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穆老把我叫去了辦公室。


    這天下著雨,辦公室裏沒有別人,穆老走到飲水機前泡了杯茶,我盯著那隻熟悉的老式茶杯,那次月考,我在辦公室裏不要命地叫板溫小花的時候,這隻茶杯也忠實地放在老位置。


    “魏天,我們班裏你一直是最讓我放心的,如果不是有這個必要,我也不想把你叫來。”穆老坐下來歎了口氣,示意我也坐下,“今天咱們就談個心,沒別的,你坐吧。”


    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雨水的氣息怕打著我的臉頰,冰涼涼的。


    “像溫凡那種活法,我也知道很吸引人,”穆老緩緩開口,看著窗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幹什麽就能幹成什麽,有大把的時間揮霍,隨心所欲地生活,誰不想這樣啊……可是我們畢竟和他不是一種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老師,我一直都懂,可是為什麽……


    “魏天,你捫心自問,你真的喜歡他那種活法嗎?逃課,打籃球,養蜘蛛……還有什麽,你真的喜歡嗎,你又真的適合嗎?桀驁不馴是令人羨慕,但有些人卻更適合腳踏實地地活著,這也是一種很美好的人生態度,溫凡那樣的人,你和我,我們大家當風景線一樣看看就好了……”


    穆老的聲音夾在淅淅瀝瀝的雨落聲中,聽在耳裏無端端地有了幾分禪意,我的眼光卻飄向了窗外。


    溫小花就站在樓下的榜單前,從我進辦公室起,他就一直在那兒。雨淋得他整個人都渺小了一圈。


    這是有生以來頭一次,我沒有第一時間去看榜。看著溫小花淋著雨站在那裏,看著我們之間原形畢露的排名,我就難過得無以複加。為什麽那麽努力想要守住的,往往都守不住?


    離開穆老的辦公室,我去了布告欄,被大雨淋得一聲不吭的溫小花轉頭看見了我。


    “沒關係,你是睡著了,”他說著笑了一下,“下次還能拿第一的。”


    “我知道你找穆老要了我的試卷去看,你應該知道就算那些被睡覺耽擱的題目我全都答上,我也進不了前五。”我說,“這就是我,在不加倍努力,不花比你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精力的時候,真實的水平。”


    溫小花張口想說什麽,我打斷他:“溫凡,我們都別自欺欺人了,我和你是不一樣的,我根本不是你那樣的天才。”


    “怎麽不是?我覺得你就是,魏天,你是第一個考贏我的人……”


    “那次隻是僥幸,是你自己粗心大意我才……”


    “我不管你怎麽贏的,贏了我你就是我認定的天才!”溫小花任性起來也是沒治的,根本不準我插話,“如果你和我不一樣,為什麽我你總是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為什麽和我喜歡看一樣的漫畫,喜歡我養的八王爺,喜歡我養的總司君?還有這副眼鏡,從小到大我買的東西就沒人喜歡過,隻有你願意天天戴著!”


    雨下大了,他在我眼睛裏整個人都花得麵目模糊。“那是因為你喜歡。”我說,“可我喜歡的東西你會喜歡嗎?”


    “為什麽不會?你喜歡漫威的超級英雄,我把所有電影都補齊了,你喜歡打乒乓,我就去學乒乓球——”


    “我喜歡男生,你也會喜歡嗎?”


    溫小花啞然地看著我。


    剛說出來我就後悔了,感情用事不像我,我明明一心一意想留給他一個貼著“世上第一好友”標簽的魏天,一個當他在回憶起時會說“雖然我們在一起隻有不到一學期,但默契得就像在一起好多年”的魏天的……


    我迅速轉身離去,害怕他會突然叫住我,好在並沒有。大雨聲漸漸湮沒了身後的氣息,我閉著眼想就這樣吧,這種突如其來的坦白,甚至算不上表白,也算是我給自己這九年最後的交代吧。


