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百裏長歌由魏俞推著正準備出去了解一下南豫的風土人情,卻不料剛出門就見到一頂華麗的轎子停在外麵。


    有人手指纖長,輕挑簾幕,隨後一雙狹長瀲灩的桃花眼探出來,“哎呀許先生,這麽巧啊,這樣也能遇見?我剛好要去上朝,既然這麽巧遇見了,不如一起?”說罷衝她招手,“我這轎子寬敞的很,不如上來一起坐?我有許多不懂的東西想請教先生呢!”


    “好巧好巧。”百裏長歌微笑,六皇子府在長安街,到她這別苑可是繞了好幾條街,這丫的也不知什麽時候就起床跑這兒等著。


    “老六昨夜又宿醉在哪家煙柳樓裏,連自家府邸在哪個方位都沒搞清楚?”


    斜角處一抹幽涼的聲音傳出來,不過片刻就見二皇子傅乾騎在一匹水光油亮的黑馬上走出來,今日的他一襲煙色廣袖錦袍,肩寬腰窄,古井般幽邃的眸襯得他整個人猶如在暴風雪夜裏洗滌過。


    “喲!”六皇子探出的腦袋並未收回,順勢拿了折扇打開,饒有興趣地盯著傅乾,“巧了,二哥也在呢,莫不是我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哎呀,今日這條上朝的路還真是擁擠。”


    傅乾薄唇微抿,淡淡瞟他一眼,良久看向百裏長歌,放軟了語氣,“許先生,方才我已經進宮向父皇秉明今日特地陪先生在這淮安城裏遊玩,你初來乍到,對我們南豫定是不太熟悉的,待會兒出發以後我會一一為你講解。”


    六皇子聞言,眼眸中有片刻冷冽,片刻恢複正常,衝著傅乾笑道:“我就說二哥這麽些年怎麽還是光棍,真沒想到……嘖嘖,我還是頭一次見你對男人的熱情超過女人。”


    傅清淳省略的那一段話,不用說幾人也能聽明白。


    百裏長歌上前拱了拱手,“這其中隻怕有什麽誤會,二殿下本是一片好意,在下的確初來乍到,連這淮安城的東南西北都摸不清楚,能有個人在旁邊引導引導也是極好的。”


    傅清淳斜斜勾了唇瓣,似笑非笑看了傅乾一眼,突然一收折扇,在手心敲了敲,抬頭看看天空,“六月的天,想必待會兒熱極,先生若是就這麽出門,曬黑了可不好,往後找不到媳婦兒你還得歸罪於我們南豫的太陽,我看不如這樣吧,你快些上轎來,我帶你去遊覽淮安城,父皇那邊好說,讓個人去知會一聲就成。”


    “這……”百裏長歌為難地看了傅乾一眼,隻見他麵色沉黑,一雙眸黑雲翻滾,似要吃人,但終究是個極有城府的人,眨眼間便恢複如往常,聲音卻沉了幾分,“看來老六今日是鐵了心要將許先生從我這兒拽走了?”


    “二哥說的哪裏話,許先生這麽個大活人,況且身份擺在那兒,誰敢強行將他拽走,起碼他還有自己的思想和意願吧?”傅清淳挑眉一笑,眉梢眼尾都是一股風騷氣息,卻因長相俊逸而察覺不到任何違和感,似乎這個人天生就該風流,一輩子就該活在逍遙窟。


    傅清淳……


    百裏長歌心中冷笑,此人應當叫傅裝純。


    在大梁的時候,宮主就不止一次地跟她提起如今的南豫,數二皇子和六皇子風頭最盛,而這兩人更是旗鼓相當。


    如今見了本尊,百裏長歌倒覺得這位六皇子的心機才是深不可測,他可以用一層紙醉金迷的外衣將自己完完整整包裝起來而不被外界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相較之下,性情頗有些雷同葉天鈺的二皇子傅乾便弱了許多。


    但總體說來,這兩人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百裏長歌捏著眉心,若是她不來,傅卿雲早晚得慘死在這兩個人手中。


    傅清淳說完眸光便轉向百裏長歌,“先生是想躲在轎子裏乘涼還是在日頭下暴曬?”


    百裏長歌有些頭疼,看來這兩個人是杠上了。


    她略微一思忖後吩咐魏俞,“你去拿把傘出來。”


    魏俞迅速進去拿了一把油紙傘出來。


    百裏長歌衝傅清淳和傅乾做了個“請”的姿勢,彎唇道:“勞煩兩位殿下帶路了。”


    傅清淳臉色黑了片刻,神情微怒,“先生這是何意?”


