聽從晉王妃的安排護送嫂嫂出帝京,往後的事,等出去了再做打算吧!”


    百裏珊微微一歎,終究點點頭。


    水竹筠的婢女將墓地痕跡處理好便按照她的吩咐護送百裏珊和左丘凱出帝京。


    分別前,左丘凱咬了咬唇,再一次懇求水竹筠,“夫人,你回去以後麻煩幫我轉告五小姐,申時三刻,東門渡口,我等著她。”


    水竹筠遲疑了片刻,“你且帶著你嫂嫂先去吧,沁雪丫頭那邊我自會去轉告,但我還是那句話,來不來是她自己的事。”


    “我知道。”左丘凱的聲音低軟下來,“我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不配和她站在一起,想在臨行前見她一麵無非是求個心安罷了,她若不來,我也不會怪她。”


    水竹筠看了一眼百裏珊,再看一眼左丘凱,想起沁雪,再想起這撥人之間的事,煩悶地甩甩頭,低聲咕噥,“你們這幫年輕小子,就不能簡單一點嗎?每一對都弄得傷痕累累,長歌和景潤是這樣,你們也是這樣,我這個旁觀者都看得心累。”


    左丘凱早已帶著百裏珊和寶寶走遠,隻留下模糊的背影。


    水竹筠望天長歎一聲,最終輕功離開了樹林。


    ==


    水竹筠回城,還沒來得及去通知沁雪關於左丘凱在東部碼頭等她的事,卻意外得到一個消息——之前隨著平王一同入京的臠寵出現在秦淮河邊上的象姑館。除了平王親手殺死的四人,另外五十人毫發未損。


    這則消息傳播得極快,前後一個時辰的時間,整個帝京城都傳遍了。


    沁雪聽聞以後,扔了手中的筷子和飯碗,忙不迭跑到大門外讓管家套了馬車立即飛奔往晉王府。


    水竹筠看了看天色,見時辰還早,索性把左丘凱的事情拋在一邊,加快步子迅速回了安國公府。


    晉王府內。


    百裏長歌站在窗前賞梅。


    葉痕走過來,將窗戶的掩了一些,隻留下一條縫勉強看得到外麵,囑咐道:“外麵天冷,你仔細別凍著了。”


    百裏長歌轉過身來,接了他正從火爐上煮下來的熱茶,淺呷一口,“你什麽時候找到那些人的?”


    葉痕抿唇而笑,“你別忘了,很多事情我不在場也是可以做的,平王入京的時候,我的確還在回京途中,但我的那些眼線不是吃素的,他們習慣了我的行事風格,自然不用請示我便知道我的想法,所以自行找到了那五十個臠寵並雪藏。”


    百裏長歌衝他豎起大拇指,“看來我這個一孕傻三年的人不得不對你甘拜下風。那麽,你散出這條消息是準備逼葉天鈺放了安如寒和蕭玖?”


    “這隻是其一。”葉痕道:“關於這件案子,刑部那邊早就成了鐵案,隻等行刑了,但如今‘被殺’的那五十個孌童突然活過來了,這說明什麽?”


    百裏長歌恍然大悟,“說明刑部斷錯了案,冤枉安如寒和蕭玖。”


    葉痕點點頭,“根據我對刑部尚書崔石澗的了解,他一定不會允許這種掉烏紗的冤假錯案發生。”


    “那麽,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他暗中出手,將那五十個人直接殺了。”百裏長歌接過話,“這樣一來,葉天鈺若是糾察起來,那五十個人也早就死了,死無對證,之前的鐵案更無法翻新洗刷冤屈。”


    “聰明!”葉痕點點頭。


    百裏長歌再道:“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設計讓葉天鈺和平王同時看見這一幕,搞垮刑部尚書,逼迫平王起兵。”


    葉痕含笑讚賞地看著她,“接著說。”


    百裏長歌突然皺了眉,“可是這樣對我們來說有什麽好處呢?”


    葉痕答:“除了能救出安如寒和蕭玖,基本無好處。”


    “沒好處你還繞這麽大一個彎子?”百裏長歌瞪向他,“莫不是這其中還有別的動機?否則單純救出那兩個人根本用不到這麽大的陣仗。”


    葉痕想了想,“之前我才剛回京就聽說平王要了姑姑府邸舊址那塊地,我覺得有蹊蹺,想借此調查一下平王。”


    百裏長歌眸色深了一些,“你的意思是,平王有問題?”


    “平王表麵上沉迷聲色,不理朝政,但先帝就是忌憚他,我們都看得出來他這個人並非表麵上那麽簡單,可他究竟不簡單在哪裏,似乎無人得知,簡單說來,就是我們都不清楚平王此人的底細,他到底是憑借什麽讓先帝如此忌憚的?”