    事到如今我多羨慕馬勉,能抱持著單純的友情陪在他身邊,永遠做溫小爺的腦殘粉。


    對不起,溫小花,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不想讓你覺得惡心。但如果你真的會覺得惡心,如果這樣就能讓我們徹底分道揚鑣,那麽現在告訴你總比等有一天你談戀愛了,結婚了,成家了,再告訴你更好。


    我太害怕自己繼續聯係你,繼續回來看你,我沒有一輩子瞞著你不讓你知道的信心,因為即使你戀愛了,結婚了,成家了,我也不會戀愛,結婚,成家,總有一天你會什麽都知道的。


    但是真的,你要是不會覺得惡心就好了。


    ***


    放假的那天籃球隊決定聚餐,我借口家裏有事,沒有參加。下午爸媽都走了,房子裏隻有光禿禿的家具,相片取掉了,電腦打包了,能帶走的都帶走了,不能帶走的隻能留給別人。我仰頭看著安靜的天花板,心裏又空又靜。


    我沒和爸媽一起走,放假了,說我想回一趟奶奶家,爸媽也答應了。


    火車時刻在下午三點,背上背包,站在玄關,最後看了一眼熟悉的客廳,帶上門。門一合攏,外麵嘩嘩的雨聲就襲來,還好我不像溫小花,總是記著帶傘的。


    在樓下餐館點了份炒飯,邊吃邊看桌上的菜單,我忽然記起來,溫小花的爸媽前天好像是又飛去墨爾本了。


    “老板,”我舉著菜單回頭問,“你們送外賣嗎?”


    將外賣的單子塞到溫小花門下,我蹲看著透著一絲絲微光的門底,也不知道房間裏亂成什麽樣子,不知道溫小花會不會連踩好幾個腳印,等踩得烏漆抹黑了才發現這張外賣單。把雨傘掛在他家門把手上時,我不禁笑著想。


    別淋雨了,你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金剛不壞之身了。


    ***


    從城裏到奶奶住的外縣隻要個把鍾頭的車程。再沒有比獨自一人坐火車,還渾身濕透更悶的事了,雨水潑在車窗上,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從繁華的都市慢慢過渡到蔥綠的麥田,仿佛九年的時光在飛速倒退。可惜我卻沒有辦法跟著它們退回去。


    坐在我對麵的是一對大學生情侶,男生和女生偶爾笑鬧,親昵之情溢於言表,女生個性到底還是比較羞赧一點吧,忽然用手肘撞男生:“哎,你手機在響!”


    男生轉頭看身旁:“不是我的。”


    女生才突然朝我看過來,好心地提醒:“同學,是不是你手機在響啊?”


    我才認出這分明就是我的電話鈴聲,說了聲“謝謝”連忙翻起背包來。


    明明不該期待的,但我好像有預感,這就會是那個我不該期待的電話。


    我媽常說我沒收拾,她每次這麽說的時候我就會心想那是因為你沒見過溫小花,他連自己都會搞丟,要是溫媽媽帶他出去旅行時沒把他塞拉杆箱裏,他分分鍾都能出現在失物招領處,可是現在卻不得不承認媽媽關於自己兒子的判斷總是不會錯的,背包裏的東西好像中了複製的咒語,變得又多又雜,手機壓在最裏麵,越是慌張,越是怎麽都找不著。


    手機鈴已經孤零零響了很久,我還沒翻出手機,忽然又響起了嘟嘟嘟電量不足的警告,我心頭一急,幹脆把背包一提,差點要都傾倒出來的時候,終於瞄到了亮著的屏幕,手機卻在這時因為沒電被迫關機了。


    我放下手機,徒然地靠了回去。


    我甚至不知道這個電話是不是溫小花打來的。


    手機的下方放著一卷筆記本,是那隻我用透明膠布卷成的醜醜的筆筒。


    我將筆筒抽出來,一圈圈小心拆開膠布,翻開筆記本第一頁,上麵是溫小花特意為我寫的解題步驟,在他那一手螞蟻爬的爛字裏,這一頁無疑是最精英的螞蟻爬出來的。


    翻到筆記本後麵,在最後一頁,還有幾行端端正正的螞蟻爬小字:


    魏天同學,很抱歉那個時候在辦公室對你說了那些混賬話,很抱歉作為你的同班同學卻一直忽視你的存在!希望你不要怪我,因為這次我是真的很努力想和你做朋友!如果你原諒我了,請填下你的聯絡方式吧!