    百裏長歌微微一笑,“兩位是尊貴的皇子殿下,在下自然不敢拂了你們其中一人的意,既然兩位殿下都想去,那就一起,在下撐把傘,既不會被曬到,也不會遮蔽在轎簾內錯過了美妙的風景,更何況兩位殿下皆驚才風逸,相信一路有你們為我引導講解會有趣得多。”


    傅清淳氣哼哼地重重一聲放下簾子,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又重新打開簾子換上之前瀲灩光華的模樣,笑著相邀,“我想起來了,今日有一場擊鞠大賽,聽聞好幾位皇子和絕大多數王公貴族世家子弟都會到場,不知先生對此可有興趣?不如我們先去酒樓吃飯,然後再一路遊覽過去?”


    “好幾位皇子”這五個字瞬間抓住了百裏長歌的注意力,她抬起眸,定定打量著轎子裏笑得波光瀲灩的傅清淳,卻從他臉上看不到任何一絲破綻。


    然而這句話分明是想告訴她傅卿雲也會去參加擊鞠大賽。


    也就是說,傅清淳其實知道她之所以來南豫是為了傅卿雲。


    這個人的心思,著實有些可怕。


    百裏長歌片刻沒有猶豫,婉拒道:“在下腿腳不便,去了也沒辦法陪著兩位殿下上場,更何況在下喜好幽靜,對那種熱鬧的地方實在沒什麽興趣。”


    “老六!”沉寂多時的傅乾終於開口,微微不悅,“父皇今早本就吩咐了我一定要好好招待許先生,先生既然不喜熱鬧,你又何必強求?”


    “我這哪叫強求?”傅清淳揚眉,“隻不過今日的擊鞠規則不同於以往罷了,每一場兩隊各安排一位皇子,無論哪一方輸了,那一隊的皇子都要自動放棄中秋陪著父皇祭天的權利。”


    話完,遺憾補充,“不過我看許先生似乎沒什麽興趣,那便罷了,由著他們去吧,我同二哥陪著先生去遊覽都城。”


    百裏長歌眸光一動。


    南豫還沒有正式立太子,中秋祭天這種重大儀式上能與國君一同祭天的皇子便意味著有望正位東宮。


    然而這個令眾皇子蠢蠢欲動的機會竟然用作一場擊鞠賽的賭注,看來這些皇子的確是下了血本。


    可不管怎麽說,她今日都不能去,隻要一點頭就會暴露了自己的目的,而且還會牽連傅卿雲。


    傅清淳讓轎夫抬起轎子走近百裏長歌身邊,又探出頭來問她:“先生喜歡什麽類型的菜肴?淮安城裏有好幾家出名的酒樓,每一家都有不同的特色,先生不妨告知我你喜歡哪一種,我們直接前往便是。”


    百裏長歌扯著嘴角,“在下的口味很隨意,殿下不必顧及我,按照你們的喜好挑選酒樓就是。”


    “這樣啊……”傅清淳捏著下巴思忖片刻,轉眸望向傅乾,笑道:“我喜歡城東的鶴頤樓,那家不僅地兒好酒菜好,就連唱小曲兒的姑娘都青蔥水嫩得很,實在養眼,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我無所謂,先生喜歡就行。”傅乾答得不鹹不淡。


    百裏長歌淡哂,“既然六殿下喜歡,那我們便去鶴頤樓。”


    商議好,幾人便直接啟程。


    因百裏長歌坐輪椅的原因,傅清淳和傅乾都不由得放慢了速度,事實上幾人的速度隻比步行快了那麽一點點。


    到達鶴頤樓的時候,正值午時。


    掌櫃似乎早就知道幾人會來,特地留了上好的雅間,一見到傅清淳和傅乾便殷勤迎上來,“見過二殿下、六殿下。”眸光一轉,瞟見輪椅上的百裏長歌,疑惑問:“不知這位是?”