    “這是個好問題。”百裏長歌道:“你這一說,我倒好好想了想,似乎手上所有關於平王的情報都是他圈養臠寵,沉迷聲色之類的話,別的方麵分毫沒有提及。一個人究竟要如何強大才能將存在過的痕跡全部抹殺讓任何人都查不出來?”


    “所以,他要了那塊地以後,我就一直在猜測他是否跟姑姑有什麽關係,或者說他以前根本就認識姑姑。”


    百裏長歌陷入短暫的沉默。


    雪停之時,程知匆匆來報,“啟稟王妃,侯府五小姐求見。”


    “沁雪?”百裏長歌略微訝異,“她一個人來的嗎?”


    程知應聲:“是!”


    “想來定是為了蕭玖的事。”百裏長歌輕聲嘀咕,“你讓她進來吧!”


    不多一會兒,沁雪跟著程知迅速來到了百裏長歌的房間。


    “你這麽著急前來可是為了蕭玖?”百裏長歌直接讓她落座。


    “聽說平王的那些臠寵根本就沒沒有死。”沁雪皺眉,“可是刑部審理案件的時候,蕭將軍和安公子為什麽親口承認了?”


    百裏長歌愣了愣,隨後輕笑,“我還以為你來是為了讓我趕緊救出蕭將軍。”


    沁雪搖搖頭,“我當然關心蕭將軍,可眼下的情況明顯昭示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們兩人殺的,然而他們卻親口承認了,蕭將軍是個極為理智的人,我相信這裏麵定然另有隱情,所以,我來找姐姐,是希望你們暫時不要救出蕭將軍,同時也希望你們能暗中保護一下別讓他們二人受到傷害,我相信蕭將軍此舉定然有自己的打算,若是光憑外界這些留言就胡亂把他們倆救出來,我擔心會壞了他們倆的計劃。”


    百裏長歌難得的目露讚賞,看向沁雪,“你繼續說。”


    沁雪想了想,餘光瞥見對麵的百裏長歌和葉痕都沒有責怪之意,這才壓低了聲音,“如果……我是說如果那五十個人沒死隻是一個煙霧彈,對方的目的是為了引我們去救蕭將軍和安公子,那我們豈不是白白中了圈套?”


    百裏長歌嘴角浮起一抹笑,與葉痕對視一眼,再度看向沁雪,“那你以為能放出這個煙霧彈的人會是誰?”


    沁雪遲疑一瞬,“這個……我不敢說。”


    葉痕挑眉,“但說無妨,在我這裏你有絕對的話語權。”


    沁雪壓了壓心跳,緩緩道:“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是皇上。”


    “為什麽?”百裏長歌追問。


    沁雪不假思索,“因為晉王在北疆立了那麽大的軍功,回來後又不要封賞,天子最忌諱朝臣功高震主,但王爺太過低調,封賞這件事上皇上拿不到把柄,自然得從其他方麵來,而眼下,闖刑部大牢救出蕭將軍和安公子便是他抓把柄最大的機會,所以他很可能在這件事上做手腳,放出臠寵沒死的消息引誘我們救人。”


    在這片大陸活了這麽多年,百裏長歌極少能從女子嘴裏聽到這麽精彩的分析,雖然沁雪的這番話反推回去還是有很大的漏洞,但對於一個自小流落街頭,風餐露宿長大的女人來說,已經非常不易。


    她對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增添了好感以外的讚賞驚豔之意,溫聲問她,“沁雪,這些東西你是怎麽想到的?”


    沁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自從成為侯府小姐以後,為了不讓人嘲笑我見識淺薄,我便開始讀書,侯府的書房很大,義父從來不拘束我,所以我便三天兩頭往書房跑,而且我發現很多書上都有姐姐的批注,我看到那部分的時候總是會反思姐姐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想法,久而久之,在遇到事情的時候便多了一份心眼,也開始會用自己的思路去分析。”


    百裏長歌驚訝於她玲瓏通透的頭腦,微歎,“這般通透身為女兒,的確是可惜了。”


    葉痕笑道:“這有什麽可惜的,沁雪是塊璞玉,得到她的那個人若是懂得開發,便能得到她的全部光芒,蕭玖長了一雙慧眼,能一眼看出她不凡的智慧,說明以後兩人在一起了,沁雪不會被埋沒,兩人也能相輔相成,就像我們倆一樣,這不挺好麽?”


    “說得也是。”百裏長歌無奈一笑,“是我目光短淺了。”


    沁雪紅著臉問:“姐姐姐夫,你們在說什麽呀?”


    百裏長歌抿唇而笑,“說你和蕭將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沁雪立時紅了臉,羞惱得瞪了百裏長歌一眼,趕緊垂下頭不敢再說話。


    ==


    水竹筠回府的時候,國公親自燉了補品等著,今日早上葉天鈺去了皇家狩獵場,並沒有早朝,他也因此偷得半日閑。


    見到水竹筠回來,他笑嗬嗬走過來,拉了她凍僵的手在寬厚的掌心裏焐著,問她,“怎麽樣了?”


