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海樓的視線裏,所有的東西,都隻剩下了一個顏色。


    蒼白的房間和蒼白的麵孔,已經將他徹底包圍。


    “……現在感覺怎麽樣了?”寂靜的世界裏,聲音從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賀海樓花了幾分鍾的時間辨別出這個句子的含義,又花了幾分鍾時間從彌漫到咽喉的泥濘中掙脫出來,再花了幾分鍾時間,找回屬於自己的聲音。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就那樣。”


    厚重的窗簾刹那被拉開,一束的光線迸濺成一片。坐在角落椅子上的賀海樓覺得自己被人用力推了一下——這一下,他的眼神終於聚焦起來,停留在麵前穿黑色西服,拄著拐杖的老人身上。


    “還在想顧家的小子?”


    賀海樓真正清醒過來。


    距離賀海樓被人帶回福徽省僅僅過了五天。這五天來,顧沉舟每一天都過得跟打仗一樣。


    前三天的時間,他一麵處理各種事物及崗位交接手續,一麵應付其他人對於他和賀海樓當眾舌吻的打探。他一共就給了兩個回答,一個是專對衛祥錦的“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另一個則是對其他人的“哪兒的事?我怎麽不記得了?”


    後兩天時間,一窩蜂湧過來的打探終於稍微收斂了,但他又接到了自己爸爸的電話,他接起來聽到的第一句,就是來自對方的震怒:“顧沉舟,你翅膀真的長硬了?”


    “爸——”


    “別叫我爸爸!”顧新軍怒道,電話裏頭還傳來嘩啦的響聲,似乎有什麽東西被重重摜到地上摔碎了。


    “爸,你先聽我說——”顧沉舟話才說了一半,又一次被打斷。電話裏,顧新軍一字一頓地說,“夠了,馬上給我到省城裏來,你聽清楚了,這件事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沒有你這個兒子,顧家也沒有你這個人!”


    說完,電話啪地一聲切斷了。


    賀南山和賀海樓麵對麵地坐著。


    這裏是福徽省省城雲直市最好的療養院,也是保密措施最到位的療養院。


    作為福徽省現任省委書記,賀南山將賀海樓安排在這裏,除了對醫療水準的考量之外,就是出於這裏極佳的保密性了。


    封閉的房間靜悄悄的,沒有電腦,也沒有其他電子設備。賀南山背對著窗戶坐在賀海樓對麵。


    從賀海樓的方向向外看去,青山綿延起伏,綠水宛如明鏡,杳然寧靜之間,又有飛鳥盤桓的勃勃生機。


    “還在想顧家的小子?”


    這一句話是兩個人對話的開頭。但也是這一句話,賀海樓突然發現,自己從開頭就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賀南山等了一會,提起拐杖輕輕敲了地麵:“他把你送回我這裏,態度還不夠明確?”


    賀海樓模糊地笑了一聲,算是給了點反應。


    賀南山也不動怒,隻是說:“想出去見他?”


    賀海樓垂在身側的手指神經質地彈跳了一下,對方從進來到現在隻說了三句話,第一句他不知道怎麽回答,第三句他不能不回答——這不奇怪,位高權重的老人在人心的把握上,精準得讓人厭惡。他非常爽快地點了頭,順便附上一個微笑:“我會出去的。”


    “然後再被他送進來?”賀南山問。


    賀海樓臉上的笑容變得古怪:“不要緊,早晚有一天,不會再回來。”


    這一回,沉默的人變成了賀南山。


    老人的目光一瞬間變得如鷹隼般銳利,在賀海樓臉上久久地停留,最終,又因為一無所獲而輕輕移開了。


    還是看錯了一點啊,已經不是陷進去,是出不來了嗎……賀南山這樣想著,拄著拐杖從椅子上站起來,向門的方向走去。


    他沒必要再花功夫了。


    接到顧新軍電話的五個小時後,顧沉舟就出現在了揚淮省的省委大院裏。


    他什麽都沒來得及收拾,兩手空空走進門後,還沒能說上一個字,就被飛來的茶杯重重砸到額頭,耳朵裏也同時聽見顧新軍的怒喝,“你都這麽有本事,還回來幹什麽?!”


    顧沉舟一下子抬手捂住額際。


    廚房裏收拾東西的鄭月琳聽見聲音出來一看,跟著嚇了一大跳,連忙勸架說:“孩子都這麽大了,你這是幹什麽?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顧新軍怒極反笑,屈指用力敲了敲桌子:“我就是在等他說!要不是想聽聽這個兔崽子能說出什麽花來,我讓他進門!”


