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我的提點,溫小花又觀摩了幾節課,自詡成果斐然,第二天放學後他夾著一塊小黑板,哼著歌兒去了籃球館,把小黑板往從美術教室借來的畫架上一擱,開始了人生第一段板書生涯。


    我照例過來偷看,溫小花寫板書的速度跟職業棋手複盤一樣飛快,一不留神你還以為有人按了快進,照這種速度寫下來,吳晨等人自然還是懵逼的。


    溫小花也懵逼了,他把板書擦了一遍又一遍,又是擴寫步驟,又學著穆老慢條斯理地邊寫邊念,然而吳晨三人依然是三張懵逼臉,仿佛被按了暫停,一點兒進展也沒有。溫小花是個急性子,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戳戳戳:“這兒這兒這兒!關鍵步驟都寫這麽明白了怎麽就看不懂呢?!”


    吳晨麵子上掛不住,哼了一聲:“你凶什麽呀?你那一手爛字誰看得懂啊?”


    我心說要完,雖然我也認同溫小花的字是螞蟻爬出來的,但是從沒當他麵這麽說過啊。在溫小花自己的設定中,他的字是完美的啊!小學時代他就學著偶像明星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鬼都看不懂了,我記得那會兒學校男廁所隔間的門板後全是他高度不足一米四的簽名,那時連馬勉的家長名都是溫小花禦筆冒簽的呢,這種侮辱他怎麽承受得起!


    溫小花站在自己的一手爛字旁,好似被人迎麵灑了一公斤鹽。愣怔了半晌,一股紅暈從脖子升起,他仿佛一隻被迅速燙熟的蝦子,在最後一刻從盤子裏蹦了起來:“你是不是——”


    那個動物名稱還沒出口,吳晨就熟練地舉手打了報告:“教練他罵人!”


    許漢文杵著拐杖趕來,溫小花翻臉比翻書還快,瞬間無辜得好像隻是個打醬油的:“我罵什麽了?”


    “你是不是想說豬?看口型就知道了!”


    “豬?哈哈你想什麽呢?”溫小花拋著粉筆,大言不慚,“本大爺罵人從不罵豬,豬是有腦子的,在我的世界裏你隻能叫草履蟲!”


    出乎意料的,吳晨時候並沒有顯得很憤怒。


    溫小花伸著脖子端詳他:“我罵你草履蟲你都不生氣?”


    吳晨一臉我為什麽要生氣的表情。


    溫小花眨眼:“那罵你豬呢?”


    吳晨暴怒地飛去課本!


    溫小花眼疾手快地舉起黑板擋了下來,躲在黑板後露出一臉“凡人的世界好不可理喻”的表情。


    這場雞飛狗跳的補習折騰到最後,中鋒同學才總算滿了意,說看嘛,好好說話好好寫板書不行嗎?


    溫小花白他一眼沒回嘴,給我發微信,說我的研究還是卓有成效的,蠢材終於聽懂了。


    我給螃蟹軍團的補習通常完得比較早,原本約好誰先結束誰去找對方,結果幾乎天天都是我去籃球館領溫小花。每次去領人的時候,溫小花都忙著打嘴炮呢,我就站在門口注意聽,等他占了上風,就喊“溫凡”,溫小花就“哎”地回我,也不管還在氣頭上的吳晨,飛快地拽起背包往肩上一挎,三兩下就跑出來了。完勝!


    一喚就來,比召喚獸還高效。我想起小學那會兒,我想和他說個話,都被擠在人群後找不到機會,叫他的名字,也因為隔得太遠,溫小花回頭望呀望,楞是看不見我。


    但他會轉頭問螃蟹軍團:“我是不是幻聽了?”


    章隆說:“我奶奶說過,這是鬼在叫你,你聽見了也不能回頭的。”


    馬勉緊張地問那回頭了怎麽辦?


    章隆顯然也不知道,就胡謅,說那你就大喊“惡靈退散”!


    馬勉就替溫小花大喊了一聲“惡靈退散”!!