    水竹筠懶得搭理他,一個“累”字說完就想往床上倒。


    “你還沒吃飯,可不能餓著肚子睡覺。”國公一把扶著她險些倒在床上的身子就往桌邊走。


    “不想吃了。”水竹筠有氣無力,勉強睜開眼看他,“對了,我回來的時候聽見百姓傳言平王的那些臠寵出現在秦淮河岸的象姑館,要不你親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昨夜損耗過度,今早為了護住那兩個孩子又耗費了不少靈力,如今困得要死,幫不了你了。”


    “這事兒我聽說了。”國公道:“景潤早就讓人來通知我們靜觀其變,這件事應該是他的計劃,既然他和長歌有了把握,那我們不參與便是。”


    說罷扶著水竹筠坐到桌邊。


    水竹筠拍開他的手,“夫君別鬧,我是真困,什麽也吃不下,讓我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不行!”國公微微皺眉,“你這次損耗嚴重,興許這一睡,得好幾日才能恢複醒過來,你若是不吃東西,餓死了怎麽辦?”


    水竹筠嘟噥一聲,最終沒有反駁,眼皮卻怎麽也睜不開。


    國公也不管她如何困,夾了菜輕輕往她嘴裏送,水竹筠順從地嚼碎咽了,國公又給她盛湯,水竹筠再次順從地喝了。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水竹筠再也咽不下去,國公才替她擦了嘴,將她抱到床榻上安睡。


    臨走前,水竹筠囈語般低聲道:“左丘凱那個小子今日申時三刻在東門渡口等著沁雪,你替我想個辦法把這個消息送去武定侯府。”


    關上房門出去,國公吩咐了四個精明的婢女看守在門外,這才轉身去了書房,又秘密吩咐了一個護衛前往武定侯府傳消息。


    沁雪回府的時候剛好碰到那個護衛,護衛把國公交代的話低聲盡數告訴了沁雪。


    沁雪聞言後深深皺眉,婢女問她:“五小姐,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沁雪搖搖頭,抬步進了侯府,“無關緊要的事罷了。”


    進了侯府以後,她直接去往正院。


    自從和好以後,百裏敬對紅月越發寵愛,紅月雖然掌家,但畢竟隻是個與百裏長歌年歲相仿的小女人,偶爾也會鬧鬧小情緒,百裏敬處處讓著她,非但不覺得她無理取鬧,反而認為這樣的紅月才是正常女人該有的樣子,比從前冷冰冰的樣子強多了。


    沁雪進了院子以後,看到的就是百裏敬手把手教紅月作畫的場景。


    雖然這二人年齡相差有些大,但這樣一幅飛雪亭前描紅梅的場景竟讓人有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沁雪一時看得癡了,竟忘了請安直接走到二人身後。


    “咦,這是什麽圖,如此奇特?”沁雪見到宣紙上古怪的畫,禁不住疑惑出聲。


    聽到是沁雪的聲音,百裏敬轉過來笑看著她,“你去晉王府了?”


    “是啊!”沁雪想到自己出門時的急迫一時有些尷尬。


    “王爺王妃可還安好?”百裏敬問。


    “挺好的。”沁雪答:“就是不知道姐姐肚子裏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女孩不都一樣嗎?”百裏敬好笑,“他們家已經有了小世子,再添個小郡主也是極好的。”


    沁雪的心思顯然沒在百裏敬的問話上,她一直死死盯著紅月作的畫,再一次禁不住疑惑,“義父,紅姨畫的這什麽東西啊?與前麵的雪景一點也不一樣,說難看吧,也不難看,可要說好看,也沒好看到哪裏去,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這個呀,叫做梅花篆。”百裏敬指了指紅月正在描摹的宣紙,“以前帶兵打仗的時候在一個偏遠的部落帶出來的東西,據說這是他們那裏的文字,我呢其實也看不懂幾個,你紅姨好奇,非要我教她寫出來好好研究一下。”


    “文字?”沁雪覺得很好奇,湊近了一看,還是隻能看到一朵一朵的梅花,看不懂到底寫了什麽字。


    “等等……”她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直起身子想了好久才恍然大悟,“我之前在蕭將軍家看到過類似於這樣的東西,我當時還以為是誰閑著沒事畫梅花玩兒呢,義父剛才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將軍府掛在堂前的那副畫軸,可是為什麽將軍府會有這種東西呢?”


    “難道當年義父打仗的時候是與蕭將軍一起去的?”沁雪又補充。


    “二十多年前,蕭玖都還沒出生。”百裏敬眯著眼睛,又問沁雪,“他可曾向你提起過那副畫軸的由來?”