    傅清淳咳了兩聲清嗓子這才放開聲音道:“這位便是名揚五國的大梁國士許彥許先生。”


    鶴頤樓這地方本就人流混雜,傅清淳這麽一說,周圍的人立即向百裏長歌投來齊刷刷的探究目光。


    百裏長歌沒有抬頭看任何人,也沒打算知道別人怎麽看待自己,她隻是靜靜地看著腳下一尺三寸地,順便看一看傅清淳究竟想幹什麽。


    傅乾冷著麵色直接上前來跟掌櫃說了句什麽,掌櫃連連點頭過後便立即親自引著他們往樓上走。


    魏俞收了傘,用內力推著百裏長歌的輪椅上了樓。


    樓下眾人齊齊發出唏噓驚歎聲。


    傅清淳看著輪椅上的那抹身影,突然勾了勾唇瓣,眨眼間又是一副瀲灩風姿,抬步迅速跟了上來。


    點好菜以後,傅清淳又吩咐,“掌櫃,記得把上次唱小曲兒的青馥姑娘請上來,你告訴她,這次若是唱的好能得許先生誇讚,那爺便給她十倍銀子。”頓了頓,靠近掌櫃耳邊神秘道:“當然,你也少不了好處。”


    能得六殿下這番話,掌櫃心中自然欣喜,但他麵色有些猶豫,歉意道:“實在是對不住六殿下,青馥姑娘前兩天走了,我聽她說應該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回來。”


    “走了?”傅清淳眼睛一眯,“那她可有說了準備去哪兒?”


    “這個小的不知道。”掌櫃搖搖頭。


    興趣缺缺地靠在椅背上枕著雙手,傅清淳道:“那麽,爺來你這兒一趟豈不是什麽樂子都沒有?”


    “老六!”旁邊傅乾實在看不下去了,沉聲道:“你若是想溫香軟玉入懷隻管去胭脂巷,今日我陪著許先生來可不是尋歡作樂的!”


    傅清淳不屑地“切”了一聲,“二哥向來活得像根木樁,就不要把別人強行拉入你的隊伍了,免得整個南豫國的子民都變成木樁。”


    “你!”傅乾聞言頓時皺眉。


    “難道我說的不對?”傅清淳眼風掃向百裏長歌,“先生可曾有這種感覺?”


    百裏長歌淡淡一笑,“六殿下說話實在風趣幽默得緊,二殿下的脾性隻怕是同在下一樣不喜熱鬧愛清淨而已。”


    傅乾麵色緩和了不少。


    “嗯?”聞言,傅清淳瞳眸縮了縮,看了一眼百裏長歌又看一眼傅乾,沒從二人麵上看出什麽來,這才收了笑意靜靜喝茶。


    掌櫃還戰戰兢兢呆在原地,他是個商人,最會察言觀色,方才這番硝煙彌漫的話他聽得出來,身子一抖,他生怕兩位殿下因此打起來到最後還會遷怒鶴頤樓,隻得趕緊道:“六殿下,青馥姑娘雖然走了,但最近來了一位素水姑娘,彈得一手好琵琶,不知六殿下……”


    “那還不趕快叫上來!”傅清淳懶懶打斷他。


    掌櫃如釋重負,立即撒腿就往樓下跑。


    不多時,果然見到一個身著淺碧色輕衣的女子抱著琵琶走了進來,她麵容姣好,眼眸顧盼生輝,生了一雙骨節修長勻稱的手,的確適合彈琵琶。


    她有些拘束地衝幾人請安行禮過後走到裏間坐下,中間隔了淡粉色紗幔。


    傅清淳依舊靠在椅背上,眸光懶懶朝裏麵一瞥,“你都會彈些什麽曲子?”


    不等素水開口,他又道:“可別都是些爛大街的曲兒,許先生是高雅之人,不愛那些的。”


    傅清淳的語調,分明對這個素水姑娘無半分好感。


    從這一點,百裏長歌感覺得出來他並沒有外界傳言那般好女色。


    想到這裏,百裏長歌倒越發對他嘴裏那位“青馥”姑娘感興趣了。


    能讓六殿下掛在嘴邊的,絕不是什麽太過簡單的女人!


    素水福了福身子,低聲答,“奴家最近新編了一曲《月殺》,公子不妨試聽一下,若是公子覺得不滿意,奴家待會兒自當分文不收。”


    “有膽魄!”傅清淳當先撫掌,“既是自己編創的曲子,那你速速彈來。”指著百裏長歌又道:“若是能得這位先生的喜愛,那麽爺便重重有賞!可若是你彈得不好,那麽還是早些放下琵琶找別的技藝謀生才是,免得汙了爺的耳朵。”


    素水似乎有些惶恐,低低道了聲:“諾。”


