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有個西子湖,楊州也有個瘦西湖,兩者相比,一個如豐滿秀麗的雍容少婦,一個似修長清麗的窈窕淑女,各有其特色,同樣引人人勝,說起來,住楊州其實也不比住杭州差。


    隻要不在意這小小的城市裏處處透著纖細小巧,是的,楊州並不比杭州差。


    「到楊州,金祿便租了戶小門小院的小宅子住下,雖然他幾乎都不在家,滿兒卻更能得其所哉,她終於知道食譜的問題在哪裏了,正好趁這機會好好磨練一下手藝。


    「一定要用他們山裏的材料作調味,還挺麻煩的呢!」滿兒嘀咕。


    「一定要用剛采下來不超過一刻鍾的蔬菜,這才麻煩吧?」佟桂跟著嘟囔。


    「在我看來,那反倒沒什麽。」


    「不會吧,夫人,難不成您是要……」


    「沒錯,回京後,我要在王府裏頭辟一座菜園!」


    至於種菜的人呢……


    一對女人兩雙目光不約而同聚於某人身上,後者不由呻吟不已。


    為什麽老是他?


    「娘子、娘子,為夫回來了!」輕快愉悅的聲音一路自院子喊進屋裏來。


    「回來啦,夫君,今天過得如何?」滿兒欣喜地迎上前去。


    「好極了!」金祿神采飛揚地摟住滿兒重重親了一下。「今兒又來一位黃慎,他的畫可奇了,善以狂草筆法入畫,變為粗筆寫意,往往寥寥數筆即能形神兼備,而且他專愛畫神話故事……」


    「是嗎?」滿兒的笑容有點公式化,因為她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又不想掃他的興。


    「……汪士慎工花卉,隨意點筆,清妙多姿,尤擅畫梅;高翔善畫山水,所畫園林小景多由寫生中而來,秀雅蒼潤自成格局;而鄭板橋擅墨竹,獨創寫意,著意趣味……」


    「那你呢?你又擅畫什麽?」快笑不下去了,滿兒趕緊打斷他的南北大運河。


    「我?」金祿聳聳肩,「他們說我的人物最傳神。」頓了一下,又眉飛色舞起來。「他們還說明兒要帶我去見一位師出八大山人的畫家呢!」


    「喔,到哪裏?」


    「開封。」


    「耶?!」滿兒傻臉。「才來半個多月,怎麽突然說走就要走?」


    笑臉垮了,金祿怯怯地瞅著她。「娘子不高興麽?」


    「不是不高興,是有點措手不及。」滿兒拍拍他的臉頰。「所以麻煩你不要拿這副嘴臉給我看,我保證今夜就會整理好,明兒一定來得及,可以了吧?啊,對了,際餓了嗎?」


    「自然是餓了,」金祿又揚起明亮的笑。「為夫專程趕回來,為的就是娘子親手做的菜呀!」


    「好,那你先坐下,我再炒兩樣菜就行了。」


    金祿一坐下,塔布立刻遞給他一封信函。


    「這是李衛大人送來的急函。」


    金祿拆開來看了兩眼,隨即丟到一旁去。「那種事我才不管!」


    滿兒還沒炒好所有的菜,金祿已然大口吃起來了,等她端出最後一盤菜,佟桂正待為他添上第二碗飯。


    「咦?那是什麽?」滿兒放下最後一盤菜,看著被扔在一旁的信問。


    「弘昌被擄走了,人家要求拿呂四娘去換,李衛隻得來向我求救。」


    「真的?」滿兒吃了一驚,趕緊坐下。「那你要趕回杭州嗎?」


    「-在逗我悶子?我才不回去!」金祿嗤之以鼻地道。「為夫把弘昌交給李衛之時業已警告過他,最好把弘昌關上一、兩個月,直至京裏派人來接他,他偏不聽,弘昌一鬧他便放人,現在人被擄走了才來找我,我才不管!」


    「可是……」


    「寬心吧,娘子,李衛最多就是拿呂四娘去換人,沒啥好擔心的。」


    「你確定?」


    「確定!確定!」金祿繼續忙著吃菜。「這菜真的很香耶,娘子!」


    「喔。」滿兒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想了一會兒,忽爾抬起懷疑的眼盯住金祿。「我說夫君,你不會剛好知道是誰擄去弘昌的吧?」


