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閑和同燈你來我往,玄憫在一旁無可奈何。這其實是一幅極為奇怪又少見的場麵。


    他們三人曾經都是獨來獨往的作風,雖然脾性並不相同,骨子裏卻又有一些相似——一個創立了“外人一概不得入內”的天機院,一個天寒地凍三天蹦不出兩句話,還有一個活了千百年和人世都無甚瓜葛。


    大約沒有人能想得到,這樣的三個人湊在一起,居然能和“熱鬧”牽扯上關係來。而且這熱鬧在後來還更上了一層樓,因為玄憫豢養的那隻黑鳥也來了。


    隨著兩聲幽幽的瘮人歎息,它張著雙翅,掛著一隻精巧的竹籃直衝進屋裏,並且在半途緊急改了方向,準確地滾進了玄憫懷裏。


    薛閑挑了挑眉:“怎麽哪兒都有你?”


    黑鳥挑釁地衝他張嘴嚷嚷了一聲。


    同燈淡淡插了一句:“這鳥還活著呢?”


    “你認得?”薛閑有些訝然的問了一句,轉而想到黑鳥先前叼給他的那串銅錢,猜測到了大半。


    “這鳥的歲數比他還長呢。”同燈朝玄憫瞥了一眼,不鹹不淡道:“倒是會裝嫩撒潑。”


    黑鳥本不該聽見他,也不該看見他。然而這鳥崽子從來就不能以尋常禽獸的標準來衡量,它似乎是個成精的,在同燈說完話後,它有意無意地朝同燈的方向張望了一番,腦袋歪著,似乎聽見了一些響動,又似乎隱約覺察到了那裏還有個故人。


    玄憫聞言抬眼:“數十年前,它蜷了半邊翅膀落在天機院角落裏,被我拾了回來。你見過?”


    自打成了這不人不鬼的狀態,又碰上了同燈,玄憫對前一世的印象便偶有浮現,然而模糊得很,就好似做了一場夢,醒來之後似乎記得一些,又似乎忘了。


    是以他對著黑鳥的初印象依舊停留在六七歲時候,他一度以為這黑鳥落在天機院隻是機緣巧合,而他難得生出了一絲豢養寵禽的心,這才一養數十年。


    現在聽同燈的意思,似乎這黑鳥和他的淵源遠沒有這麽短。


    同燈道:“何止見過。”


    這隻黑鳥初入天機院時,同燈還是國師,上一世的玄憫也才剛滿十歲。那時候的同燈略有些愁,因為他養大的徒弟什麽都好,就是不愛搭理人,從小就是個雪娃娃,一直凍到大也沒有要化的跡象。


    盡管他自己也不愛搭理人,但他冷不丁從凍人變成了“被凍”的那個,就有些意見了。況且那時候的他擔心玄憫太過冷心冷情,大了之後難以體味人間疾苦。


    為了把玄憫捂熱一些,他試過許多法子,最終覺得還是要給這小徒弟尋個伴。


    那黑鳥初來天機院時,還是一枚蛋。它破殼的時機十分巧,不早不晚,就在同燈給玄憫看它的時候。


    它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玄憫,從此便認準了主,撒潑打滾淨衝著玄憫一個人來。


    它小時候長得跟雞崽子似的,一身軟軟的絨毛,也不會飛,隻會抻著兩條細細的短腿跟在玄憫腳後跟蹦躂。玄憫走到哪裏,它便一跳一跳地跟到哪裏,玄憫若是坐著看書,它便跳個陽光曬得到的地方團起來,蹭著玄憫的衣角眯眼打盹兒,或是滾來滾去。


    這雞……鳥崽子比尋常鳥兒生得慢,蹦躂了很久很久才學會飛。從此,便由“跟在玄憫後頭踮著爪子亂蹦”變成了“繞著玄憫撲楞著翅膀亂飛”。


    玄憫性子冷淡歸冷淡,時間一久,還是默認了這隻黑鳥為自家寵物,會定時給它備些吃食和泉水,其他時候則多為放養。這崽子浪蕩得沒影也好,繞著他掉毛也好,他都是不管的。


    連這鳥崽子甚至還養成了一個怪癖——時不時會偷啄那麽一兩枚大補的丹藥,屢教不改。但隻要它沒把自己啄出毛病來,玄憫也都是不管的。


    在同燈看來,玄憫的“不管”裏摻著“不嫌棄”的意味,勉強算得上一種“縱容”了。畢竟就他和玄憫相處的十來年裏,他也沒見過玄憫更“縱容”過哪個活物。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在自己過世百年之久的今日,他居然能看見自家結了冰的悶罐子徒弟以更為放任的態度對待一個活生生的人。


    見到了薛閑,同燈才明白,玄憫真正縱容起來能到什麽程度。


    也正是因為見到了薛閑,同燈才發現,自家徒弟大約天生就招架不住這種“生命不止折騰不息”的玩意兒。


    他甚至一度懷疑對著薛閑,玄憫除了“好”就沒有旁的態度了。


    當然,他若是看見玄憫還會治住薛閑,半是慣著半是正經地問上一句“還鬧麽?”,大約會覺得自家徒弟吃了髒東西中了邪。旁人興許看不出來,但玄憫是他養大的,這種語氣於玄憫來說,絕對是極為罕見的“逗弄”了……


    這黑鳥幾乎是個要成精的。


    玄憫從它掛著的那隻精巧竹籃裏拎出一壺溫酒和一隻瓷盞,約莫料到薛閑今夜能順利找到玄憫,不知摸去哪裏搞來了這些酒,以供他慶祝用。


    玄憫是從不沾酒的,他拎出精致的豆青瓷酒壺愣了一下,又十分自然地遞給薛閑。


    薛閑接過酒壺,哭笑不得:“你這黑鳥喂什麽長大的?”


