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在武昌府邊郊的馬道上,一支長長的隊伍正達達疾行。這一行人均是一身白袍,前襟繡著古樸獸紋,臉上罩著猙獰卻又肅穆的麵具,策馬而行時,飛揚的雪白衣袍如雲如霧。


    不是旁人,正是太卜和太祝所領的儺儀長隊。


    他們先前在繞經武昌府時,曾從路人口中得知已經有兩隊太常寺的人馬打武昌府經過了,弄得周遭百姓好奇又惶恐。畢竟能出動太常寺這麽多人馬的,向來不是什麽好事,不是哪裏有大災大難,便是碰見了什麽關乎廟堂安穩的大凶之兆。


    這兩年本就有些流年不利的意味,寒暑不穩,時旱時澇,隆冬比以往來得都早,持續的日頭也長,幾乎將春秋兩季都籠進了袖裏,大雪從漠北一直落到了嶺南,冷得驚心,期間還總夾著三不五時的雨,壓得百姓陰沉沉的總也喘不過來氣,好似這冬日幾乎沒了盡頭……


    原本隻是坊間流傳一些拿不出憑依的瞎話,諸如真龍墜海世道不平,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以為意。現今太常寺人馬頻頻出現,行色匆匆,那些原本不信的人都不由得跟著忐忑起來,好像頭頂懸著千斤重劍,隨時會貫穿下來,防不勝防,毫無預兆。


    太卜他們一行人原本隻是循著先前的真龍之跡追趕,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自打聽聞太常寺其他眾人的蹤跡,便篤定了要一路往西。


    結果行了沒多久就收到了少卿的飛鴿傳書。信上說這兩天將有大災,他們接到了國師傳令,正在趕往洞庭,另一支馬隊則趕往朗州臨江的萬石山,叮囑太卜太祝他們盡早辦妥該辦之事,等國師差遣。


    果不其然,當他們快要行至嶽州府境地之時,太卜握著韁繩的手指忽然被輕燙了一下。她掩在麵具後的秀致雙眉微微蹙了起來,勒緩了身下馬匹的步子,將那隻手從韁繩上鬆了開來。


    在她鬆開的瞬間,手指間突然竄起了一捧黃火,並不真的灼人,但還是有些微燙的。


    一張薄紙自黃火芯子中吐露出來,隨著火苗漸熄而愈漸清晰。


    太卜抬手比了個“停步”的手勢,當即叫停了整支馬隊。長長的隊伍停留在一處岔道前,太祝轉臉問道:“國師說了什麽?”


    “讓咱們去往江鬆山大澤寺。”太卜將薄紙遞給太祝。


    “大澤寺?那不是一座鬼寺麽?僧侶都沒有,讓咱們去那兒作甚?”太祝頗為不解地問道,


    然而國師白紙黑字交代得清清楚楚——


    就見那薄紙之上言簡意賅地寫了幾個字:未時前至大澤寺,守陣。


    “守陣?”太祝一愣。


    太卜掩在麵具下的麵色微微一變,她遲疑了片刻,低聲道:“洞庭、萬石山、大澤寺,這三者之間相距數百裏,咱們是去守陣,少卿他們呢?也是麽?”


    “應當不是吧,若是的話,這陣得多大?簡直平生未見。”太祝答道。


    “可我覺得……”太卜語氣猶豫,頓了好久才道:“罷了,先趕去大澤寺再計議吧。”


    未時之前要從他們所在之處趕至大澤寺,依然有些緊,於是他們不再耽擱也沒時間細究,隻能抬手一招,當即帶著大隊侲子揮鞭策馬,直奔江鬆山。


    在他們繞過嶽州府抄近道行路的同時,黑水潭裏被水泡包裹著的薛閑和玄憫終於從不知多深的池底脫離出來,順水而走,在一汪泉池之中冒了頭。


    兩人浮出水麵的瞬間,水泡“啪”地一聲碎得徹徹底底,一簾順著山壁掛下來的山溪當即兜頭罩臉地將他們澆了個透。


    他們翻身上了岸,玄憫二話不說在自己和薛閑手上各畫了一道淨衣咒,僅僅是眨眼的工夫,滿身的水便蒸騰得幹幹淨淨,一滴不剩,衣袍也輕而蓬鬆,半點兒沒有粘膩之感,就連先前被火龍炙烤出來的薄汗也一點兒不剩。


    薛閑頗為滿意地抖了抖黑袍衣擺,彈去上頭所沾的最後一粒水珠,衝四周掃量了一圈。


    他們所在之處是一片極深的山坳,同玄憫那間竹樓所在的簸箕山山坳相差甚遠,這裏舉目望去,隻能看見極為高陡的石峰,一座連著一座,剛巧如同收攏的手指一般,將他們握在了其中。