    這些是我的:


    姓名:溫凡


    手機/微信號:13xxxxxxxx1


    住址:夏華花園甘源郡7單元18-1


    qq:47xxxxxx1


    from希望和你成為朋友的溫凡


    ……就像一隻急著獻寶的鬆鼠。


    我紅著眼眶合上了筆記本。


    ***


    下了火車,迎麵撲來清爽的風,上一次來奶奶家還是去年除夕,來去匆匆也沒好好回顧老家的模樣,現在走出火車站,隻覺得這個鎮子大概永遠都是老樣子,大片空曠的田野山林,建築物都挨不伶仃地散布其間,橙色的晚霞也仿佛不在天邊,而是穿過田埂,越過山頭就能抵達的存在。


    小鎮的天好像都是矮的,踮起腳尖就能碰到。


    從火車站到奶奶家還頗有一段距離,我在路邊等公車,候了二十分鍾也沒見車來,看現在時間也還早,就幹脆決定步行了。小時候也常這麽從車站走回奶奶家,假裝自己活在古代,是一個流浪的吟遊詩人。那時候一起玩耍,結伴流浪的小夥伴,也不知道現在都在哪裏。


    和奶奶在一起度過的童年無憂無慮,被爸媽接去城裏時我還百般不情願,卻沒想到會在城裏遇見溫小花。


    馬路兩旁都是大片的麥田,不算平整的路上偶爾有中學生騎著自行車“嘎吱嘎吱”地經過,我望著單車少年遠去的背影,有騎車的少年朝我回過頭來,又回應同伴的呼聲轉過頭去。若是現在遇見從前的玩伴,八成也認不出我了吧。當他們依然在田間嬉戲時,我卻身在好幾百公裏外的大城市,默默跟在一個叫溫小花的熊孩子身後,被他氣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晚上做夢還要擔心他帶著他的毛毛蟲來攻擊,卻又為和他說了兩句話沾沾自喜。


    再也沒有無憂無慮過,心情變成了一枚刻著溫小花頭像的硬幣,正麵是開心,背麵是煩惱。


    細想想,袁冬說的真對,生命裏也不是沒出現過別的可能,然而別的同學永遠隻是同學,可以是關係一般的同學,也可以是關係比較好的同學,但我從未把他們當做“朋友”,從沒想過把他們和溫小花放在同一個位置。這到底是一種遺憾,還是幸福呢?


    讀小學那會兒,也有同學約我放學後去溜冰,但我情願去公園看溫小花滿手髒兮兮地抓蟲子,從樹上滑下來坐個結實的屁墩,上初中的時候,也有同學約我去看明星的簽唱會,但我總覺得看溫小花偷偷自學三步上籃,用籃球一次次砸自己的臉更有趣,所以也都拒絕了。


    這麽多年我無意間揮霍掉的橄欖枝,都夠建起一座鳥巢了吧。虧我還同情溫小花,其實我才是要被同情的那個。


    霞光照在路邊一大片水潭上,波光粼粼,再不遠就到奶奶家了,這時忽然聽見前方有人在喊著什麽。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從路肩處爬上來,高舉起雙手朝我的方向大力揮舞著,求助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


    有小孩溺水了。我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水潭上“咕嚕”冒了個泡,接著就隻見水動,不見人影了。來不及繞道,我丟了背包從路肩滑下陡坡,帶著一屁股的泥巴和一手在石塊上磨出血的口子,踏進水潭裏救人。