    “仙丹。”同燈言簡意賅。


    薛閑:“……”


    他拎著酒壺微微搖了搖,一股清冽的酒香便幽幽散了開來。


    “秋露白?”同燈淡淡問了一句。


    薛閑點頭,“聞著味道應當沒錯,你對酒香倒是熟悉。”


    “隻熟悉這一種罷了。”同燈似乎是想起過往了,順口道:“有位故人獨愛秋露白,年年除夕都要讓我陪他淺酌一盞。”


    現今提起,隻簡簡單單一個“陪”字,仿佛輕輕巧巧,可實際當年那位故人為了給他斟滿一小盞,總是半哄半騙,找盡借口……


    “不是,等等……”薛閑挑眉看向同燈,重複道:“淺酌一盞?秋露白?你?”


    同燈“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一旁的玄憫倒是並不意外的模樣,盡管他並不曾真的記起上一世的師徒相處,但聽見秋露白這酒名從同燈口中說出時,依然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似乎這一切他早已習慣。


    薛閑疑惑道:“和尚能喝酒?”


    同燈麵色坦然地單手打了個佛禮,道:“我當年還未曾受戒,大澤寺便不在了。”


    還未受戒,便沒有戒體,自然也不用持戒。薛閑雖然對寺寺廟廟的細致規矩不大清楚,但基本的這些還是有些認知的。他聞言便癱了臉,麻木不仁地盯著同燈和玄憫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道:“我算是看出來了,不僅你跟你徒弟仇挺深,你徒弟跟他自己仇也不淺。”


    敢情你們師徒滿門都不是正經禿驢,破不破戒壓根沒有約束,全憑自虐?


    薛閑簡直要歎一聲佩服,國師就是國師,有病得如此清奇。


    他轉頭便是一指玄憫:“騙子。”


    玄憫:“……”


    他頗為無言地看了薛閑一眼,而後偏頭掃向同燈。


    “反了,你這模樣似乎對為師很不滿啊。”同燈冷冷清清地衝屋門抬了抬下巴,“門在那裏,自便。”


    說到底,還是想讓玄憫和薛閑快滾。


    “不要瞎長輩的眼,走罷。”同燈一點兒也不想跟這不孝徒弟以及他那真龍一起過除夕,“秋露白留下。”


    薛閑嗤了一聲:“說來慚愧,我大概比你長了八百來輩。”


    同燈:“……”


    眼看著自家師父真的要被某人噎裂了,玄憫總算有了點正經徒弟的模樣。他衝同燈一點頭,而後順手拍了拍薛閑正對他的後腦勺,道:“走吧。”


    那模樣雖然一本正經的,卻莫名讓人覺得他似乎在說“我先把這嘴不饒人的領回去了,見笑。”


    薛閑卻毫不計較,轉頭衝他確認:“跟我一起回去,不在這裏賴著了?”


    什麽叫賴著……


    玄憫“嗯”了一聲,沉沉靜靜地看他。


    同燈默默揉了揉眉心,連人帶鳥一並轟了出去。


    薛閑和玄憫回到竹樓時,夜色剛深。興許是手上係著的繩子渡過去的靈氣愈發多了,又興許是此時的玄憫離自己的肉身近了。幾乎剛挑亮燈芯,薛閑就發現這“非人非鬼”的玄憫頸窩裏終於後知後覺地顯出了一枚淡淡的血痣印記。


    就好似那同壽蛛的效用在經曆了這麽些天後,終於緩緩地在靈體上也生了效。


    就在他靈體頸窩的血痣徹底形成時,無聲躺在床上的肉身也發生了變化——頸窩那枚血痣原本黯淡無光,此時像是終於走完了最後一程,到了終點一般,以雙眼可見的速度鮮亮起來,活似剛沾上的血點。


    玄憫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覺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陣狂風之中,天旋地轉間,有一股極大的吸力在拉拽他。


    他一陣暈眩,兩眼前驟然一黑。待到他重新再睜眼時,便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平躺的姿勢。


    “總算成了……”薛閑歎息般的話音在他耳邊響起,好像至此才真正安了心。


    玄憫愣了片刻,倏然坐起身來,卻發現自己手腳沉重,同先前那飄然的狀態全然不同。他坐在竹床上,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手,又抬眼看向薛閑,“我——”


    “你從此以後,可就和真龍同壽了。”薛閑“啪”地兩手撐在竹床上,湊近了玄憫,靜靜盯著他的眸子,一字一頓道:“反悔也來不及,你大約是要跟我搭伴活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了,即便某一天厭煩了,也無可更改。”


    玄憫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他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卻是毫不避忌地看進薛閑的眼裏,許久之後,靜靜道:“求之不得。”


    這是薛閑頭一回從玄憫口中聽見這樣直白的意願,當即愣了一會兒,又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容顯得有些任性又有些壞,“怎麽說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你打算怎麽報,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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