    “爸,”顧沉舟這時候也放下了捂著額頭的手,杯子沒有碎,被砸到的地方沒有破皮,也並不太痛,他剛才的動作有一多半是身體的本能,“您先聽我說……別氣壞身體。”


    事情發生到現在,顧新軍早就過了氣到說不出話來的階段了。他冷冷地看了顧沉舟一會,當先往書房走去。


    顧沉舟跟在對方身後,一前一後地進了房間裏邊,他看見顧新軍坐下,也不等對方再開口,立刻說:“爸爸,這次我申請調任福徽雲直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就是賀總理是最適合跟您聯合的人——您和賀總理地位相當,互相了解,優勢又互補。再加上之前換屆的時候,您兩位是對立的關係,這邊就有更大的退步空間,完全可以作為底牌來用。第二點,是因為我對自己未來的政治路線做了一點不同的規劃。”


    這些說辭早就爛熟於心,顧沉舟換了一口氣繼續說:“本來我打算在榕市待一段時間再到其他地方,這樣確實走得比較平穩踏實,不過換一個角度想,太過平穩踏實的路,越到後頭,很有可能越不好走,到時候摔下來就疼得多了。這樣不如一開始就走得累一些,換後頭走高時候的平穩。如果您有和賀總理聯合的打算,我過去也剛剛好。”


    這是從兩個不同角度來考慮:從青鄉縣到榕市,都是在揚淮省的範圍內,在這裏,哪怕顧沉舟真弄出了什麽紕漏,也有一個一把手爸爸來給他捂蓋子,周圍的人多少要給上三分麵子,環境可以說是非常安逸,前路也是極為平坦。但同樣的,在這樣的環境下,顧沉舟積累起來的政治智慧,就必然要打一個折扣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走得越高,失足摔下來也就越痛。而如果一下子從青鄉縣到達雲直,周圍的環境固然變得艱難惡劣,但同時也是對顧沉舟的考驗,在位置還低的時候,真出了什麽事情,要補救也較為容易。


    顧新軍聽完了顧沉舟的話,點點頭說:“還讓你說出道理來了。”


    顧沉舟沉默不語。


    顧新軍就笑起來:“說的是挺有道理挺不錯的,不過你自己也知道這種道理下的行為很牽強吧?不然你怎麽說都不敢對家裏說一個字,要先斬後奏,自己——”他提高了聲音,用力敲著桌子,“瞞著家裏,去弄調職的事情?!”


    顧新軍看著沉默的顧沉舟,重重冷笑一聲:“你說看好我和賀南山的合作?退一步說,就算我和他合作,跟你去福徽有什麽關係?你剛剛說底牌,你去福徽到底是讓這個底牌隱藏得更好,還是讓這個底牌出現了暴露的可能?再說你要鍛煉自己,去哪裏不可以,非要去福徽省?不過就是因為賀海樓現在要在福徽省療養,還是你把他送過去的!算盤打得不錯啊,很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吧?從開始處理賀海樓到跟著調職過去——你現在為了一個神經病,已經連腦子都不清楚了嗎!”


    話音落下,房間裏一下子陷入沉寂。


    顧新軍的胸膛快速起伏片刻,終於慢慢平緩下來,他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兒子,再一次開口:“我很失望。這件事你爺爺還不知道。你說他要是知道了,會失望到什麽程度?”


    “顧家費盡心思培養出來的接班人,為了一個男人,隨便擺弄自己的前途。”顧新軍的聲音裏真的溢滿了失望,“前一段你們去國外旅遊,直接旅遊到醫院去了,這一段你們在國內又鬧出了多少笑話,要不要我一一給你說出來?你們到底是在談感情還是在作秀?”


    “爸爸,”顧沉舟終於出聲,“賀海樓的精神——”


    “——精神有問題!”顧新軍直接接上了顧沉舟的話,“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男人,你也知道,這樣了你還跟他攪合在一起,你是不是跟著瘋了?”


    “爸爸,”顧沉舟再次出聲,他的聲音變得很低,帶著懇求,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經過了反反複複地斟酌,“我之所以改變以前定下的路線去福徽,確實是因為賀海樓需要在那裏治療。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我有把握——因為我有把握,所以我在選擇。賀海樓的精神問題,我之前知道,但沒有想過會這麽嚴重。但至少,他現在還能控製自己……而且,如果我喜歡的人在生病的情況下,也重視我超過重視他自己,”他頓了一下,“那麽,哪怕他傷害過我,我也願意試著原諒他,試著和他一起努力。”


    顧新軍看著顧沉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他問:“所以,你為了和賀海樓一起努力,決定讓我、你爺爺,一起失望?”


    “爸爸,”顧沉舟鎮定地說,“這並沒有什麽值得比較的地方。我做這個選擇,隻是因為我確信我兩件事都能夠做好。”


    顧新軍笑了一聲:“如果你做不好呢?”


    “那我失去的就不止是賀海樓,”顧沉舟說,“所以我一定會做好。”


    不論是賀海樓還是他的未來,他一定,都能做好。


    這次的交談到最後當然不是以顧新軍被說服而告終,但是最後,顧新軍還是壓著火氣,給出了一句“我看你怎麽做!”聽都不聽在一旁試圖勸說的鄭月琳的話,直接把顧沉舟趕出了家門,


    大半夜的時間,顧沉舟先找了一家酒店住下來,接著倒撥手機上的未接電話,告訴對方自己家裏並沒有問題,可以按之前的計劃繼續進行調任準備,最後又安慰了明顯還有些惴惴的人一會,才收線休息。


    早就準備好的事情,處理起來,速度快得驚人,顧沉舟從揚淮省城再回到榕市,僅僅過了一周時間,上麵的調任就正式下發下來,他收拾東西到了雲直市,除了處理好自己調任崗位的事宜外,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子侄的身份去拜訪賀南山,然後轉去賀海樓所在的黎山療養院。


    又是一周半的時間沒有見麵了。


    顧沉舟跟著醫護人員來到賀海樓的病房外,隔著一扇房門,一人坐在裏邊,一人站在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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