    好在冒泡的地方離得也不遠,水潭不算太深,我的水性剛好夠把人撈出來。男孩沒事,嗆了幾口水緩過氣來,望著天空一臉懵逼。


    女孩去叫來了大人,我被家長拉著一疊聲地道了謝,本來可以功成身退了,倒黴的是入水的時候太急,忘了摘眼鏡,等我出水時眼鏡就找不著了。我滿地找了半天,等兩小孩都跟家長回家了,我還巴巴地找著呢。


    天色漸晚,我看著在泥巴裏攪和得跟溫小花一樣髒兮兮的雙手,再抬頭看天邊朦朦朧朧的晚霞,再不甘心也隻好作罷。


    一個人渾身是水地走在路上,沒了眼鏡,隻能慢慢地走,有那麽一會兒,耳邊都是溫小花的“小心腳下”“小心台階”“最後三步,三、二、一”。


    我停下腳步,看著腳尖前的路坑,繞過去又繼續疲倦地走著。


    手上還是髒兮兮黏糊糊的,小時候我也這樣救過溫小花,但偏偏沒心沒肺的溫小花骨朵一點兒也不記得。把溫小花從那個臭氣熏天的泥坑裏□□的時候,花骨朵全身都是臭泥巴,一張比煤礦工人還黑的臉上隻有一對眼珠子骨碌碌滴溜溜地轉,仿佛還沉浸在四輪自行車飛出去那天旋地轉的精彩裏。


    雖然溫小花從小扒拉泥巴慣了,但那次真是他史上最臭的一次,沒有之一,蒼蠅都在他腦門上嗡嗡齊飛,我撿了樹枝趕都趕不走。溫小花也覺得自己臭烘烘的受不了了,小鼻子一直皺著,我每往他頭頂揮動一次樹枝他就下蹲,蒼蠅群也跟著下蹲,他站起來,蒼蠅群也跟著飛起來,他在泥地裏沒命地跑圈,蒼蠅群也跟著跑圈,說白了那天他就是個行走的大便。


    偷偷說,那天為了懲罰他不記得我,我罰他做了好多個下蹲。


    連已經習慣他泥巴之身的螃蟹軍團都望而卻步了,老遠地站在上麵光嚷嚷,沒一個人敢下來幫忙。就隻有我,被倒栽蔥的溫小花蹬了一臉的臭泥巴還把他拔出了泥潭,溫小花出來後一屁股坐石頭上,風車一樣掄著短手臂,想把手上的泥巴都甩掉,最後全甩我身上了,都這樣了,我還牽著他那隻好像抓了大便的手,把他一腳一腳地拎出泥地。回到家時我腦袋上也都是飛舞的蒼蠅了。


    可是溫小花並不記得我,在他驚慌混亂的記憶裏,將他救出泥潭的,大約依然是與他不離不棄的螃蟹軍團吧。但我不怪他,我不是想讓他還我這份人情,我隻是想和他做朋友。


    雖然來得晚了一點,但我總算和你做過朋友了。


    想著想著忽然就很後悔,不管怎樣都不該不告而別的,至少寫封信吧,告訴他除了喜歡他以外的心情,像是謝謝你的土豪鐳射金鏡框,謝謝你的悶騷基佬紫鏡框,謝謝你推我看鳥窩,謝謝你陪我看星星,謝謝你陪我打乒乓,謝謝你教我打籃球,謝謝你帶我逃課,和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現在想來,小時候那些想和你一起完成的夢,已經全都一起完成了。


    走上前方的石橋,橋對麵迎麵走來一對女高中生,我渾身是水,還透著水潭的腐臭氣,趕緊加快了腳步,不希望她們注意到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見其中一個女生指著橋盡頭的道路,小聲又驚喜地對同伴道:“看,像不像流川楓?”