    金祿瞟她一眼。「魚娘和她師父叫髯公。」


    滿兒愣了一下,旋即失聲驚呼。「耶,是……是他們?」


    「魚娘同呂四娘是好姊妹,我一見到他們,便猜到他們是為何跑到杭州去的。」金祿語氣淡漠地說。


    「真是想不到呀!」滿兒喃喃道。「不過他們為何隻救呂四娘一人?」


    「因為蚓髯公夠聰明,知道李衛擔不起失去所有人犯的責任,太貪心的要求多半不容易成功,說不準還會惹出大麻煩來。但若僅是呂四娘一人,李衛便沒那多顧慮了。」


    滿兒沉默了會兒,聳聳肩,端起碗來,並示意佟桂與塔布也坐下來吃。


    「既然如此,讓弘昌吃點苦頭也好。不過……」忽又皺眉。「開封附近可能不太容易找到種菜人家吧?」


    「呃?」正扒著飯的金祿聽得愣住。


    弘昌?種菜?


    現在是在說什麽?


    弘昌要種菜?


    一到開封府,金祿立刻跟著那些窮酸文人一起失蹤了,滿兒隨後也出城外去找新鮮蔬菜,不想見到的卻是一片荒涼,不是雜草就是蘆葦。


    「塔布,你確實問清楚了,這兒有種菜人家?」


    塔布遲疑一下。「夫人,城裏人說是兩、三年前還有,但近些年,城裏富有人家吃的蔬菜都是由外縣市來的。」


    滿兒皺著眉頭原地轉一圈。「難不成搬家了?」


    「啊,那兒有人,奴婢去問問!」


    佟桂眼尖,見著有人,立刻自願去問個清楚。不一會兒,她回來了,臉色不怎麽好看,身後還跟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家。


    「怎麽回事?」滿兒忙問。


    「夫人,奴婢想還是讓您自個兒聽聽這位老人家怎麽說的比較妥。」


    「喔……」滿兒有點兒訝異。「那麽,這位老人家,能麻煩您再說一次嗎?」


    那位老人家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比城裏的乞丐更落魄,看著委實可憐。


    「這一切,都是從田文鏡上任後開始,河南百姓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眼下,連活都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了……」


    說起來,田文鏡應該算是個清官,廉潔無貪又肯苦幹,懲貪除奸不遺餘力,然而清官並不一定是好宮,好官治理下的百姓不會活不下去,這就是滿兒聽罷那位老人家敘述之後的結論。


    田文鏡是個急功近利,一味苛察媚君的清官。


    因此當他們說完話,恰好碰上官府派衙役來向那位連下一餐都不知道該打哪兒張羅的老人家強行征收賦稅時,滿兒便衝動地破口大罵了一頓,結果可想而知,她被抓走了。塔布本待上前攔阻衙役們的無禮,卻被滿兒擋住。


    「別阻止他們!」


    「可是,夫人……」


    「不,塔布,你先聽我說……」


    片刻後,塔布滿懷無奈,眼睜睜看著滿兒被抓走。


    「佟桂,快,爺在大相國寺,快去找他!」


    「我?」佟桂花容失色。「為什麽不是你?」


    「我得跟在福晉後頭護衛,隻要情況稍有不對,拚著腦袋不要,我也得把福晉救出來!」


    自古以來,大相國寺一直是開封府最熱鬧的地區,光是寺中廣場的兩側廉廊便可容納萬人以上,因而成為買賣最旺盛的市集,想當然耳,要一個對這地頭不熟的人在這裏找人,根本是強人所難,但佟桂卻不得不噙著兩泡淚水,撞破頭皮在這附近找人,找得她快哭了。


    「嗚嗚嗚,爺,奴婢終於找到您了!」她終於找到人,也終於忍不住大哭出來了。


    金祿居然坐在一個字畫攤位後在替入畫像,一見到佟桂,兩眉便鎖了起來。


    「發生什麽事了?」


    「嗚嗚嗚,」佟桂哭得更大聲,簡直驚天動地。「夫人被衙差抓到總督衙門……咦?爺呢?」


    由於總督府不能隨意進入,塔布隻好藏身在總督府皂隸房的屋頂上,恰好可以窺見大堂之內的動靜。


    「大膽刁民,竟敢胡言亂語汙蔑本官的名聲,該當何罪?」


    「倘若我說得不對,大人又何需怕我說;倘若我說對了,大人更不能阻止我說,因為我說的是實話!」跪在堂下的滿兒義正辭嚴地說。「所以,除非大人業已承認我說的是事實,不然就該讓我說!」


