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則


    陸繹上門提親的時候,今夏比他還緊張,本想躲在門外偷聽,卻被娘親打發出去買菜。待她把菜買回來,陸繹已然得到了二老的首肯。袁陳氏歡歡喜喜下廚,一家子齊聚,桌上有鯽魚豆腐湯、紅燒豆腐、香幹回鍋肉、大煮幹絲、油豆腐燴豆芽等等諸多好菜,吃得袁益滿嘴流油,巴不得準姐夫能天天來家中。


    吃過飯,將碗筷送到廚下洗淨,等陸繹喝過高沫,今夏才送他出門。


    陸繹沿著金水河,將她的手握在掌中,不急不緩地踱著步。


    “你快和我說說,你是怎麽說服我娘的?”今夏好奇道。


    陸繹瞥了她一眼:“很難麽?你娘一直都想把你趕緊嫁出去,有我上門提親,應該是正中下懷。”


    “哥哥,你莫忘了你可是錦衣衛,我娘可是尋常百姓,聽見錦衣衛躲都來不及,我之前都沒敢告訴她,你是錦衣衛。”


    陸繹微微一笑,回想了下初見時袁陳氏的神情,還真是有些戒備警惕之意。


    今夏催促他:“快說,你到底怎麽和我娘說的?”


    陸繹想了想,慢吞吞道:“你不是告訴過我,你娘之所以嫁給你爹,是怕你爹太老實被別人欺負麽?”


    “對!”今夏偏頭思量,笑問道,“你也這麽對我娘說?怕我被別人欺負麽?”


    陸繹搖搖頭:“我和你娘說,娶了你就不用擔心你去欺負別人了。”


    “……”今夏匪夷所思道,“我娘就答應了?”


    “你娘說你打小就是街中一霸,擔心你將來到了婆家鬧得雞犬不寧,看我是製得住你的模樣,沒考慮太久,就答應了。”


    今夏愣了半晌,繼而大怒:“你們這是娶親,還是收妖啊?!”


    第二則


    茶餘飯後,陸繹在書房整理過卷宗,行到外間。


    “來吃西瓜!”


    今夏在院中招呼他,身旁驅蚊的熏香煙霧繚繞。


    陸繹在她身旁坐下,取了一片西瓜,閑聊問道:“這幾日你似閑得很,都辦了些什麽桉子?”


    提起桉子,今夏就有點蔫:“閑?今日一日內就接了十幾宗桉子。”


    “十幾宗桉子?!”


    “有門被娃娃從裏頭栓上,找我們捕快幫他從二樓翻進去;還有夫妻倆為了買浴桶打起來了,為夫者臉都被抓花了;對了,今日還抓了一個冒充錦衣衛吃白食的……”今夏長歎口氣,“你近日辦什麽桉子?”


    陸繹看向她:“涉及機密,不能說。”


    “哦……和什麽人有關?”今夏好奇道。


    “不能說。”


    “涉及軍情?”


    “不能說。”


    他口風嚴實,今夏也拿他無法,隻得忿忿拿了塊西瓜繼續吃:“莫得意,我早晚也會接到大桉子的!”


    此後過了數日,陸繹一回家便看見今夏歡欣鼓舞的笑臉。


    “六扇門發月俸了?”他奇道,“可現下又不是月初。”


    今夏笑眯眯地晃著腦袋。


    “接到大桉子了?”陸繹猜道。


    她得意非凡道:“不能說!”


    總算有機會說這三個字,今夏自己感覺再好不過。


    陸繹好笑地看著她,關切問道:“有沒有危險?”


    “非但沒危險,而且還是個美差。”


    “美差?”陸繹挑眉。


    “對!”今夏連連點頭,“對了,今晚我得出去辦差,恐怕會晚些回來,你不用等我。”


    陸繹頷首:“那你自己要當心。”


    京城內最大的歌舞坊非仙樂坊莫屬,坊內歌女舞女甚多,以一位擅跳胡旋舞的舞女最為聞名。每晚她上台之時,無數公子哥往高台上扔金珠、翡翠項鏈、銀墜子等等各種值錢物件。


    今夏坐在最偏最不起眼的桌子,想叫些茶點,被楊嶽及時製止住。


    “小爺,咱們可不是來吃東西的。總捕頭撥下來的經費可有限得很。”


    “你看看,別桌都是又吃又喝,就咱們什麽都不點,一看就知曉有問題。”今夏大義凜然道,“都是為了桉子,就多花點吧。”


    楊嶽瞧瞧周遭花錢如流水的富家少爺,歎了口氣:“隻能要一壺茶,絕對不能多要。”


    “至少再加一碟瓜子吧?”今夏討價還價。


    “這裏頭的一碟瓜子比外頭要貴出三倍,你傻啊?”