    沁雪搖搖頭,“我當時的確好奇,卻沒好意思問他,所以他也沒說。義父你若是實在好奇,不妨等蕭將軍回來以後親自去問他。”


    “也好。”百裏敬點點頭,卻在轉眸之際腦海中靈光一閃。


    他整個人僵了一瞬後疾步往二老爺院子走去。


    百裏珊的事,雖然晉王府早就派了人前來說過她會假死出府,但二老爺依舊覺得左丘家欺人太甚,他一整天都在想對策如何上門討這筆債。


    “二弟,我有些事想問問你。”百裏敬沒有敲門,直接走了進來。


    百裏勳有些意外,“關於誰的?”


    “謝如鳳!”百裏敬問得很直接,“你實話告訴我,謝如鳳究竟是什麽人?”


    “這……”百裏勳有些懵,“你怎麽會突然這樣問?”


    百裏敬看著他微微有些閃躲的眼神,若有所思,“梅花篆,你聽說過嗎?”


    身子明顯僵了僵,百裏勳立刻回過神,“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謝如鳳是你的女人,而且還是懷了你兩個孩子的女人,她是什麽身份,你怎會不知?”百裏敬聲音冷沉下來。


    “大哥,如鳳都過世這麽多年了,你還來問這些做什麽?”百裏勳滿臉無奈。


    “我就是想調查一些事。”百裏敬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又問:“她是不是當年我們無意中發現的那個部落的人?”


    瞥見百裏勳的猶豫,百裏敬警告他,“你最好說實話,當年你的行為已經傷害了謝如鳳,如今尤氏瘋癲,珊兒也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了你,難道你還想你的親生女兒再遭罪不成?”


    百裏勳猛地瞪大眼睛,“你說什麽?”


    百裏敬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你整天籌謀著如何讓與你毫無血緣關係的珊兒過得更好,卻從沒想過你與尤氏的親生女兒過得如何,你這個父親,太失敗!”


    “你說清楚!”百裏勳揪住百裏敬的胳膊,“到底怎麽回事兒?”


    “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百裏敬皺眉,“整天喚你二叔的五小姐便是你與尤氏的親生女兒,她的眉眼鼻,每一處都像極了你。隻不過你早已將珊兒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所以大概忘了你還有個親生女兒流落在外頭。”


    “這不可能!”百裏勳瞬間臉色慘白,如同見鬼,他癱軟地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當年我送出去的女兒如今應該在她養父身邊,她怎麽可能會找得到回來這裏?一定是你弄錯了。”


    百裏敬無奈地搖了搖頭,“我現在沒工夫跟你討論這件事,你先告訴我,謝如鳳是不是當年那個部落裏的人?”


    “是!”百裏勳咬牙點頭,麵上有些許懊惱,“我原本想讓她跟我回京,父親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一定會看在她生了一個兒子的份上接納她,可我沒想到我傳給父親的信才上路,他便讓我娶尤氏,我也是無奈之下才會去找你想了這個辦法帶她回京。”


    百裏敬冷笑一聲,“我並不覺得你說了實話。”


    “你……”百裏勳怒看著他,“大哥這是什麽意思?”


    “如果你真的愛謝如鳳,為何會將她拱手送給別人,而且這個人不是外人,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哥哥。”百裏敬衝他笑笑,“我這麽說吧,這一切都是你的陰謀,你明知謝如鳳是那個部落的女人,她根本就不識得漢字,也不懂大梁的禮儀,對於梁人來說,她就等同於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癡,可你還是跟她好,讓她懷孕了。”


    百裏勳原就慘白的臉上添了幾分慌亂,他別開眼,“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說什麽。”


    百裏敬繼續冷笑,“你讓她生下你的孩子,然後借機將父親的爵位讓給我,前提是收了謝如鳳以及她的一雙兒女,目的是為了讓她能隨時在我身邊監視我,而她本身就是你的女人,你可以私下聯係她,便是我知道了也很正常。”


    最後,百裏敬總結,“實際上,你並不是心甘情願把爵位讓給我的,隻不過當時想給父親留一個好印象,所以讓出爵位娶了尤氏。”


    “你說這些,有什麽證據?”百裏勳緊咬著牙,雙目如刀。


    “後來你就一直躲在暗處操控。”百裏敬道:“你明知道我平時在朝中就與廣陵侯有些過節,卻還是想辦法讓謝如鳳和裴燼的娘親成為了手帕之交,然後順水推舟將這二人指腹為婚,長歌出生以後,謝如鳳假死出府,我不太待見這個孩子,然後你就做足了親情戲隔三差五去給這孩子送飯。裴鳶死的那年,廣陵侯不依不饒,非要長歌以命抵命,你突然挺身而出,同廣陵侯說了一句話,廣陵侯就放過了這個孩子,若是我猜得不錯,你當時對廣陵侯說了你會助他滅了我。至於百裏珊和沁雪交換這件事,我猜是做戲,但如今想來,我還是沒有看懂你的動機。”


    “你血口噴人!”百裏勳雙目赤紅,似要冒火,“我這些年在府裏根本什麽都沒有做!”