    堂案後的田文鏡窒了窒。「好,-說,看-是要汙蔑本官營私負國或是貪虐不法,本官任-說,之後再來治-個造言毀謗朝廷命官之罪!」


    滿兒微微一哂。「不,大人,我知道你為官廉潔,就這點而言,你確實是個清官,你要鏟除貪官,要清理虧空,那也是好事。可是,大人,你不該強逼百姓去墾什麽荒,墾出一畝莊稼就恨不得報兩畝,墾不出來也假報豐收仍暴斂錢糧……」


    田文鏡麵色驟變。


    「……山東河南有水患,大人亦匿災不報,朝廷要蠲免錢糧,大人竟無視流離困頓的百姓業已無以為生,硬是婉拒朝廷的德政,然後苛刻搜刮以照額完兌,隻為了謊報政績以媚君顏,生恐失去皇上的寵信……」


    田文鏡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最後逼得百姓不得不逃到李衛那兒去討飯,祥符、封丘那裏還有人鬻賣子女,人家是已經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那麽做,大人竟然還不知要反省自問做錯了什麽,僅僅下令百姓不準鬻賣子女,其他的你一概不管,大人這不是硬生生要斷絕百姓的生路嗎?」


    田文鏡的神情難看到了極點。


    「大人是清官,但起碼青菜蘿卜還活得下去,可是百姓已經連啃樹皮都活不下去了,大人這清官做得又有何意義?或許大人認為拿百姓的性命去換皇上的寵信,值得……」


    「爺,您來了!」


    塔布總算能鬆下一口氣,旋即一把抓住正待飛身下去的主子。


    「不,爺,夫人說了,之前田文鏡曾被剛正不阿的李紱彈劾,是皇上偏寵田文鏡,以致李紱反被他害得丟官抄家,還差點掉腦袋,所以這會兒她要看看田文鏡會對當麵指責他的『百姓』如何?是從善如流?抑或是……」


    「夠了,她究竟想要如何?」


    完了,肯定是不高興見到福晉跪在那裏,主子的脾氣上來了。


    覷著主子那張陰鬱冷森的臉,塔布不由心驚膽戰地咽了口唾沫。「夫人說……說除非她有危險,否則不準救她。」


    「……那女人,為何就不能安分一點!」


    塔布不敢吭聲,連瞄也不敢多瞄上一眼,不過他敢打包票,福晉一定會後悔死了,因為她這一多管閑事,把酷王爺也給「管」回來了!


    「住口!」


    無視於須發皆怒的田文鏡,滿兒繼續往下指控。


    「……若大人要說是大人的屬吏有所欺瞞,因此大人對百姓的困苦實是一無所知,那我還是要說,大人上七十了吧?年紀大啦,既然精力不足以承擔河東總督的沉重職務,隻能任由屬吏欺誑,那麽大人就該退開讓其他……」


    「住口!住口!住口!」田文鏡氣得站起來大罵。「-這無知刁女竟敢在這大放厥詞,想我田文鏡自蒙皇上……」


    「不用說那些,我隻問一句,」滿兒不耐煩地擺擺手。「我說的是實話或為不實傳言?」


    「自然是不實傳言!」


    「那為什麽李衛那邊跑去那麽多從大人這兒逃去的難民?」


    田文鏡一時啞口。


    「為什麽大人的衙役要向一個連飯都沒得吃的老人家強征賦稅?」


    滿兒咄咄逼人的一再質問,問得田文鏡張嘴說不出半字辯詞。


    「為什麽……」


    驚堂木猛拍,「住口!-這無知刁女……」田文鏡老羞成怒了,「竟敢妄言汙蔑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來人呀,給我掌嘴!」話落,丟下六支火簽。


    一支火簽五下,六支三十下。


    侍立兩旁的衙役當即應聲上前,兩個抓住滿兒,一個取來「皮掌」——用這種特製皮掌掌嘴,用不著幾下,兩、三下就夠把人的牙齒全給敲落,要掌刮滿兒三十下嘴是存心要她變豬頭。