    調過音以後,她將琵琶抱在懷,手指輕輕撥動琵琶弦,音漸起。


    起先低沉婉轉,仿若落日之前歸家的黃鶯吐出最後一口嬌啼,眼前仿佛呈現出薄暮餘輝,夕陽淒豔。


    眾人正沉醉其中時,音調驟然轉急而又忽地變緩直至無聲,仿佛轉瞬之間夕陽落山,黑幕如蓋,天地無聲。


    好一幅廣袤悠遠的意境。


    眾人還沒感受完這份寂靜,乍然之間,琵琶音飆到最高,仿若撕裂長空的爆雷閃電,隨之而來的是刀劍交擊,萬馬奔騰,煙塵四起,黃沙埋骨。


    波瀾壯闊的戰場廝殺。


    音漸緩,嗚咽之聲如同戰亂過後殘存於世的人孤身對著衣冠塚低聲傾訴,聲聲泣血。


    一曲畢,眾人皆被這月下戰場的意境給震撼到了。


    傅清淳最先反應過來,餘光掃了掃百裏長歌看不出情緒的麵容,頓時皺眉,“先太祖皇帝開始,南豫便一直處於太平盛世,更何況今日這種大日子,你竟然彈如此血腥的曲子,說!究竟有何居心!”


    傅清淳說話的瞬間,身影一閃已經到了裏間,一隻手緊緊鎖住素水的喉嚨。


    素水喉口嗬嗬作響,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清秀的小臉漲得通紅。


    百裏長歌見勢不妙,心下一沉,但她知曉傅清淳必是想借此事來試探她的真性情。


    微微皺眉過後,她平淡無波地端起茶杯,漫不經心道:“既然六殿下覺得此曲過於血腥,此女動機不純,那何不直接拖出去殺了?”


    仿佛在點評桌子上哪一道菜味道如何般隨意的話,瞬間讓坐在她對麵的傅乾抬起頭來,眸中有片刻訝異。


    然而最訝異的人還是被傅清淳死死扣住的素水。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不懂憐香惜玉的男人,自始至終連眼神都不曾投給她一個,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會汙了他的眼。


    在百裏長歌身上看不到生的希望,素水又將目光投向傅乾,但由於傅清淳力道過大,她瞳仁已經開始渙散。


    傅乾內功高深,自然感覺得到素水越來越弱的氣息,他趕緊喝道:“老六,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怎麽,還沒開始擊鞠大賽就想攤上命案直接棄權麽?”


    傅清淳對於百裏長歌的反應無疑也是震驚的,原以為輪椅上那位不過就是個多讀了幾年書的文弱書生而已,卻萬萬沒想到每日必讀聖賢書的人竟會在這種緊要關頭見死不救。


    鎖住素水喉嚨的手逐漸放鬆,傅清淳陰沉著一張臉對癱坐在地上無力喘氣的素水厲喝一聲:“滾!”


    抱著琵琶,素水踉蹌著身子挪步出了房間。


    傅清淳重新坐回來,若無其事般親自為百裏長歌斟了酒,笑道:“方才讓先生受驚了,莫見怪。”


    “受驚的恐怕是素水姑娘。”百裏長歌亦笑著接過他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先生也懂得憐香惜玉?”傅清淳挑眉問。


    “在下關心的隻是她掃了殿下的興。”百裏長歌一邊低頭吃著菜,一邊淡淡應聲,毫無情緒的麵容,無波無瀾的眼眸,讓人挑不出半分破綻。


    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傅清淳突然抬頭哈哈大笑,“難怪先生會說二哥與你是同一類人,原來你們都不太近女色,更不懂得什麽叫做憐香惜玉。”


    “方才之言不過是開句玩笑話而已。”百裏長歌自己斟了酒舉杯,“在下哪裏敢同二殿下相提並論,六殿下可千萬莫再折煞我了。”


    “不過是這不懂憐香惜玉的性情相同而已。”傅清淳笑得更大聲,“先生莫要驚慌,若是你們處處一樣,那豈不是變成一個人了?”


    百裏長歌扯了扯嘴角,勉強賠笑。


    飯吃了,酒喝了,曲兒聽了,試探也試探完了,傅清淳慵懶地站起身,對著傅乾問:“二哥覺得我們先帶許先生去哪裏遊玩比較好?”


    “玩不是我長項。”傅乾麵無表情答。


    傅清淳抓住了字眼,趕緊道:“那麽早上是誰在許先生的大門前信誓旦旦說接了父皇的口諭要帶許先生遊遍淮安城?莫非二哥心不誠,還是你撒了謊?”


    傅乾懶得理他,對著百裏長歌道:“先生既喜歡幽靜,那麽想必也會喜歡我國的九重寶塔,不如我這就帶你去看看?”


    傅清淳嗤笑,“二哥也太能折磨人了,明知許先生腿腳不便,還非要去什麽九重寶塔,你這是明擺著欺負人!”