    “你的確什麽都沒有做。”百裏敬笑笑,“你隻是為你的女人找了個下家,為你的女兒找了一門好婚姻,讓她們成為你奪權路上不可或缺的棋子。”


    “大哥,你說的這是什麽混話!”百裏勳大吼一聲,“我若是想要權,當年怎可能將爵位拱手相讓於你?我直接回來請功,爵位來得不是更快更方便?”


    百裏敬沒有回答他這句話,淡淡道:“謝如鳳臨走之前,寫了一封書信給我,用的就是梅花篆,時至今日我才反應過來,我雖然看不懂這種字,但不代表別人看不懂,等我請人翻譯出來,一切就都會水落石出,到時候我可得聽二弟好好解釋一下。”


    百裏勳頃刻間麵如死灰,他捏緊了拳頭,從心底裏湧出不甘心。


    百裏敬說完,已經站起身走了出去。


    沁雪一直等在外麵,見到百裏敬出來,她趕緊過去問,“義父,你為什麽要來找……二叔?”


    百裏敬目光祥和地看了沁雪一眼,“我找他有些事,孩子,回去吧,這個地方,少來。”


    “嗯……”沁雪雖然點了點頭,但餘光還是朝著裏麵掃了掃。==


    東門渡口,已經換了粗布麻衣的左丘凱和百裏珊一人抱著一個寶寶。


    左丘凱的目光一直注視在熙攘的人群中,卻始終沒有看到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


    “阿凱,你在等誰?”百裏珊走過來,麵上還有剛生完孩子的虛弱和蒼白,但幸好有水竹筠安排的兩個冥殿使女陪護,總算沒有讓她受到分毫風寒的入侵。


    “少夫人,船就要開了。”婢女走過來,衝百裏珊恭敬道。


    收回失落的眼,左丘凱毅然決然轉過身,聲音暗沉,“算了,嫂嫂,我們走吧!”


    百裏珊是過來人,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失落,一手抱著寶寶,另外一隻手拉了拉左丘凱的衣袖,迫使他停下腳步。


    “阿凱,你若是在等人,那我們就再等一等,別錯過了遺憾終身。”


    “不了。”左丘凱並沒有回頭,看了一眼已經開始鳴笛的槳輪船,“申時三刻已過,船馬上就要開了,若是她有心,早就來了,既然沒來,興許有旁的事情給耽擱了,我們如今是特殊時期,不能在此地過多停留,嫂嫂還是快些上船吧!以免誤了時辰。”


    說罷,左丘凱頭也不回走到槳輪船邊踩著舷梯緩緩走了上去。


    百裏珊回過頭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沒發現什麽異常,她微歎一聲,叫上兩個婢女,“我們走吧!”


    那二人拿了包袱立即跟上去。


    槳輪船啟動,緩緩沿著京嶺運河而上。


    左丘凱將寶寶交給婢女,他自己站在甲板上。


    槳輪船的速度越來越快,帶動兩岸的風越來越冽,像刀子從肌膚上剮過去,疼痛難忍,船上大多都是不得已要在冬天出門的商客,大家都窩在船艙裏,沒有人願意出來吹冷風。


    左丘凱一個人的身影看上去便如同靜默的雕塑。


    他陷入了長久的回憶。


    從第一次在藥鋪見到沁雪到後來嫂嫂過門時她與大哥抗衡的勇敢,再到後來她被汙蔑險些嫁入丞相府。


    那些回憶連成串,編織出傷感的旋律。


    他緊緊抿著唇,頭一次為自己庶子的身份感到自卑。


    倘若……倘若他是左丘家的長子,在府裏擁有話語權,倘若她被汙蔑的時候他能不顧一切及時挺身而出,所有的事情興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不會為了自救去找蕭玖幫忙,更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與蕭玖定下原本就不存在的婚約。


    捏緊拳頭,指甲嵌進肉裏,鑽心般的疼痛。


    風雪打在眼睫上,迫使他不得不閉上眸子。再睜開的刹那,烈光四射。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將來有一天,他定要把所有的“倘若”變為現實。


    ==


    裴燼果然說到做到,聽聞葉天鈺從狩獵場回來以後立即去了皇宮。


    龍章宮前,離落現身攔住他,“裴世子請止步,皇上聖體不豫,正在裏麵休息,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擾。”


    裴燼很會察言觀色,一見離落認真的模樣以及裏麵隱隱傳來的咳嗽聲,他便知道情況有些不妙。


    葉天鈺的寒疾,持續了十多年,能活到今天已經是萬幸。


    換做以往的帝王,臣子聽到這樣的消息必定是先震驚後慰問再抹淚的,但如今的天子是病秧子葉天鈺,說他龍體不豫就是家常便飯。


    裴燼識趣地選擇了閉嘴。


    與離落寒暄幾句又道別之後,裴燼直接去了寧王府。


    納采的日子是在那夜擷玉殿定下的,寧王和寧王妃早就等在正殿,裴燼得到召見進府以後,恭敬給二位見了禮。


    長公主葉染衣被賜婚給裴燼這件事,早就傳遍帝京每一條街巷,寧王妃心中清楚裴燼的來意,但在看清他抱著的那隻活雁以後還是愣了愣。


    裴燼站起身,麵帶微笑,“原本按禮,子安作為廣陵侯府的繼承人,當以圭作禮,但這隻雁是子安陪同長公主在北疆打仗時捉到的,子安一直把它養著,之後帶回了帝京,它代表的可不僅僅是一份簡單的納采禮。”