    三個字像巴甫洛夫的命令,我條件反射地站住了腳步。聽著流川楓的名字,腦子裏卻無可救藥地浮現出溫小花穿著山寨隊服,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坐在籃球架下,抱著膝蓋耐心等我的樣子。


    我忍不住回頭,這一回頭,就看見了站在石橋那頭,穿著紅黑色湘北隊服的身影。


    我一直沒告訴溫小花,當我摘下眼鏡看不清他的臉的時候,就是他人生中最像流川楓的時刻,一樣的高瘦又白淨,一樣又細又亮的眼睛,還有一樣清秀柔軟的劉海。然而再看不清,我也知道那不是漫畫裏走出來的流川楓,也不是長得像流川楓的某個陌生人,而是被我觀察了九年,不知道還能不能邁入十年大關的溫小花。


    此刻我那樣相信,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溫小花從橋的那頭走來,默默脫下外套,笨拙地披在冷得戰戰發抖的我的肩上。


    我不知道他是來送別的,還是別有來意,怔了好久才出聲:“……你怎麽來了?”


    “我都想通了,你是我要找的人。”溫小花說。


    “可我不是天才,我一點都不天才……”現在見到他,我好像就隻會說這句話了。


    溫小花皺了皺眉,低聲道:“你別說話了。”


    “那天我都說過了,”我抿了抿嘴,“我不但不是天才,我還是個會喜歡男生的……”


    那兩個字沒說出口,被溫小花打斷了:


    “如果你這麽說,那我也不是天才。如果我是天才,我大概永遠不會被你打敗,沒有理由被你打敗。而且……”他抬起眼眸,“魏天,我想起你來了。”


    我稀裏糊塗地看著他。


    “我和籃球隊一起去聚餐了,”溫小花說,“從前沒和他們一起出去過,我還不知道原來許漢文的酒量這麽差,被灌了幾杯就開始報自己的銀行卡密碼了,攔都攔不住……”他說得很慢,像在說一個經曆了重重關卡,九曲十八彎的揪心轉折,才走到皆大歡喜的結尾的懸疑故事,那雙鬆鼠樣的眼睛濕漉漉地看著我,“他都跟我說了,那天你對他說的那個電影。”


    沒想到許老師的嘴巴這麽不牢靠,我尷尬極了,就算溫小花什麽都知道了,但並不代表他什麽都想了起來。我搖頭:“謝謝,但是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根本不可能記得我。”


    怎麽可能記得呢?不可能因為你是天才就能回憶起對你來說根本不曾發生過的事啊。


    “沒有安慰你,”溫小花委屈得整張臉都鼓了一圈,“我真的記得的……”


    我深吸一口氣:“那個時候我幫你借書,被你一塊錢一本租給人家賺外快,你記得嗎?”


    溫小花一臉茫然。


    “我幫你照看雞蛋,最後孵出來它們全部變成了鱷魚蛋你記得嗎?我抱你上樹抓獨角仙,你扔了個蟲子給我你記得嗎?你喝了王八湯,我一路跟著你就怕你想不開跳橋,這些……你都記得嗎?”


    他啞口無言,我就知道,不該為難他的,這些事對他來說就像放學路上買了一包辣條,喝了一罐飲料,是他龐大的記憶庫中渺小得不足以被記下的沙子,不記得才是正常的。


    可是和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在我不夠龐大的記憶庫中,全都是如數家珍的寶藏。


    “……但我記得你把我從泥巴裏□□。”


    溫小花忽然低聲說,我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我一直記得那個救我的男孩,”溫小花拉住我的手,“但是那時我們臉上全是泥巴,我沒能記住他的臉。但我記得那天他穿著一件印著動漫頭像的淺藍色t恤,t恤上也都是泥巴,我怕認錯,還在他衣服上扒了一把,那個頭像……是路飛,對嗎?”


    我驀地睜大眼,這是我從沒對許漢文說過的細節,而那天被呼哧呼哧拎出泥坑的溫小花,確實像揩油一樣往我胸口扒了一下。


    “那是不是你,魏天?”溫小花輕聲問我。


    淺藍色的路飛t恤,連我自己都快不記得了!九年了,那麽多個被頑強不屈從不退散的“惡靈”魏小天,竟然有一個真的被溫小花看見了!