    傅乾麵色瞬間陰冷下來。


    百裏長歌見狀,心中又歎了一聲,開口道:“方才聽兩位殿下談話,似乎這擊鞠大賽你們也要參與,既有重要的事,何必因為在下而鬧得不愉快,不如大家一起去擊鞠場好了,剛好我也能看看兩位殿下的風姿。”


    “可先生方才不是說……”傅乾微微皺眉。


    “方才是方才,現在是現在。”百裏長歌微微一笑打斷他,“吃菜還有調口味的時候呢,更何況這是去看兩位殿下擊鞠的絕世風姿,在下能一飽眼福才是三生有幸。”


    客套完,一行人緩緩下了樓。


    掌櫃自從看到素水雙眼通紅走下來便知發生了什麽事,此刻見到兩位殿下要走,他也不敢多做挽留,更不敢揚言下次再來,隻滿臉歉意,“小的招待不周,還請兩位殿下和許先生多多包涵。”


    “好說。”傅清淳眉梢高挑,“把今日的銀子免了爺就不跟你計較。”


    掌櫃早就冷汗涔涔,此時聽到六殿下發話,他哪裏還敢反駁,隻盼著幾位祖宗趕快離開,於是連連點頭,“那是當然,怠慢了兩位殿下是本店的錯,不收錢理所應當。”


    出了鶴頤樓,幾人迅速前往擊鞠場。


    這地方果然如傅清淳所說熱鬧得緊,一半的王公貴族世家子弟都來了。


    擊鞠便是尋常所說的打馬球,一人一杆於馬背上遊戲,對立的雙方每組至少五個人,先進對方球門的一方為勝。


    百裏長歌隨意往馬廄方向瞟了一眼,大概是因為今日的賭注有些大,為了公平性,馬兒都是清一色的中等馬,並無突出之處。


    視線再一轉,百裏長歌在人群中看到了傅卿雲,今日的他身著淺藍色束身錦袍,他立在一眾世家子弟中間,但周圍的人似乎都沒有要和他說話的意思,這樣一對比,他在人群裏的身影便越發孤清明顯。


    “先生在看什麽?”傅清淳打著折扇走過來。


    百裏長歌打趣道:“我在幫殿下清點今日到場的皇子,順便幫你估摸一下勝算。”


    傅清淳眼眸一動,湊近他問:“那麽,依照先生的看法,我今日有幾成勝算?”


    “且不知六殿下想與哪位皇子同時上場?”百裏長歌噙著笑,問得溫溫淡淡。


    “我呀……”傅清淳收了扇子指著遠處觀眾席繞了一圈,最終停留在傅卿雲身上,篤定道:“他!”


    百裏長歌絲毫不覺得意外,輕輕一笑:“如此,殿下便有五成勝算。”


    傅清淳哈哈大笑,“方才先生還說我風趣幽默,那你此時豈不是更甚?這場擊鞠賽擺明了就是皇子之間的戰爭,場上兩隊,自然每一隊都有五成勝算,先生這話可算是敷衍搪塞我了。”


    百裏長歌對於他暗暗惱怒的話語裝作沒看透,歎道:“在下並不了解那位皇子,也不知他擊鞠技藝如何,更何況擊鞠場如戰場,瞬息風雲萬變,什麽意外和奇跡都會有的不是麽?”


    這句話似乎愉悅了傅清淳,他勾唇,“那就希望能借先生吉言,讓那些奇跡都到他身上。”


    百裏長歌佯裝不解,問:“殿下此話何意?”


    傅清淳自信一笑,“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他怎麽可能贏得過我?”


    百裏長歌一副了然的樣子,又道:“既然六殿下這麽厲害,為何不選擇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那樣豈不是更顯得你有實力有氣魄?聽你說來,想必那位殿下對於擊鞠不是太懂,這樣的話,殿下即便贏了,也應該沒有多少成就感吧?”