    在這種狀況下,換了是其他女人,早就扯開嗓門呼爹喊娘了,偏滿兒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還滿不在乎地對田文鏡笑。


    「你掌不了我!」


    田文鏡一聽更是怒極,驚堂木又拍。「你們還在等什麽?還不快給我掌嘴!」


    「是,大人!」


    說時遲那時快,皮掌高高揚起正要落下,忽地人影一閃,幾聲慘叫,再定睛一看,那三個衙役已然飛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上又頹然滑下,滿嘴都是血,還有一顆顆類似花生米的東西夾雜在血水裏淌落地麵。


    敢情他們的滿嘴牙先被敲光了。


    田文鏡又驚又怒,正待開口咆哮,忽又一窒,隨即慌裏慌張地離座趨身向前,端端整整地哈下腰去。


    「下官河東總督田文鏡見過王爺。」


    但沒人理會他,跪在地上的滿兒被扶了起來,抬眸一看,嘴角不由心虛的勾起假笑。


    完了、完了,那張娃娃臉那麽黑,鳴嗚鳴,允祿回來了。


    「哈哈,老爺子,你來啦。」


    她猛打哈哈,希望能混過這一回,可惜那雙冷冷俯下來注視她的瞳眸透著無可妥協的怒意,擺明了不給她混。


    「究竟何時-才能改去惹是生非的毛病?」


    「人家哪有惹是生非,明明是田文鏡太混蛋,做錯了還不敢承認嘛!」


    滿兒振振有詞地反駁,田文鏡競還不知死活地抬起老臉大聲怒叱。


    「-這刁女……」


    「大膽,你竟敢叫本王的福晉為刁女!」允祿吼得比他更大聲。


    大驚失色,田文鏡駭然跌坐地上。「福……福晉?」


    「不管我是刁女或福晉,我剛剛說的可都是事實。」有允祿做後盾,滿兒更不肯輕易饒過他。「我知道你是真心想替皇上辦差,但年紀大了,力不從心,這也是無可奈何,皇上當能諒解,所以,回京去吧,別為了你的虛榮心而苦了下麵的百眭,他們真的很可憐啊!」


    「但下官……下官……」


    「田文鏡,聽到福晉的話了,」允祿不耐煩地打斷田文鏡不甘心的遲疑。「自個兒回京去!」


    回京?


    「不!下官不服,王爺豈可僅聽信福晉一麵之詞,便判定下官的罪!」田文鏡連忙爬起來大聲抗議。「王爺英明,理當明白婦道人家耳根子軟,福晉之指控定然是受人煽動,待下官查明……」


    「查明什麽?」滿兒忿忿道,真的有點生氣了。「查明是誰告訴本福晉這些事實,好讓你去反咬人家一口,就像你整倒李紱那樣嗎?為何到現在仍不知要反省?難道你真的都看不見老百姓過得有多辛苦嗎?」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家是怎樣啊?


    都活了這大把年紀了,也不回家去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快快活活地做個稱職的老人家,偏偏戀眷官位不舍,趕不走、罵不走,踢也踢不走。


    明明沒有意願盡心體恤民情做個好官,還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一心隻想發揮那令人深惡痛絕的嚴苛製事「才能」,整得老百姓叫苦連天,他還在那邊得意洋洋說自己是個多麽能幹的清官,照她來看,雍正初年的整頓虧空應該交給他來辦才對,包管辦得有聲有色,誰也逃不掉。


    但讓他來作父母官,卻隻可憐了老百姓,他若是掛點了,河南山東百姓八成都要放鞭炮慶祝,一路放到過年去!


    作官作成這樣,他到底有什麽好自傲的?


    不過畢竟田文鏡是雍正寵信的臣子,滿兒也隻想說能點得他開竅就好,免得又去得罪皇上老大爺,誰知道她講了半天口水都是白搭,從頭至尾她提的都是他的錯失,田文鏡卻隻注意到她順口溜出的那個名字,當即老眼一-,陰險險地哼了哼。


    「原來又是李紱……」


    「你……你有毛病啊?還是老糊塗了你!那人我見都沒見過,又如何告訴我什麽?」滿兒不由氣結,反手一指允祿。「告訴你,是我家老爺子告訴我的,好了,你有種就去整倒他吧!」


    田文鏡一怔,下意識回眼去看允祿,然一對上允祿那雙猶如萬年寒冰的冷眸,不由機伶一個暴顫,慌忙又哈下腰。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不敢?」滿兒斜睨著他。「那你來整倒我好了,話是我說的,罪魁禍首就是我,有種就來整倒我,橫豎我無權又無勢,也沒有娘家做後盾,要整倒我容易得很,最好關我個十年八年,每日大小刑伺候,每夜……」


    「夠了!」允祿怒叱。「-這女人,從來不知何謂收斂麽?」


    隻是說說而已,這樣他就心疼啦?