    就連天穹都被劃割得隻剩下頭頂那一塊,像是天然深井。


    “一共三座石峰。”薛閑抬手點了點最近處這座,石峰高聳入雲,側壁筆陡如刀削斧劈,隻在頂頭有個鷹嘴似的鉤,鉤下藤蘿重重,猶如細密的綠簾,曲曲繞繞地掛下來,“眼熟麽。”


    說是問話,尾音卻是篤定的——這剛巧同那翟老頭所說的百蟲洞入口景象一致。


    盡管這傳說中的入口對薛閑和玄憫二人來說已經成了出口,但仍然能幫他們確定一個大致方位,他們現在確已到了朗州霞山一帶。


    而自打從泉池中翻身而出,薛閑便覺得這天井般的山坳陰氣重極了,雖然不像那屍店一般惡臭彌漫,卻仍舊透著一股子陳年的腐朽之氣,活似一隻數十年嚴實合著的木箱子,陡然被人掀開了蓋——潮濕水氣混合著塵土味,總能讓人覺得老舊且陰氣沉沉。


    直覺告訴他,這裏死過人。


    不止一星半點。


    薛閑皺著眉看著腳邊的野草,他用腳尖微微排了排,果不其然,發現了滴落在草根處幾乎融於濕泥的血跡。


    “找到了。”他拍了拍玄憫。


    然而一時卻並未有回應。


    薛閑抬頭掃了玄憫一眼,就見他似乎剛回神一般飛快地從茫茫野草中收回視線,垂目看了眼薛閑腳尖所指的地方,了然道:“血還未凝。”


    “你怎麽了?”薛閑收回腳,一邊聽著山穀間的動靜,一邊低聲問了玄憫一句。


    玄憫有片刻的沉默,而後遲疑著開了口:“這裏,我似乎來過。”


    薛閑聞言,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一麵順著血滴朝前走著,一麵狀似不在意地玩笑道:“你怎麽見什麽都似曾相識?”


    老實說,這一路薛閑始終有些隱隱的不舒坦,細究起來,那種滋味就好像遺漏了某個要緊事一般,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太對勁,可又總忘了去細想,或是一時想不出頭緒。


    他揣著這種少有的感覺行了一路,直到現在,才突然明白過來,這種不舒坦,其實是一種莫名的危機感,就好像有一個重要的隱患被他自己或有意或無意地擱置了。


    玄憫聽了他的話,沒有立刻出聲,隻是垂下了眸子。


    有那麽一瞬,他臉上雖未有表露出什麽神色,卻莫名看得人心裏發悶,就好像壓著什麽格外沉重的東西。


    片刻之後,玄憫閉上了雙眸,又重新睜開,搖頭道:“還是——”


    薛閑輕輕眨了下眼,幾乎是搶在玄憫有所進展之前開口道:“先找人罷,你這記憶總也不見好,哪是這麽容易便能記起來的,興許再有一枚銅錢禁製解了,便清楚了。”


    玄憫似有所覺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在了前頭,沉聲應道:“嗯。”


    事實上這些血跡幾乎將對方的行蹤暴露了大半,兩人幾乎沒有費力,便在一小片石林外停住了腳。那石林前後不足十丈,著實不算大,卻能布出極好的八門遁甲陣。


    若是有人藏在其中,還當真能拖延幾刻,如果碰上的不是薛閑的話……


    “躲在裏頭又有何用呢?”薛閑站定步子,懶懶地衝裏頭說道:“你若是藏在街頭坊間,我興許還得顧忌著一點旁人,你藏在這深山裏頭,那我當真就全無顧忌了。區區幾塊破石頭而已,還當真能攔住我?”


    龍尾一掃便不剩什麽了。


    而薛閑之所以同他廢話了這麽一句,還沒有直接動手,就是想探一探他有什麽後招,一並招呼來,解決得也幹脆一些。


    果然,這話說完,石林中悄無聲息沉默了片刻,而後是一陣模糊而低啞的笑聲,似乎因為受了重傷而顯得斷斷續續。笑聲一停,一道尖利的哨音便響了起來。


    “既然追上了門,那我總也得講些待客之道吧。”那低啞的聲音說道。


    而伴著他的話音響起的,則是如海潮般鋪天蓋地的號哭,哭聲響起時,頭頂那一方天穹驟然變色,陰雲滾滾而來,眨眼間便將天光籠得嚴嚴實實,整個山穀變得晦暗不明。


    薛閑突然記起來,百年之前,朗州山間曾發生過一次天雷引起的大火,據說那火在山間燒了整整三天三夜,將整個山穀中聚居的百姓燒了個精光,傳言那一年總有人聽見山哭。


    實際上那並不是山在哭,而是葬身火海的千萬陰鬼在齊聲號哭,哭聲淒厲,雷雷不絕。


    薛閑隻覺得整個地麵都隨著那號哭震顫起來,而先前還杳無人煙的山穀突然傳來了無數破土之聲,那些早已埋了百年的屍首抖落一身肉泥,從地底鑽了出來,浩浩湯湯直衝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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