    “我也沒辦法。”傅清淳無辜聳肩,“方才抓鬮的時候,我剛好跟他抓了同一組。”


    “如此,那我便提前恭喜殿下了。”百裏長歌拱了拱手,轉眸時又不經意地往傅卿雲方向瞟了瞟。


    對方似乎察覺了她的視線,順著看了過來,不過片刻又收回目光。


    傅清淳挨著百裏長歌旁邊的椅子坐下。


    都城中專門有一個擊鞠的馬球隊。


    今日的擊鞠大賽,國君是知曉的,所以為了公平起見,除了領頭的皇子之外每一隊的另外四人皆從馬球隊裏挑選,等皇子大賽過後,世家子弟方才可參與進來玩耍。


    “國君今日會來麽?”百裏長歌偏頭問傅清淳。


    提到國君,傅清淳立即正色道:“自從皇後殯天,父皇龍體便有些不豫,今日他本該到場的,但昨天早朝的時候他把這場大賽交給宰相親自主持了。”


    “殿下的外祖父?”百裏長歌低聲問了句。


    “嗯……”傅清淳輕輕應了一聲。


    百裏長歌心中思忖南豫如今的政權,外戚逐漸坐大,倘若再不想辦法遏製,總有一天傅家的天下將會變成外戚的天下,尤其傅清淳的外祖父還是一朝宰相,按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傅卿雲一點勝算也沒有。


    想必南豫國君遲遲不立儲君的原因就是發現了外戚坐大,立傅卿雲一個毫無背景的嫡子會引來非議吧?


    從這一點上,大梁先帝似乎要比南豫國君精明得多。


    大梁先帝的那些妃子,多是由禮官從民間挑選的秀女逐步晉級而來,似乎並沒有一家獨大的現象,況且大梁先帝善於製衡之術,多年來並沒有讓皇子皇孫中的任何一位獨占噱頭。


    隻可惜,葉南弦的一生都被九方雪嬋給誤了。


    百裏長歌始終相信,倘若當初他沒有遇到九方雪嬋,那麽定然會成為千古明君,而不是被百姓忌憚避諱的暴君。


    “二哥,第一場就輪到你了,趕緊去準備吧!”四皇子傅煦小跑著過來通知,百裏長歌這才發現傅乾一直坐在她身後,此時見到她轉身,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終是站起身跟著四皇子去了馬廄挑選馬兒。


    正午過後,太陽曬得緊,傅清淳不斷扇著扇子,還是頂不住被曬得冒汗,他衝旁邊撐傘的婢女道:“速速去拿些冰鎮過的水果來。”


    婢女恭敬應聲,“回六殿下,已經有內侍前去冰窖取了,相信馬上就會到達的。”


    吹了一口熱氣,傅清淳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但在看清穿了馬球衣上場的傅乾時目光一亮,瞥向百裏長歌,“先生覺得,二哥與五哥這一場誰勝誰負?”


    百裏長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傅清淳見她沒有要答話的意思,索性不再追問。


    不多時,皇宮內侍們提了冰捅以及冰鎮過的水果來分發。


    傅清淳用牙箸親自夾了一顆冰鎮楊梅遞給百裏長歌,道:“先生可以先嚐嚐這個,酸中帶甜,甜中帶酸,個中滋味實在美妙,楊梅實在是生津止渴的好東西。”


    “那是自然。”百裏長歌接過楊梅,笑道:“要不古人何來望梅止渴一說?”


    這句話,傅清淳似懂非懂,正準備開口問,卻見百裏長歌直勾勾盯著擊鞠場,他索性作罷,安靜吃著冰鎮水果。


    擊鞠場上兩隊以黃紅兩種馬球衣分開,二皇子傅乾帶領紅隊,五皇子傅昭帶領黃隊。


    雙方準備就緒,各自翻身上馬,手執球杆,隻等馬球令官一聲指示,雙方馬匹各自踩著滿地煙塵衝中橫線上的馬球而去。


    除了守門的兩個隊員,場中還有八人,每個人的馬兒都是一樣的中等馬,但很明顯,二皇子和五皇子的禦馬技術極好,這二人當仁不讓衝在前麵,球杆所指方向都是那個拳頭大小的馬球。


    一杆拍下,各自擊中了對方的球杆,馬球反而往旁邊偏移了方位。


    傅乾動作極快,迅速將球杆收回來順勢撥轉馬頭再一杆下,這一次準確地將馬球傳給身後的隊員。


    五皇子不甘示弱,迅速帶著黃隊包抄二皇子的紅隊,幾個回合下來,傅乾的紅隊不負眾望將馬球順利送進對方的球門。


    五皇子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結局,麵上並沒有多少失落感,還特地過去與二皇子道了聲:“二哥,恭喜你。”


    “是五弟謙讓了。”傅乾淡淡一笑,牽著馬兒下了球場。


    這種結局對於在場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分毫不意外。


    坐在正中觀眾席上的宰相薛祥當先拍手叫好,眾人也跟著喝彩。


    傅清淳眼皮都懶得掀一下,半闔著眸子淺眠。


    “二哥,恭喜你啊。”四皇子傅煦跟著傅乾走過來,順便看了傅清淳一眼,提醒道:“老六,你和大哥是最後一場,可別睡過頭了啊!”