    寧王妃有些驚愕,“真沒想到你如此有心。”


    裴燼麵帶歉意,“長公主金枝玉葉,原本不該以這麽簡單的納采禮待之,可皇上聖體不豫,無法親自主持,子安已經去了皇宮,皇上吩咐過不見任何人,活雁已經抱出來了,斷然沒有再抱回去的道理,所以,今日這個禮沒有按照正統公主大婚流程來,還請王爺王妃見諒。”


    “你這孩子,說話太客氣了。”寧王妃站起身走過去虛扶他一把,嘴裏道:“實際上,婚姻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大婚流程就是個形勢而已,染衣一直心在軍營,無論我和王爺如何勸說她都不肯在這方麵花一分心思,卻沒想到北疆一行竟能促成你們兩個,對我們來說,能親眼看著她出嫁,比什麽都來得高興。”


    說罷,寧王妃又讓裴燼落座,喚來婢女,低聲道:“你去將長公主請來,這麽重要的日子,她怎麽能不在?”隨後又與婢女說了句悄悄話。


    難得偷了空閑,葉染衣早就騎著馬去城外跑了一圈。


    實際上,她是在躲避今日的納采禮。


    如今的她,一想到裴燼那個混蛋就恨得牙癢癢,恨不能立刻馬上手撕了他。


    馬兒在樹林邊停下,她翻身下來,紅著臉喘息,呼出的氣在冷空氣下形成一層白霧。


    “公主——公主——”不遠處傳來寧王府護衛的叫嚷聲。


    葉染衣低咒一聲站起身準備騎上馬兒逃之夭夭,豈料腳下不穩踩到了冰塊滑倒在地上。


    “嘶——”她痛呼一聲掙紮著坐起來,這才感覺到腳踝處傳來絲絲疼痛,撩開衣擺,掀開褲腳一看,白皙的腳踝已經被擦傷,傷口上血珠子拚了命地往外冒。


    疼痛得麵皮抽了抽,再三確定站不起來以後,葉染衣索性坐在地上處理傷口。


    不遠處的聲音還在繼續。


    “叫魂呢!”她聽得煩了,衝著聲源處大喊一聲。


    那護衛聽見她的聲音,立即騎馬飛奔過來,一眼瞟見跌坐在地上的葉染衣,頓時臉色變了變,趕緊下來焦急問候,“公主您怎麽了?”


    葉染衣不屑地衝他冷哼一聲,“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給我滾蛋,少在這裏嘰嘰歪歪的。”


    不等護衛開口,她又補充,“如果是關於納采的,那你大可不必說了,打死我也不會回去的!”


    “不是啊公主!”護衛滿臉委屈,“按照皇室公主出嫁的禮儀,公主您大婚之前,宮裏應該挑選一個試婚格格給裴駙馬的,可是如今靜太皇太妃病倒,沒有合適的人選來做這件事,所以王妃讓屬下來告知您,為裴駙馬挑選試婚格格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如今候選的宮女們都已經齊聚寧王府,隻等您回去挑選了。”


    葉染衣眯著眼睛,“試婚格格是做什麽的?”


    護衛紅了臉,羞答答應道:“就是挑選出來的優秀宮女,在公主大婚之前先與駙馬同床,翌日回宮匯報駙馬的……呃……尺寸、硬度、耐力以及有無疾病等問題,若是這些方麵都過關,公主才可如期嫁給駙馬,試婚格格將成為駙馬的媵侍,若是有問題,則婚事另談。”


    “什麽!”葉染衣幾乎炸毛,騰地從地上蹦起來,隨後“嘶”地一聲又坐了回去。


    護衛看得臉部肌肉疼,他試探問道:“公主您還好吧?”


    葉染衣顯然沒聽到他的話,心思全都被那該死的試婚格格給攪亂了。


    她咬咬牙,恨恨道:“好啊,裴燼這個不要臉的竟然迫不及待要與宮女同床共枕,那本公主就成全他!”


    說罷她緩緩站起來,拖著一條腿勉強蹦上馬背。


    護衛傻了眼,“公主您要去哪兒?”


    “不是要選什麽陪睡宮女嗎?”葉染衣斜他一眼,“還不快走!”


    護衛吞了吞口水,光天化日的,公主這麽赤裸裸地說“陪睡”真的好麽?


