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眸睜得極大,似乎隻要稍微眯起來一點,漆黑眼珠上蒙著的一層水霧就要順著眼角流下來。


    鼻間是濃重的血腥味,順著江邊的風繞過玄憫的手,縈繞在薛閑鼻間,怎麽也揮散不去。那些滔天的江浪和不斷震動的群山倒映在薛閑的眼裏,他腦中卻一片空白。


    明明五感已經開始緩緩恢複,他卻覺得自己依然看不見,聽不見。


    不然向來冷冰冰連頷首都甚少的玄憫怎麽會將頭垂得這樣低,低得好像再也不會抬起來了;不然兩人這樣相對跪坐在地,滿身是血,玄憫的手還覆在他臉上,又怎麽一句話也不說……


    佛骨終於的效用終於蔓延開來,奔湧的江河慢慢消退,震顫的群山逐漸安穩。


    那鋪天蓋地的金線也終於緩緩變淡,銅錢在狂風之中當啷晃動了兩下,從玄憫手中掉落下來,所落之處是玄憫先前圈畫好的一塊地方。


    那是順勢用手上的血畫出來的一個小陣。他畢生靈力所煉化的銅錢,輔以佛骨,倒是真的能保百年平安。


    就見那銅錢落入陣中之後,圈內塵土塌陷,五枚油亮的銅錢一歪,骨碌滾進了土地深處。一層淡淡的金光由銅錢所埋之處暈漾開,猶如平靜的水波一樣,層層外擴,百裏、千裏、萬裏……


    微微的風掀起玄憫帶血僧袍的一角,微微露出一枚袖珍精致的瓷瓶,隻是瓷瓶的口早已被打開,裏頭空空一片。


    而在金光溫和地從薛閑身上拂過時,一隻紅色的,不足米粒大的圓蛛從薛閑鎖骨一側滾落下來,像是完成了該完成的事情,八爪蜷縮,一動不動。


    原本蜘蛛所觸碰的地方,多出了一枚小如針尖的紅痣,安安靜靜地伏著,與同壽蛛所咬出的略有些區別,若是用手指摸,能摸到極微小的凸起。


    隻是此時的薛閑對此並無所覺,他正僵硬而茫然地看著玄憫,仿佛不相信自己雙眼所見。


    可是玄憫的手還覆在他臉上,冷得驚心,極北之地的大雪也不過如此了。手腕薄薄的皮膚下,連最為微小的搏動也沒有,安靜得讓人心慌。


    那樣一大截龍骨被融進身體裏,薛閑周身的血都在燒,熱脹之意順著他的脊背層層翻湧著。他應當是熱得蒸出了汗,可那卻比冷汗還要冰。


    脊骨重生的滋味並不好受,同刮骨剝皮也並無區別。可薛閑卻絲毫也感受不到,他甚至感覺不到活氣和知覺在恢複,因為他連手都好像抬不起來了。


    ……


    許久之後,他終於茫然地抬起了手,握住了玄憫的手腕,將那隻快要從他臉上滑落下來的手死死捏在手心裏。


    他的手越是熱得灼人,玄憫的手便越是顯得寒冷似冰。


    “你……”薛閑啞著嗓子想開口喊玄憫一聲,然而隻說了一個字,便啞得沒了聲音,哽在了喉嚨底。他的手勁有些大,捏住玄憫手腕時,不小心拉動了玄憫。


    玄憫身體一傾便要倒,被薛閑僵硬地接住。


    他的下巴壓在薛閑的肩膀上,一隻手被薛閑攥著,另一隻手毫無生氣地垂著。乍一看像是一個擁抱的姿勢,隻是其中一個已經沒了氣息。


    被這分量重重一壓,薛閑眼裏蒙著的霧氣微微一顫。他倏然閉了眼,麵無表情地將那即將溢出的霧氣掩了回去。


    又過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什麽般睜開眼。維持著抱著玄憫的姿勢,騰出一隻手在懷裏摸了一圈,終於摸出了一隻小小的白瓷瓶,同玄憫僧袍角落掩著的那隻一模一樣,正是百蟲洞裏的那一對。


    薛閑近乎慌亂地把瓷瓶裏的那對母子蛛倒了出來,手指捏了幾次才準確地捏住母蛛。


    他不管不顧地將母蛛放在玄憫頸側,幾乎是摁著母蛛的背殼,不讓它掙動或是逃離。他盯著母蛛掙動了兩下,最終還是被迫一口咬在了玄憫的脖頸上。


    薛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母蛛下口之處,直到雙眼都泛了酸,那處皮膚都沒有出現任何變化。


    他全身都僵得厲害,從沒覺得這世間有何事能讓他如此抵觸去想,多想一絲都不行,近乎是有些害怕了。


    這一黑一白的人影在一片狼藉的黑石灘上相擁跪坐,不知坐了多久,久到被逆反的圓陣中,石像周身的血色已經完全褪去,地上的血線也在默默往回縮,在地上躺著的那二百人也不再麵如灰土,隱隱透出了一絲血色。


    他們隻有拇指上的一道傷口,本不至於流盡周身血,僅僅是因為血陣的影響而已。此時血陣逆反,一切退回到起點,他們除了那道切口,以及手邊的幾滴鮮血,便再無所失了。


    又過了很久很久,就連周身滾燙的薛閑都被玄憫的體溫凍涼了下來,那片毫無反應的皮膚上,終於緩慢地現出了一枚小小的血痣。


    隻是那枚血痣黯淡極了,淡得薛閑無法肯定這樣的血痣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就在這時,天空之中忽然有什麽東西撲著翅膀一個猛子紮了下來。