    “吵死了!”傅清淳沒有睜眼,卻皺眉嘀咕了一句又繼續睡。


    傅煦悻悻吐了吐舌頭,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百裏長歌心中疑惑,問道:“四殿下沒有參加擊鞠麽?怎麽就見你一直替他們忙活了?”


    傅煦聞言笑道:“我那點技術,哪裏敢在哥哥弟弟們麵前獻醜啊?再說了,我也不喜這種劇烈的運動,所以自動棄權了。”


    百裏長歌了悟地笑笑,隻聽傅清淳又咕噥道:“你那不叫棄權,叫‘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能提前勘破,算你是條漢子。”


    早就習慣了六皇子的毒舌,傅煦無奈地看了看百裏長歌,最終選擇閉嘴。


    傅乾聞言幽幽道:“聽這語氣,想必老六已經勝券在握了。”


    傅清淳緩緩睜開眼,斜斜勾了唇角轉過身看向傅乾,“我的智商,不多不少,剛好比二哥多了那麽一點點而已。”


    傅乾對上他的眼睛,冷冽的眸冰寒更甚,直到令官再次喊開始,二人對視的眼睛才各自移開。


    傅乾伸手從冰桶裏撈了一塊冰放在手心捏碎,聲音低沉,“大哥可是從來沒玩過擊鞠的,老六你性子急躁,還是手下留情為妙,免得到時候出了意外可不好。”


    傅清淳聞言笑的更歡,“二哥隻管放心,許先生說了,擊鞠場如戰場,什麽意外都能有,萬一那個人身上會發生奇跡也不一定呢!二哥覺得可對?”


    傅乾毫不客氣道:“那麽他沒死,就一定是奇跡。”


    傅清淳捂著肚子大笑,“二哥這番話好令我惶恐,你提前把話說出來了,萬一到時候真出了人命,那我豈不是無辜擔上了蓄意謀殺的罪名?”


    傅乾麵色一寒,再不說話。


    這一場是三皇子對八皇子,沉穩的三皇子如期獲勝。


    接下來的幾場,百裏長歌都沒用心去看過程,她一邊吃著冰鎮過的糕點乳酪和水果,一邊思忖著待會兒要如何幫傅卿雲。


    傅乾就在她身後,倘若待會兒她暗中出手一定會被他發覺,可若是不出手的話,萬一傅清淳真的說到做到在擊鞠場上殺了傅卿雲,到時候她後悔都來不及。


    “馬上就到最後一場了,老六你醒醒。”身後與傅乾坐在一起的傅煦時刻提醒著傅清淳。


    “你煩不煩?”傅清淳極不情願地睜開眼瞪向傅煦,“由那功夫,多去找幾個美妾為傅家開枝散葉才是正事兒!”


    傅煦紅著臉低下頭。


    “下一場——”令官在台上高喊,“大皇子對六皇子!”


    傅清淳聞言,這才伸了個懶腰軟綿綿站起身先去挑選了隊員又去馬廄選馬。


    “大哥,待會兒手下留情喲!”傅清淳對著正在選馬的傅卿雲眨眨眼。


    傅卿雲勉強一笑,“六弟在南豫曾被封為擊鞠之王,這句話應當我來說。”


    傅清淳冷笑過後斂了麵色,走過來攬住傅卿雲的肩膀,“總而言之,這不過就是一場擊鞠賽而已,便是輸了,大哥也依舊是南豫大皇子,這是不爭的事實。”


    “大皇子”三個字一再提醒傅卿雲他並非太子。


    傅卿雲嘴角僵了僵,隨即無聲笑開,“六弟說得對,不過是一場擊鞠賽而已,輸了的人頂多輸了能與父皇一起祭天的機會而已,這算不得什麽,重在參與。”