    回到寧王府已經是半個時辰後。


    葉染衣幾乎是一路罵著進來的,當看見安靜文雅坐在殿內的裴燼,她死瞪一眼後再冷哼一聲,直接看向寧王妃,“娘,那些宮女在哪裏呢?”


    “什麽宮女?”裴燼疑惑地看向寧王妃。


    葉染衣沒好氣地呸了一聲,“裴燼你還好意思裝蒜,不是你急著忙著要選什麽陪睡宮女嗎?”


    “噗——”裴燼沒穩住,一口茶水噴出來,緊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餘光瞥見寧王妃尷尬的麵色,他瞬間明白這是寧王妃為了刺激葉染衣回來的策略。


    裴燼心中都是淚,這丈母娘,太坑!


    “染衣,你先過來坐。”寧王妃斂去神色,笑著衝她招手。


    “不坐!”葉染衣四下掃了一眼,“我選完宮女就走!”


    裴燼扶額。


    以往每一次他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將葉染衣堵得啞口無言,卻沒想到今日被丈母娘坑了一把,他如今全身都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寧王蹙眉,“染衣別鬧,今日是納采的大日子,你怎能獨自跑出去玩?”


    “爹~”葉染衣擅長對寧王撒嬌,每一次都能讓寧王毫無抵抗力。


    “你看哥哥如今身體不好,我怎麽能在他病重的日子裏行喜事呢?”


    寧王妃瞟她一眼,“這是當著文武百官測算出來的日子,又不是兒戲,你怎麽不當回事?”


    “那我忘了嘛!”葉染衣餘光掃了掃裴燼已經恢複正常的溫潤麵容,故意拔高聲音,“誰叫這種事對於本公主來說微不足道呢,也難怪我會忘得一幹二淨。”


    裴燼自然聽得出來她話裏的意思,揚眉笑道:“長公主忘了納采的日子不要緊,關鍵是洞房花燭夜別忘了就成。”


    “你!”葉染衣咬著牙,“裴燼你還要不要臉,當著我爹娘的麵,這種話你也能說得出來!”


    裴燼麵不改色,“王妃說了,今日不談公事,隻談婚事。”隨後,他用手指了指被拴在柱子上的活雁,“這個是我剛去北疆的時候就捉到的,一直沒舍得殺,今日特意抱來送給你。”


    “不稀罕!”葉染衣翹著鼻子哼哼兩聲。


    裴燼也不惱,笑眯眯道:“若是公主不曉得活雁作禮的意思待會兒可以去翻翻書本,那麽接下來,我們是否要選試婚格格了?”


    他笑著看向寧王妃。


    納采之日挑選試婚格格是極為不合禮的,裴燼心中清楚,但丈母娘既然已經提出來,他索性將計就計。


    葉染衣一愣,心中莫名湧上一層怒意,氣呼呼看著寧王妃,“娘,你說的宮女在哪裏?”


    寧王妃尷尬地笑了笑,對著旁邊的婢女吩咐,“去禮部把已經篩選出來的那批宮女帶過來。”


    婢女聞言迅速去往禮部。


    一炷香的時辰後,婢女再次歸來,身後跟了三四十個衣著統一的宮女。


    葉染衣一眼掃過去,個個黛眉嬌顏,生得水靈。


    再掃一眼寧王妃,對方衝她微微點頭。


    裴燼則同沒事的人一般安靜坐在裏麵喝茶,眼風都沒遞一個過來。


    葉染衣走過來直接問他,“敢問裴世子喜歡什麽類型的?”


    裴燼懶懶抬眼,莞爾一笑,“唇紅齒白耳朵軟,頭發烏黑性子倔。”


    似乎早就預料到葉染衣會搞怪,裴燼在她轉身的瞬間輕輕一笑。


    葉染衣捏著下巴思忖了一瞬,徑直繞過那幾十位宮女出了寧王府大門,盞茶的功夫過後,她再度回來了,這次不是一個人回來。


    跟在她身後那位,的確唇紅齒白耳朵軟,頭發烏黑……性子倔。


    隻不過,嘴唇似乎塗抹得有些過了,那位難受得直伸出舌頭來添,連牙齒都給染紅了。


    寧王和寧王妃見了,尷尬症直犯,恨不得見客之前沒帶臉出來。


    這是一頭標準的驢。


    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認錯的,標標準準的驢。


    葉染衣很自信,樂嗬嗬地站在門外,衝裴燼招了招手,“你出來看看,符不符合標準?”


    裴燼黑臉之後站起身,表情似笑非笑,緩緩走向殿外,指了指她牽著的那頭驢,問:“這就是你找來的……”


    “試婚格格。”葉染衣笑眯眯替他補充完。


    “是嗎?”裴燼極有興趣地挑了眉梢,“你確定?”


    “一定以及肯定!”葉染衣拍著胸脯保證,陰惻惻笑道:“裴世子可別辜負了本公主的好意,牽回家好好享用吧!”


