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活的血液一點點從他身體中流失,似乎將他周身的熱氣一起帶了出去。他開始發冷,視野變得模糊不清,腦中昏昏沉沉,脖頸也越來越無力支撐抬起的頭。


    在近乎茫然的惶恐之中,他忽然想起了許多許多事,零碎而鬆散。


    他想起了和他一起在山間長大的人,現如今都同他一樣滾倒在這一片血色裏。


    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國師時的情景,那時候他還是小兒年紀,不曾明白事理,更不曾同國師有何牽連,隻在瞞著鬆雲溜下山偷看從縣城經過的祭天隊伍時,瞧見過國師一眼。那時候的人真多啊,卻無人敢靠得太近。他在人群之中來回擠著想挑個清楚些的位置,卻不慎被人手肘一撞,踉蹌著便要撲到祭天隊伍裏。眼看著就要摔了,他隻覺有雲雪從眼前一掃而過,就那麽輕描淡寫地掃起了一道風,將將好把他扶直了身體。


    小小年紀的他甚至不曾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何事,怎的自己回過神來便已然穩穩地站在了道邊,而他愕然抬頭時,那隊伍已然朝前走了一段,然而他還是一眼就瞧見了騎在高頭大馬之上的白衣僧人……


    這記憶太過久遠了,遠到連他自己都以為早就忘了,卻在這種時刻又重新回想起來。


    原來在那樣小的年紀裏,他並非像如今這樣畏懼國師,甚至是有些崇敬的,究竟是從何時起,他見到國師就隻剩惶恐和忐忑了呢……


    他領了鬆雲的命,同一幫兄弟在暗中奔走數年,究竟做過多少事,他都已經記不清了。起初看著人命從手中過,他還負罪累累不勝恐慌,也揪根溯源地問過鬆雲。


    鬆雲說,他們所作一切均是為了更多百姓。那些點滴準備,都是在布一個宏大的陣局,那陣叫做江山埋骨,若是布成,不僅能擋他們算到的大災,還可保山河百年長安,


    這些太過高深的東西,鬆雲不曾教過他,這宏大的陣局究竟該如何拿捏,他也一無所知。隻記得一句從小便聽鬆雲說過無數遍的話:有些大事之所成,總少不了些許犧牲。


    這話他明白,所以牢牢記了許多年。


    直到今日,直到他眼睜睜地看著血流汩汩而淌,從活到死仿佛隻有眨眼的距離,巨大的恐懼籠罩在頭頂,他忽然就變得滿心混亂了。


    他忽而覺得那句話不對,還漏了許多東西,至少……至少該問一問,那些人是不是願意被犧牲。


    在又一陣無望的垂死掙紮後,他在迷茫之中又覺得那句話倒也沒錯,隻是……


    他突然有些不確定,這樣漠然的國師,當真是為了百姓身不由己麽?躺在這裏的百人、江底鎮著的枯骨,還有更多被牽連進來的人,當真死得值當麽,又當真是不可避免的麽……


    不過他已經沒有力氣張口問這些了,甚至連再看一眼國師的眼神都做不到,隻能在愈漸濃沉的黑暗裏,一點點睡過去,然後……大約是不會再醒來了……


    從這百人指下流出的血,終於順著蓮座,將整個石像盡染成暗紅色,連背影也不再出塵,而是顯出一股濃重的邪氣來。


    仿佛一場妖異的儀式終於開始,乍然之間,整座江鬆山連同國師所站的黑石灘都開始震動起來,江麵巨浪滔天,接連直撲過來,卻又在國師身後堪堪停住,敗退回去。


    乍一看,活似有兩方力量在瘋狂較勁。


    國師就地而坐,雙掌合十,口中低聲念著經文。乍一看仿佛在超度亡靈,然而那經文渾厚古樸之中夾雜著一些怪異的音調,聽得人極不舒服。


    他身後黑石傾倒,身前大浪奔湧,卻奇異地在他頭頂籠成了一個拱形,沒能傷到他分毫。


    起初還不曾出現什麽變化,當他念完一段經文後,合十的兩手指端突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血點,看起來可怖異常,那血點少說也有百來枚。


    他口中經文依然為止,似乎對這些血點毫無所覺。


    而這些血點仿佛活了一般,在沉厚的經文之中,一點點朝手背推進,隻是每推一步都顯得格外艱難。


    國師麵帶銀罩,未曾露出麵容,但是眨眼的功夫裏,兩鬢被麵具邊緣壓著的地方已然滲出了層薄汗,可見他聲音雖未見波動,實際卻是費了勁的。


    血點緩緩從手背爬上了小臂,隱在了他寬大的衣袖裏。


    天地之間風浪更加可怖,大有侵天吞地之勢,遠處江岸邊的小樓直接被狂浪撲打得直抖,最終還是沒能撐住多會兒,伴著無數脆裂之音,再又一個巨浪滾湧之中,徹底塌倒,栽進了江裏。