    “大哥能這麽想最好。”傅清淳似笑非笑地走出馬廄前往他帶領的黃隊那邊。


    傅卿雲也迅速換好衣服走到自己的隊伍邊翻身騎上馬,心情有些繁雜。


    大梁盛行蹴鞠,擊鞠他自然是不會的,隻不過小的時候與阿瑾他們幾人偷偷騎了馬兒出城將玉佩扔在地上用木棍仿照擊鞠玩法玩過而已。


    但如今要麵對的是最殘酷無情的真正擊鞠場,賭注是一個機會,一個能正位東宮的機會,他完全沒把握自己會從傅清淳這個擊鞠之王手中獲勝,或許他能放自己一馬已經是萬幸。


    想到阿瑾,他便不由自主想起她大婚那天他的不辭而別。


    這麽長時間,他早就見證了晉王對她的愛,無私而偉大,炙熱而深沉。


    但他畢竟等了她這麽多年,要說完全放手,短期之內似乎不太可能,所以保不準自己親眼見到她穿上鳳冠霞帔時會忍不住想帶她走。


    正因為如此,他才借著南豫國書在她上花轎之前逃離現場。


    知曉她一定會追來,也知曉晉王一定會生氣,所以他才會在送君亭留下紙條。


    ——勿念。


    這兩個字,他用了很大的決心才寫出來,因為習慣了愛她,所以到最後忘了如何放手。


    抬起頭,傅卿雲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心中的忐忑在一瞬間消弭於無形。


    ——阿瑾,你看,一想到你我就會莫名心安,你還敢說自己不是我的信仰麽?


    “兩隊隊員請準備!”令官高揚小紅旗,“三、二、一、開始!”


    馬蹄聲瞬間讓才平複下去的場地煙塵四起,一片混亂之中,隻聽到一陣金鐵交擊的刺耳聲音,正是傅卿雲和傅清淳的球杆在半空中交匯。


    “大哥,你完全不用客氣,讓我看看你真正的實力。”傅清淳自信地勾起唇角,“否則,弟弟我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哦!”


    傅卿雲對上他的目光,頓時心下一寒。


    傅清淳說完,用極不可思議的速度繞過傅卿雲將球杆朝著地上的馬球一揮,馬球飛上半空,弧度落下,幸得傅卿雲這邊的守門隊員機敏,立即用球杆擋了回來。


    傅卿雲轉瞬之間反應過來,趕緊撥轉馬頭前去搶球,兩隊戰場正式拉開。


    頂著太陽打馬球無疑是最消耗體力的,一刻鍾過後,雙方還是僵持搶球狀態,誰也沒有機會進球。


    百裏長歌看得出來,傅清淳一直在忍讓,他似乎在等著傅卿雲真正出招。


    算起來,傅清淳這個人還是有些骨氣的,否則就真的如她所說欺負完全不懂擊鞠的傅卿雲了。


    “大哥,都這個時候了你竟然還不出招!”迂回了這麽久,傅清淳有些惱,他完全可以一杆將馬球送入對方球門,然而那樣就贏的話沒有人會說他球技好,隻會說對手太弱。


    一片混亂中,傅清淳惱怒地高揚球杆,一杆飛起,馬球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拋物線。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即將射門的馬球上。


    直到地上傳來“嘭”地一聲巨響,眾人才反應過來傅卿雲突然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百裏長歌大驚,險些一激動站了起來。


    傅清淳聞聲霍然轉頭時就見到傅卿雲整個人已經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縮著身子。


    宰相騰地站起身來,趕緊讓人去通知令官終止比賽。


    整個擊鞠場在一瞬間陷入寂靜。


    畢竟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高空的馬球上,誰也不知道傅卿雲為什麽會在眨眼之間摔下馬。


    “怎麽回事?”傅煦顯然嚇得不輕,偏頭問傅乾。


    傅乾冷笑一聲,“我早就說過讓他手下留情,他偏要逞能,如今真出了事怪得了誰?”


    傅煦抿了抿唇看向百裏長歌,低聲問:“先生方才也一直在觀賽,可有看清楚是誰撞到了大哥的馬兒?”


    百裏長歌搖搖頭,“我同所有人一樣,注意力都在高空。”


    傅煦無奈,趕緊站起身去往隊員們休息的地方一個個詢問,但結果都是沒有人看見大皇子究竟是怎麽摔下來的。


    “快去請太醫!”看著已經陷入昏迷的傅卿雲與胳膊上的斑斑血跡,宰相薛祥麵色陰沉。


    “老六,這是怎麽回事啊?”四皇子惶恐地跑過去,見到昏迷不醒的傅卿雲時又嚇了一跳,當即開口問傅清淳。


    “我不知道。”傅清淳聳聳肩,又冷下臉來看著傅煦,“莫非四哥認為是我動的手腳?”


    “我記得當時老六離他最近。”傅乾負手走過來,涼涼道:“真相究竟如何,沒有人比你更清楚。”


    “嗬——”傅清淳冷笑,“這麽說你們是想把責任往我身上推了?”說罷瞪著昏迷的傅卿雲,“你們怎麽不說這個人使用苦肉計陷害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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