    “……”


    今夏隻得作罷。


    之前今夏還覺得這是一趟美差,比蹲守荒郊野外不知好多少倍。可現下兩個人一壺茶喝了整晚,又受了夥計不少白銀,著實叫人憋屈。


    直等到夜深時分,樂師的曲風驟然一變,頗有異域風情,十幾名姑娘身穿鮮豔亮麗的長裙,打著旋登上高台,絢麗的裙子鋪展開來,如花朵燦爛綻放。


    從衣裙花朵中脫穎而出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異族姑娘,藍眸棕發,腰肢纖細,風情萬種,雙目流轉之間,更是勾魂攝魄。


    今夏捅了捅楊嶽:“瞧瞧,這才叫人間尤物!”


    楊嶽瞪她一眼,警告道:“回頭在敏兒麵前,你可別亂說話!來仙樂居的事情也別提。”


    “你就是看看而已,又沒做什麽,心虛什麽?”今夏奇道。


    “女人的心思你不懂,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哥哥,我也是女人,怎麽會不懂。信我,嫂子脾性好,說了也沒事。”


    楊嶽頗無奈地看著她一眼,歎道:“還記得上回德興街那個裁縫麽?”


    “記得,有人故意用壞的布匹訛她,你幫了她化解了此事。”


    “她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打聽到我家,作了兩身衣裳送來,敏兒連著給我看了好幾日的臉色。”


    “好事,嫂子有血性!”今夏雙目一直盯著台上的姑娘,口中不忘誇讚道。


    楊嶽還了她一個大白眼。


    台上一曲舞畢,棕發姑娘向台下眾人鞠躬謝禮,金錠銀錠、各色玉器等等朝台麵上拋去,紛紛落在那姑娘足下。


    棕發姑娘隻是含笑謝禮,足邊琳琅滿目的珠寶都不去撿,讓挎著小籃子的丫鬟在收拾。她獨獨撿起一串珍珠手鏈,珍珠渾圓,居中那顆最大的有嬰孩的大拇指一般大。


    今夏眯眼望去,看著她把那串珠子揣入袖內。


    這時,這位棕發姑娘步下高台,繞場謝禮。


    今夏所坐之處著實過於偏僻,視線內已看不見她,急得趕緊站起來,往前探身,這才看見棕發姑娘那襲黛紫衣裙的一角,旁邊還有另一人的衣角,居然甚是眼熟!


    她往前邁了兩步,才把這幅情景收在眼底。


    棕發姑娘正倚在陸繹懷中,陸繹攬著她纖細的腰身,手順著她雪藕般白皙的胳膊摸進去。那姑娘擺動腰肢,神態扭捏,頗有些欲拒還迎的意思。


    今夏雙目死死盯著那姑娘的玉臂,人定定立在原地,足足望了好一會兒,然後衝了出去,用力把棕發姑娘從陸繹懷中拽出來,扯到自己這邊。


    “她是我的!”她義正言辭地從陸繹道。


    看見今夏出現在此地,陸繹倒不詫異,將手中那串剛剛取出來的珍珠手鏈朝她舉了舉:“她是我的。”另一旁,岑福已經製住了那位拋珍珠手鏈的人。


    “我的!”今夏一把拽過棕發姑娘的胳膊,拉開衣袖,露出她手肘處的傷,“她涉嫌一起入室行凶殺人桉,我要把她帶回去審訊。”


    陸繹手指捏在珍珠手鏈上最大的那顆珍珠上,稍一用勁,珍珠碎裂,露出卷在內中的絹條:“她同時涉嫌通敵,得跟我走。”


    今夏拽著棕發姑娘不鬆手,堅決搖頭:“不行,先跟我走!”


    早在意料之中,陸繹溫和道:“我把她帶回去,連同你那樁桉子的口供也一並問出來,然後派人給你送去。”


    今夏寸步不讓:“還是我把她帶回去,連同你那樁桉子的口供也一並問出來,然後派人給你送去。”


    楊嶽與岑福立在一旁,神情澹定,對於此種情形已是見慣不慣,習以為常。


    陸繹歎了口氣:“那麽,老規矩吧。”


    今夏毅然點頭,摩拳擦掌。


    片刻之後,兩人出手:“錘子、剪刀,布!”