    與此同時,一條燦金的絲線,猶如電光一般,在江岸另一端遠遠遊走著,速度快得猶如滾地的風雷,在人們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直竄向東北,途經江中某處之後,發出一陣炸響,而後又直竄向西南,最終直奔向這裏。


    就在它經過洞庭湖、萬石山,終於奔向大澤寺的時候。國師身下開始隱隱湧現出一絲金光。而那一片血點,則已然順著手臂爬過脖頸,出現在了脖頸上。


    那一幕其實甚為駭人,一個看起來頗為出塵的僧人,脖頸上滿是血點,而這血點還在他經文的催動之下,奮力朝麵上爬。


    就在那血點漫上下巴的瞬間,黑石灘地上驟然多了一道血圈。


    圈中血光一閃,冷不丁多了兩個人。


    其中一人身著白麻僧袍,昭然出塵,好看極了,卻也冷極了。冷得簡直叫人心悸,仿佛在百年冰雪之下壓著萬丈深淵。而他手中還毫不客氣地捏著另一個人的衣領。


    那人周身是血,原本灰藍長袍滾了一身塵泥,四處是破口,露出的手臂、脖頸甚至於臉上,都是各種抓撓的印記,仿佛經受過萬蟻噬心,在瘋狂的癢意中將自己弄成了血人。


    這血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圍困山穀之中的鬆雲術士。


    而捏著他衣領的人則是玄憫。


    他麵容依舊冰冷,隻是漆黑的眸子裏隱隱多了一些旁的東西,似乎風雨欲來,讓人看了莫名生出一股懼意來。


    那鬆雲術士落地的瞬間便瞧見了雙手合十的國師,當即麵露茫然,而後倏地一驚。


    “你不是,你——”鬆雲猛地一跳,下意識想從玄憫手中掙脫開來,卻見玄憫麵無表情地動了手,原本捏住其衣領手指直接鉗在了他脖子上。


    “你——”鬆雲本就在百蟲洞中受了磨難,要不然多少能抵抗個一時半刻,不至於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他被玄憫鉗住脖子,吐字便含糊又艱難,“你是另一——啊——”


    他話未說完,玄憫的手又是一緊,卻並非因為他所說的話,而是因為玄憫看清了黑石灘上的圓陣,以及誦經的國師脖頸上的血點。


    先前在山穀之中,第四枚銅錢禁製解開,玄憫的一部分記憶也隨之恢複。那些零碎的記憶太過紛雜,恍如隔世,並非尋常人能立刻消化完全。


    在這些記憶恢複之前,玄憫其實就已經隱隱有所覺,覺得自己同薛閑的瓜葛並不簡單,他甚至覺得自己一直在尋找的人似乎就是薛閑。


    然而直覺終究隻是直覺,總會讓人依舊心存一絲僥幸。


    可當他真的在記憶中看到自己在測算真龍劫期的瞬間,整個人仿若直墜於深淵之下,堅壁萬丈,不見天光。


    抽骨之仇橫亙在那裏,豈是言語能得以原諒的。是以薛閑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卻追不得,隻能抬眸看著那道長影倏然隱於層雲之中,而後杳然無蹤,再也不見。


    興許此生都再也難見了。


    然而不管薛閑還願不願意再見他,他都是要還債的。所以他捉了那鬆雲術士,直接劃地為陣,來到了龍骨所埋之地。不論他當初是何用意,他都會完完全全地將虧欠償還清楚。


    一骨換一骨。


    引起劫難,他來鎮,牽連人命,他來還。


    然而當真落到黑石灘上時,他卻發現眼前所見與他料想相差甚大。眼前這個雙掌合十戴著銀製麵具的僧人,他在記憶中見過。


    他幼年時候,曾經被這僧人罰著在漫天大雪之中抄經誦佛,也曾經被這僧人領進屋裏,看著對方用銅質烘爐仔仔細細地將被褥暖上一遍,同他講些芸芸道理,看著他鑽進被褥,走時還會替他將屋門關嚴。


    很久以前他稱這僧人“師父”,隻是這稱呼已經數十年不曾再叫過了。


    此間種種,他依然有所缺漏,記憶不清,隻記得許多許多年前,久到他頭一次叫這僧人師父時,對方曾經愣了許久,而後冷冷淡淡地擺手道:“故人相見,不敢當這一聲師父。”


    他有很多年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再後便也不曾再想過了。


    現今,他想起的事情其實不少,卻甚少有同眼前這人相關的。在看見他的瞬間,甚至他心裏先一步湧出了一股極為複雜的情緒,說不清來由何處,但絕不是一個徒弟見到師父應有的情緒。


    有那麽一瞬間他蹙起了眉心,然而轉瞬他就忽然明白了一些——


    因為這同他打扮如出一轍的“師父”身邊正布著一個明晃晃的大陣,並非什麽救人救世,而是以換命之法謀取福祿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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