    溫小花哈哈大笑著揉著馬勉的腦袋。


    一輛灑水車經過,綠燈轉了紅,我這個惡靈,就被這一聲“惡靈退散”攔在了斑馬線後,手裏拿著溫小花書包上掉落的路飛掛件,默默看著他們走遠。


    時過境遷,斑馬線還是那條斑馬線。對溫小花而言,我終於不再是惡靈了,而是一個他活了十七年,突然邂逅了的知音。我多希望和他一樣,也把他當成上了高中後才突然結交上的誌同道合的好友啊。我的心裏也會不平衡啊。


    可真要給我這個機會,抹去那八年旁觀著他長大的惡靈時光,我也是會拒絕的吧……


    這天回家的路上我決定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告訴溫小花我就住他樓下。不然每次走到樓下,溫小花就丟下一句“拜拜明天見”,扔我一個人在門外,自個兒鑽電梯裏,也不是個事兒啊。


    “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我說。


    沒想到溫小花也轉過身來,我倆站在紅綠燈的街口,異口同聲。溫小花讓我先說,我一看紅燈就剩不到十秒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就住你家樓下。”


    說完綠燈就亮了,行人從我們身邊魚貫而過,溫小花眼睛眨巴著問我:“……什麽?”


    “就是住你樓下。走了。”我板著臉沒敢抬頭,拽著溫小花強行過馬路。


    溫小花一路別著肩膀盯著我,半晌,不太相信地問:“經常做紅燒肉那家嗎?”


    “還有回鍋肉。”我說。


    溫小花停下腳步,眼睛“錚”地一亮:“天哪魏天你真住我樓下啊!”


    你到底覬覦我家的肉多久了……


    一路上我們重複著“魏天你太不夠朋友了,怎麽現在才告訴我啊?”“我想說的,一直沒找到機會。”“算了原諒你~”


    前一秒才表示不追究了,走過一個路口這家夥就失了憶,又刨根問底起來:“不對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啊?”


    “你能別倒著走路嗎?”我說。


    其實我看得出來他是高興的,隻有高興的時候他才會不好好走路。


    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年溫小花骨朵代表班級參加馬拉鬆,拿了第一,學校獎了一頂棒球帽,溫小花戴著棒球帽,回去的路上就是這麽倒著蹦蹦跳跳的,沒想到一蹦撞在了溫媽媽背上,溫媽媽提著溫小花的書包帶,像牽狗一樣把溫小花牽走了,一路教訓著不好好走路的溫小花,然而沒什麽卵用,她牽著的是溫小花的身體,溫小花的靈魂我看分明是在天上飄著的。


    “聽見我說話了嗎?”溫媽媽給了溫小花一個腦瓢兒。


    棒球帽垮下來蓋住了溫小花大半張臉,靈魂歸竅的溫小花把帽簷支上去,一雙眼睛炯炯發亮,說母親大人我拿了馬拉鬆冠軍!


    溫媽媽還是挺高興的,說好我知道了,今晚回去給你做頓好吃的。


    溫小花說那說好的王八呢?


    那小模樣真是甜得不得了。


    當晚溫媽媽將一道烏龜王八湯端上了溫小花的飯桌,據章隆後來形容,溫小花的心理陰影幾乎籠罩了整棟大樓,那之後一個禮拜他見人都不說話的。


    有天早上飄著毛毛雨,我看他拽著書包帶心不在焉走在前麵,連紅綠燈都沒注意,怕他想不開,我就隻好跟在他後麵。溫小花沒走去學校的路,他走著走著在一座橋上停下來,我站在橋對麵,見他在橋邊蹲了下去,兩手扒拉著橋欄,腦瓜子戳在欄杆中央,就這麽默默盯著橋下的河麵。


    我能想象他的心情,盼望了那麽久的王八,非但沒養成,還一不小心給吃進了肚子裏,以溫小花好吃的性格,事後說不定還舉著碗說“好吃!再給我來一碗”,他一定很後悔沒有早點衝進廚房解救那隻王八。


    那時我守在他兔蹲的背影後,心想等我長大了,有錢了,一定要給他買個王八。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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