    今夏的布對上陸繹的剪刀,铩羽而歸。楊嶽頗同情地望著她。


    “早些回去歇息。”陸繹替今夏掠了掠臉頰邊的碎發,“吳媽給你備了小餛飩。”說罷,他押著棕發姑娘和岑福一起走了。


    今夏留在原地,忿忿不平地看著自己的手。


    “大楊,為何每次都是我輸?”她問。


    “這就是命。”


    楊嶽拍拍她肩膀。


    第三則


    為了核定一份考成,陸繹出門數日,走了一遭江寧府。回到京城,正是滿城柳絮飛舞之時,他將公務交接妥當,便往家中去。


    今夏正在書房內,埋頭正寫著什麽,聽見他的腳步聲,抬首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繼續埋下頭,繼續寫。


    升了捕頭,架子也大了?陸繹皺了皺眉頭,繞過桌子,低頭看她在寫什麽……


    “樸刀磨損,這也要寫格目?”他奇道。


    今夏寫完最後幾個字,擱下筆,起身抱住他的腰身,無比委屈道:“六扇門新來了一位陳主事,也不知是什麽來頭,總捕頭對他是言聽計從,可苦了我們了。”


    “嗯?”


    陸繹攬住她,頗有興趣地聽她抱怨。


    “這位陳主事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來就說了,六扇門經費緊張,開源難度太大,隻能從節流上想法子。這不,連樸刀缺了口,都必須寫詳細格目上報,經過審批,查驗,確定無法再用,才能換刀。”今夏靠著他抱怨,“我手下有兩名弟兄要換刀,我隻好替他們寫格目。”


    聽罷此事,陸繹雖同情,但也隻能做到同情而已。


    “從你們身上能省出幾個錢來,”他笑著搖搖頭,“得想法讓戶部多撥點銀子才是正理。”


    今夏抬頭看他,不滿道:“銀子都撥到你們錦衣衛那裏去了。”


    陸繹失笑,將她攬得再緊些,閑閑問道:“為夫我離家數日,想我了麽?”


    “啊……”


    “啊什麽,怎得,壓根就把我拋諸腦後了?”


    “不是,主要公務纏身,實在是忙、太忙!還請多多見諒……你餓不餓,我下碗麵給你吃?”今夏討好朝他笑道。


    “就一碗麵?”


    “晚上我還得去巡街。”今夏看了眼屋裏的西洋鍾,急道,“哎呀,過會兒就該換班了,我還得先把格目送過去。要不你去大楊家蹭頓飯?”


    陸繹睇她,不吭聲。


    今夏掂起腳尖,笑盈盈地親了親他,下一刻被他騰空抱起,徑直往裏屋行去。


    “不行,我就快趕不及……”


    她的話未說完,便似被什麽堵住一般。


    屋內屋外,春光正好。


    梆子咚咚咚地敲過三下,已是三更天。


    料峭春寒,凍得今夏腳發麻,原地跺了好幾下。


    “夏爺,我們去那邊看看。”兩名手下的弟兄指著東大街朝她道。


    “去吧,這邊我看著。”


    東大街此時還有不少吃食店,估摸著他們想去吃口熱乎的,今夏心知肚明,倒也不攔著他們。


    轉過身,獨自一人走了兩步,便聽見身後有人笑道:


    “你不餓麽?不叫他們給你帶點吃的?”


    今夏轉身,看見陸繹含笑而立,寂靜的街道,他的笑容顯得那般溫暖。


    “你怎麽來了,大半夜的。你出遠門才回來,該好好歇著才是。”今夏口中雖然這麽說,心裏眼裏卻滿滿是笑意。


    “我也有公務。”


    今夏一愕:“什麽公務?”


    陸繹笑而不語。


    此前往東大街的兩名捕快行過來,先朝陸炳施禮,然後向今夏稟道:“我二人想去城隍廟那邊看看,但是那邊太暗,得點燈籠才行。”


    “嗯?”今夏沒弄明白他們到底想說什麽。


    “夏爺,您忘了?陳主事說了,夜裏頭巡察用的燈籠,裏頭用的蠟燭也得節約,我二人方才想了半日,也沒想起來按規矩,蠟燭究竟是用八分粗,還是一寸粗?”


    今夏愕然:“……用蠟燭也定了規矩?!”這位陳主事真是能把人逼瘋。


    陸繹為了忍住笑,隻好稍稍別開臉。


    “讓我想想,你們先去巡亮堂些的地方。”她隻好道。


    待兩名捕快走遠,今夏才把陸繹的臉轉過來:“你還笑!現下知曉六扇門有多摳門了吧。那位陳主事還發話,出差補助減了一半,真是沒活路了!”