    滿兒吐吐舌頭,不再吭聲了。田文鏡卻以為莊親王也對自己的福晉有所不滿,不由暗自竊喜。


    誰都知道莊親王的冷酷無情,自己的哥哥都狠得下心去整肅,隻因為雍正下了旨意,更何況是自己的老婆,保證不會太客氣,隨時都可以切八段,相信他隻要送上幾句煽動的話語便足以讓那女人受到嚴厲的懲罰,使她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來「汙蔑」似他這種皇上千般重視,萬般寵信的大臣。


    「對、對,王爺理該如此,牝雞司晨最是不該,婦道人家原鞋不該插手男人的事,一旦任由她爬上男人頭上……」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田文鏡愈說愈是激昂,口沫橫飛,滿嘴泡泡。


    依偎在允祿懷裏,滿兒卻是愈聽愈有趣,心想田文鏡待在京裏的時間必然不久,不清楚允祿有多麽寵愛她,眼下才敢當著允祿的麵說她的壞話,一麵吹捧允祿,一麵又徹底貶視女人,未了還搬出皇上來,頻頻暗示說皇上有多麽欣賞他剛正不阿的為人,意圖「陷害」他的人向來隻會招致惡果。


    看來田文鏡不僅是個硬錚錚的酷吏,也是個拍馬有術之人,對於威脅恐嚇更有一套。


    「……聖上亦曾對我言:小人流言……」


    隻可惜他不太會看人臉色。


    「住口!」凍結在允祿臉上那層冰霜厚得簡直可以敲下冰塊來,「不想自個兒回京麽?好,那就由本王說去!」話落即推著滿兒離開。「回去了!」


    「回哪兒?」


    「回京。」


    「噯?不要吧,老爺子,咱們才來兩天……」


    「回去!」


    「……好嘛!」


    嘴裏說好,其實腦子裏還在忙碌地轉個不停,思索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拐允祿繼續留下來。


    很不幸的,當滿兒好不容易想到一個最好的理由時,卻用下上了。


    「王爺,京裏傳來消息,皇後崩逝了!」


    十天後,他們回到了京城。


    雍正確實是個工於心計又心狠手辣的皇帝,但他更是個剛毅果斷,勵精圖治的好皇帝,勤於政事之毅力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回皇後病逝,他甚至沒有參加皇後的大殮禮,因為他有更重要的國事待辦。


    「這一仗總算贏了,傅爾丹確實是蠢材,而丹津多爾濟和策淩也果然厲害!」


    「噶爾丹策零還沒有死,他必然會卷工重來。」


    雍正有一會兒沒動靜,而後重重歎了口氣。


    「十六弟,你特別喜歡潑朕的冷水,是麽?」


    「臣弟盡力而為。」


    「這種事就麻煩你不用太盡力了!」雍正哭笑不得地說。「好了,別說這了,眼下先來說說魯王孫子那一家子吧,提到這,朕實在不能不誇獎你,粘杆處那些個笨蛋查了半天連邊兒也沒沾上,你卻輕而易舉的捉到了人,還不隻一個……」


    「不過是湊巧碰上了。」


    「無論如何總是大功一件,說吧,要朕如何賞賜你?」雍正慷慨地說,這是他厲害的地方,有過必罰、有功必賞,如此才能激發臣下更努力為他辦事。


    想也沒想,允祿淡淡說了兩個字。「弘昱。」


    兩個字雖簡單,雍正卻也能明白,「可以。」然而轉個口,他也要論允祿的過了。「再說到呂四娘,李衛奏道……」


    允祿冷冷一哼。「呂四娘計畫劫牢救人,李衛卻被小小的調虎離山之計騙離杭州,若非臣弟及時趕去阻止,呂四娘早已把人救走,為此,臣弟也因而暴露了身分,險些壞了臣弟的大事。但臣弟並沒有責怪他,僅把呂四娘和弘昌交給他看管,誰知他竟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到,他那浙江總督究竟是怎麽當的?」