    “等等!”


    在她即將把繩子遞給裴燼的時候,他突然出聲阻止。


    “做什麽?想反悔?”葉染衣皺眉。


    裴燼搖搖頭,“公主想讓我把它牽走也可以,但我有個疑問。”


    “什麽?”


    “這頭驢是公是母?”裴燼神情淡然,仿佛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問得非常粗俗。


    殿外的所有婢女侍衛以及那數十位候選宮女紛紛掩唇,憋著不敢笑出來。


    “這……”葉染衣蹙了蹙眉,“當然是母的,要不然本公主如何交給你?”


    “那……公主從何得知它是母的?”裴燼溫柔地從她手裏牽過繩子,再用溫柔的聲音道:“你不妨指給我看看,教我辯一辯,我堂堂廣陵侯府世子,未來的駙馬爺竟然雌雄不辨,這要是傳出去,豈不是鬧了笑話?”


    “你!你欺人太甚!”葉染衣牙都快咬碎了,跺跺腳之後跑進去告狀,“爹,娘,你們也看到了,這還沒大婚,裴燼他就欺負我,你們就這麽放心把我交給他嗎?”


    寧王輕咳兩聲,將腦袋歪往一邊,裝作沒看見沒聽見。


    葉染衣見求助無望,隻能跑過去雙手攀附著寧王妃的脖子,“娘~裴燼太欺負人了,我不要嫁給他。”


    寧王妃抿唇而笑,感覺到葉染衣冷嗖嗖的目光時重重咳了兩聲,正色道:“染衣,你已經到了婚嫁年齡,是時候該找個人來嗬護你,陪伴你一輩子了。”


    “可你也看見了,裴燼並不適合。”葉染衣再次跺腳,“他除了欺負我就什麽都不會。”


    “你這丫頭!”寧王妃伸手點了點她的腦袋,“你說他欺負你,你不也同樣欺負他麽?哪裏會有人和驢同床共枕的,你這不是瞎胡鬧嗎?”


    “還不是怪你們!”葉染衣鬆開寧王妃,氣呼呼坐到裴燼方才的位置,“什麽陪睡格格,你們這是要膈應死我!”


    “為娘這不是讓你親自挑選了嗎?”寧王妃指了指外麵,“禮部挑選出來的宮女候選人都在那兒呢,你去看看,覺得哪個中意,我們便趁早送去廣陵侯府,待她回來匯報了情況,大婚之事再繼續進行。”


    “憑什麽呀!”葉染衣不服,“憑什麽駙馬就有權利在大婚之前隨便和女人同床共枕,如果你們往他府裏送宮女,那為了公平起見,本公主也要去挑選個公子來伺候伺候!”


    寧王嘴角抽了抽。


    寧王妃哭笑不得。


    外麵一種宮女婢女侍衛全都垂下腦袋裝作沒聽見。


    唯有裴燼在聞言之後愉悅地彎了彎唇。


    “這是公主出嫁最基本的禮儀。”寧王妃苦口婆心道:“除了和親公主之外,其他公主出嫁都得走這道程序,別人都能接受,你怎麽就……”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葉染衣冷哼一聲,“本公主才不要和她們相提並論!”低聲咕噥,“反正我不同意這該死的陪睡宮女跟過去。”


    “那你要如何?”裴燼走進來,笑看著他。


    葉染衣瞪他一眼,指著外麵,“你把那頭驢牽回去!”


    “你想好了?”裴燼眨眨眼,問得極認真。


    葉染衣對上他的眼眸,心跳陡然之間加快起來,呼吸一窒,她強行移開眼,“反正那是本公主親自挑選的。”


    “我剛才說的人可是你。”裴燼輕笑一聲,“既然你喜歡對號入座,那我牽了那驢回去也沒什麽。”


    “你說什麽?”葉染衣瞳眸驟縮,剛平複下去的心緒頃刻間又沸騰起來。


    “我說我牽著驢回去。”裴燼一本正經答。


    “不是,前一句。”她始終不敢看他的眼睛,麵頰的滾燙程度卻早已出賣了她非常不平靜的心。


    “我說……”裴燼聲音極其溫潤,“我提出要求的對象本是你,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可喜可賀,夫以妻為綱,待會兒我便乖乖聽你的話將驢兒牽回去,晚上好好善待善待它。”


    “善待”兩個字音色咬得極有深意。


    “裴小子,你別跟著她胡鬧。”寧王也拿自己這個女兒無可奈何,“她平時就是這麽個紈絝率真的脾性,你若真依了她,豈不是打了葉家的臉?”


    裴燼淡淡一笑,看著葉染衣,“公主是我將來的妻子,她的話,不可不從。”


    ------題外話------


    呼呼,終於碼完了,衣衣這還是頭一次一天碼兩萬,哎喲我的小蠻腰,受不住了。錯別字改天有時間我再改,先遁了,極度需要休息ing


    推薦好友完結v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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