    陸繹笑道:“頭回見你就缺錢,現下嫁了我,還在整日為銀錢著急。幹脆,我把你調到南鎮撫司來,何必留在六扇門。”


    “不要!”今夏立時拒絕。


    早知她會如此說,陸繹笑著搖搖頭:“想出來沒有,蠟燭究竟是八分還是一寸?”


    “……”


    “想不出來,為何不去問問陳主事。”他出主意道。


    今夏一愣:“現下?可……已過三更了,恐怕他已經睡下了吧。”


    陸繹不以為然道:“你不是還在巡街麽?”


    “……說得也是。”


    陳主事所住之處,距離此處倒不遠,今夏偏頭想了想,果然去叩了陳主事家的門,咚咚咚敲得甚是響亮。


    過了半晌,才有一位家仆來開門。


    今夏亮出製牌,朝家仆有禮道:“六扇門捕快,有事找你家老爺,公事!”


    家仆糊裏糊塗的,以為是什麽大事,趕緊去喚陳主事。過了一會兒,衣袍不整的陳主事匆匆忙忙趕過來,急問道:“出什麽事?”


    今夏朝他一拱手,故作詫異道:“咦,陳主事,您不會這麽早就睡下了吧?您不是一直都說為了六扇門,日日廢寢忘食,苦尋開源節流之法麽?”


    陳主事生生忍住一個嗬欠,問道:“是,我還沒歇下,正看六扇門往年賬目。”


    於是,今夏十分有禮地詢問關於夜間蠟燭粗細的事宜,並道:“他們還叫我莫來打擾陳主事,我跟他們說陳主事為了六扇門殫精竭慮,得知我們都是為了節儉行事,定然不會計較。”


    寒夜風涼,陳主事裹了裹身上的衣袍,勉強道:“……當然不會。”


    今夏遂拱手告辭,聽得身後門戶關閉的動靜,才一溜煙跑過街角,撲到陸繹身上大笑出聲。


    “對了,還有件事我忘了問……”她玩不夠,想著再去一趟。


    陸繹一把拽住她:“現下別去了,我們先吃碗小餛飩,暖暖身子。”


    今夏玩心未泯:“我再把他叫起來一趟就去吃餛飩。”


    “等我們吃過餛飩,他也差不多睡著了,那時候再去。”陸繹道。


    “……”


    今夏驟然覺得,論起戲弄人,他著實比自己高明一籌。


    第四則


    正是三月初,陸繹領了月俸回家來,今夏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地看著。


    “撥給南北鎮撫司的銀子,若能分兩成給六扇門,六扇門也不至於這麽憋屈。”她看著銀子歎氣,“人窮誌短,真是一點沒錯。”


    陸繹好笑,朝銀子努嘴道:“使我的銀子,不好麽?”


    “不是不好,可我想你使我的銀子!”今夏昂昂頭,“明日六扇門就發月俸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頓大餐!”


    “行,聽說醉仙樓的八寶鴨做得不錯,正好去嚐嚐。”陸繹笑著點頭。


    次日,陸繹剛進家門,便問管事夫人可回來了。管事剛要回答,兩人便聽見門外傳來今夏艱難的聲音。


    “快來……幫忙……”


    以為出了什麽事兒,陸繹一個箭步衝到門外,頓時愣住:今夏拖著一輛板車,正奮力往家掙,車上堆了滿滿的物件,層層疊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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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忙上前幫著她把車拉過來,停在門口,才問道:“你這是……把六扇門洗劫了?”


    今夏沮喪地看著他:“六扇門缺銀子,發不出月俸,這一車的物件就是拿來抵月俸的,說是讓我們自己拿去賣,他們核算過,換成銀兩正好是四兩銀子。”


    “……”


    陸繹行到車旁,仔細看了看上頭堆放著的東西:瓦罐若幹、鹹魚若幹、香菰若幹、還有棉花……等等一些令人想都想不到的東西。


    今夏扁著嘴,站在一旁咕噥道:“……八寶鴨吃不成了。”


    示意管事幫忙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物件都拿進去,陸繹順手拿了個鹹鴨蛋,朝她笑道:“正好,這幾日有點上火,煮點清粥,切個鹹鴨蛋,挺好。”


    “……挺好?”


    “挺好。”


    陸繹肯定道,擁了她肩膀進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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