    “對不起,魏天,我想了很久才想通,我喜歡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你是和我一樣的天才,我不在乎你iq是多少eq又是多少,不在乎你考試考第幾名,跑步跑第幾名,我就是喜歡和你一起打乒乓、打籃球,喜歡和你聊漫畫,喜歡放學和你一塊兒回家。我也送過章隆他們生日禮物,但是給他們送禮物不會像給你送禮物那麽緊張,我也和馬勉聊過漫畫,但是和別人聊漫畫不會像和你聊一樣開心,我甚至覺得……都不用做什麽,哪怕和你一起坐著不說話,我也會很開心。”溫小花說著說著聲音低下來,眼睛從劉海後試探地看著我,“這樣算不算……我也喜歡……男生呢?”


    橋上風聲太大,我都以為自己幻聽了,沒戴眼鏡,也看不清溫小花臉上的彈幕,這家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可是,你不是還特意收藏了女生寫給你的情書嗎?”


    “我是收藏了……”溫小花耷拉著肩膀喪氣地說,“因為我從來沒收過情書嘛,這還是頭一次有除了章隆他們以外的人,和我相處那麽短的時間,卻說她喜歡我的。我就是……覺得很開心。和王雪蕊見麵也是想當麵謝謝她,我從清潭一中逃回時還是她借我的盤纏……”


    所以你隻是想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喜歡嗎?


    視線越過溫小花的肩膀,一瞬間仿佛雨過天晴一般,我看見橋下的蘆葦蕩在風中層層疊疊地漾著,夕陽下猶如一片黃金的湖,這麽美麗的風景,直到現在我才看見,而溫小花因為還沒得到我明確的答複,好似還站在陰雨天裏,什麽都看不見。


    我有一大堆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張了張嘴,心想算了,然後鼓起我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大踏一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溫小花!


    像猛撞在一顆剛從天邊落下,毛茸茸的太陽身上。


    我抱得那樣用力,就算是小時候那個頑劣撲騰得一刻都不願停下來的溫小花骨朵,此刻也肯定被大力士的魏小天給按平在地上,兩腿一伸,仰著小臉蛋放棄掙紮了吧。


    溫小花梗著脖子,小心問:“所以這個擁抱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我連連點頭,哽得說不出話來太丟臉了!但是真的,謝謝你一直記得那時的我!有溫小花的世界沒有隔夜的愁,我摟著他的背,在溫小花“所以我們現在是一對小基佬了嗎”充滿哲理的思索聲中,憋不住笑出了聲,溫小花又梗著脖子想看我,一臉“什麽呀我很認真的呀”的無辜表情。


    我吸了一口長長的氣,嚴肅地放開了溫小花,雙手大力按住他的肩膀,溫小花被我按得筆直筆直,眼睛水靈水靈的。


    “溫小花,你聽我說……”


    “溫小花?什麽啊……”


    我咳嗽一聲:“你的道歉我都接受了,我同意和你交朋友。下麵是我的聯係方式:姓名是魏天,手機號是140xxxxxxx2,住址是夏華花園甘源郡7單元18-1,qq號是23xxxxxxx8,微信號就是手機號……”


    雖然這些你早就知道了,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做一個正式的自我介紹。


    溫小花聽完,左右看了看,橋上沒別人,他有些在意地小聲問:“溫小花是昵稱嗎?”


    “從今天起算是吧。”


    “這個昵稱有點繞口啊,”溫小花眼珠子賊溜溜一轉,“要不叫溫小樹吧?”


    我笑笑沒說話,拖著他往石橋下走,不是不想改,這個名字我叫了九年了,怕是改不過來了,隻能委屈你了呢,溫小花同學。


    這些細節請不要計較了,因為我還有好多事要告訴你,關於搬家的事,關於轉學的事,關於我剛剛決定報考a大生科係的事……


    太多的事想說,好在這一次,有那麽長的時間足夠我說了。


    以上,from不止想和你成為朋友的魏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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