    要論過反被指控,雍正頓時語塞。


    允祿臉色更寒凜。「莫不成他以為臣弟是閑來無事跑到杭州去度暑遊湖,就該替他看管大牢,替他捉拿呂四娘,替他救弘昌……」


    事實上,李衛的確以為允祿是帶老婆上杭州去遊湖的。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唇掛苦笑,雍正連連擺手,「這過該算在李衛與弘昌頭上,朕自會斥責李衛,至於弘昌……」他輕歎。「朕會命弘曉將他圈禁在恰親王府內,不得朕旨意便不得出府。」


    允祿默然無語。


    雍正捏捏鼻梁,又說:「那麽,再來談談田文鏡的問題吧,聽說十六弟妹對他有所誤會,十六弟應該知道,田文鏡秉公持正,實心辦事,為了鏟除貪官清理虧空招致不少人的怨恨,因之不利於他的流言亦由來已久……」


    允祿眼簾半闔,嘴角掛上嘲諷的紋路。


    「皇上之意,滿兒是道聽塗說,上了流言的當?」


    「當是如此。」


    「皇上可知臣弟是以何身分混入漕幫的?」


    「自然是不知。」


    「臣弟是以河南災民身分混入漕幫的。」


    「……」


    「由於自河南遷至杭州的難民不知凡幾,故而臣弟混入其中不僅毫不啟人疑竇,更且得到許多同情。」允祿語氣平板地說。「換言之,滿兒所指控田文鏡的罪狀並非流言,而是事實。」


    雍正沉默了,片刻後,他才慢條斯理地問:「那果真是事實?」


    「墾荒以少報多,是事實;匿災不報,是事實;謊報政績,是事實;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不得不鬻賣子女以為生,是事實;有能力疏通河道卻無力治民,那更是事實!」


    條條罪狀,一連串的事實,說得雍正再度默然以對,好半晌後。


    「田文鏡一向忠君為國,實心任事,理該不會如此荒唐。」


    眸中寒芒飛閃,「皇上既隻信任田文鏡,又何來問臣!」允祿冷然道。


    察覺到允祿的不悅,雍正-眼注視他一會兒,忽又轉開話題。


    「我說十六弟,你又是為何跑到開封去了呢?不會又是為了十六弟妹吧?」


    同樣的,允祿也察覺到了雍正奸狡的意圖,神情更顯森然,兩眼眨也不眨地與雍正四目相對。


    「確然是為了滿兒。」他冷聲坦承。「適才臣弟便說過,為了代李衛阻止呂四娘,臣弟因而暴露了身分,若非滿兒及時配合臣弟演了一場戲,臣弟數月來的心血必然毀於那一刻,別說捉到魯王的孫子,即便是將內應安全送入漕幫並得到白慕天信任的安排也被破壞了……」


    雍正愣住了。「原來是她幫了你?」


    「當時那種狀況,也隻有她才幫得了臣弟,其他任何人都不行,若非有她,臣弟的任務便注定要失敗,」允祿雙眸半垂。「也因為如此,臣弟受了一點傷,滿兒才會開出條件來,要求臣弟完成這件差使之後好好休息一陣子。」


    雍正雙目一凝。「你受傷了?李衛沒說呀!」


    允祿冷哼。「他如何敢說,若非代他阻止呂四娘,臣弟又怎會受傷。」


    「原來如此。」雍正點點頭。「既是這般,朕也不好太過『苛責』十六弟妹的私心,但相對的,也請十六弟不要再追究田文鏡的『些微』錯失,畢竟他的功大於過,又是勤勞任事的幹才,隻要稍加訓斥,相信他必能知所警惕。」


    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雍正都要保住田文鏡。


    允祿雙眉徐徐挑高,兩眼也-了起來,然而不過一會兒,嘴角突然詭異地勾了一下,隨即恢複原狀。


    「皇上之意是願意恩準滿兒的要求,隻要臣不再追究田文鏡的問題?」


    「正是如此。」


    嘴角再度詭異地勾了一下,允祿落下眼睫毛掩住眸中的狡黠。


    「既是皇上的旨意,臣弟焉能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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