    薛閑恍若未覺,直到那黑影重重地落了地,撲打著翅膀蹦到薛閑手邊,將口中叼著的灰撲撲的東西丟在地上,又啄了兩下薛閑的手指,企圖引起他的注意。


    薛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目光落在地上,才發現那是玄憫所豢養的黑鳥。


    那隻幾欲成精的黑鳥也不知廢了多少勁才追到這裏,卻似乎並不為它毫無生氣的主人難過。它蹦了幾下,用腦袋蹭了蹭玄憫垂落的手,以示親昵,又歪著頭看向薛閑,好似這樣悲茫茫的場景它也並非第一次見似的。


    薛閑盯著它看了片刻,目光又落在了它丟下的東西上。就見那是一個灰撲撲的布袋,袋子裏似乎裝了什麽東西,在它丟在地上時,發出過微微的磕碰響聲。


    黑鳥見他毫無動作,又微微歎了一口氣,蹦到了布袋旁邊,用尖喙啄來叼去,終於把布袋裏的東西給弄了出來。


    薛閑一愣——那是五枚銅錢。


    花樣紋路看著和玄憫原本用的一樣,就連靈力都與玄憫所用的幾乎相差無幾。薛閑甚至不用觸碰,都能感覺得到。更奇怪的是,這靈力所帶的氣息,恍然就是玄憫自己的。


    唯一不同的是,這五枚銅錢所係的細繩雖然因為靈力作用顏色鮮亮,像是嶄新的,但薛閑卻能感覺得到,這串銅錢年頭不短,甚至已逾百年了。


    那銅錢從布袋裏露出來時,因為靠近了玄憫垂落在地的手,甚至發出了微微的嗡鳴,像是隔著極為漫長的時光,向自己的主人表示親昵。


    薛閑周身的知覺瞬間便回來了一些,這黑鳥的舉動,以及這銅錢的反應,均讓他找回了一絲神智,就好像……玄憫真的還會再睜眼一樣。


    他轉頭又仔細看了眼玄憫脖頸上的小痣,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血痣似乎也沒那樣黯淡無光了。


    也許,真的起作用了呢……


    薛閑終於鬆開了玄憫的手,活動五指的時候,他才發現剛才他究竟有多麽用力,以至於陡然撤力之後,連手指關節都泛出了酸痛感。


    他改為摟住玄憫的背,想將玄憫架起來,帶著他離開這裏。


    然而剛一動作,便感覺有個小小的東西從他堆疊的衣袖上滑落下來,滾過他的手背,落在了地上。


    薛閑動作一頓,有些奇怪地低頭看去,略微尋找了片刻,才在被血沾染過的灘地上找到了一隻米粒大小的暗紅色圓蛛。他當即便皺了眉……


    有同壽蛛在前,他對蜘蛛格外敏感,以至於看到這種圓蛛的瞬間,便下意識想到了百蟲洞。


    不過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的聯想並非巧合。當這僵硬的圓蛛被他拾撿起來,在他掌心翻了個兒後,他看見這圓蛛黑色的腹部也有一條細細的血線。


    太巧了,這不得不讓薛閑將這圓蛛同百蟲洞聯係起來。


    可是同壽蛛的殼是會隨著身處場景而變化的,若這是同壽蛛,落在他手上時,怎麽也會慢慢褪成像皮膚一樣的顏色。可這枚圓蛛卻始終沒有變化,明明還留著一口氣。


    況且……百蟲洞的蛛,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又怎麽會從他衣袖上滾落下來,就好像曾經落在他身上過。


    薛閑愣了一下,倏然想起曾經在百蟲洞的一幕——


    當時玄憫背對著他捉起了同壽蛛,而薛閑替他從懷裏摸出了兩隻瓷瓶,在那過程當中,玄憫的手一直掩著,沒有將他手裏的圓蛛露出來。


    那之後,薛閑拿了一隻瓷瓶,玄憫也從掌心捏出了一隻母蛛,並將母蛛遞給了他,自己接過了另一隻瓷瓶。


    在之後的動作,薛閑隻顧著將母蛛塞進瓷瓶裏,並沒有看見。而當他重新抬頭時,玄憫正在給另一隻瓷瓶塞上蓋塞。


    他當時有過一瞬的疑惑:那塞子為何需要重新塞上,他並沒有動過啊?


    現如今再一回想,薛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猜測——當初玄憫捉住的,很可能不止是那隻母蛛,還有旁的。那旁的東西不必說,一定是這隻暗紅色的小圓蛛,甚至不止這一隻,而是一對。


    當初玄憫說,百蟲洞內所養的一共有兩種蛛。這暗紅色的小圓蛛既然並非同壽蛛,那自然是另一種無疑了。


    他記得當初順口問過玄憫另一種是什麽?玄憫的回答籠統而簡單,似乎說了,又似乎什麽也沒說。


    薛閑帶著一絲疑惑將那圓蛛收了,又看向自己抱著的毫無生氣的玄憫,忽然有些期望這對圓蛛是玄憫留的後手,是對他自己有利的……


    會是這樣麽……


    薛閑看著玄憫,默默收緊了手,壓在玄憫肩上的下巴微斂,嘴唇蹭過玄憫冰冷的脖頸,接著是鼻尖,最終將臉埋在了他的頸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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