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閑和玄憫回到清平縣時,天色已經大亮了。不同於簸箕山腳下的黑雲密布電閃雷鳴,這裏日光甚好,在這寒冬臘月裏,居然透出了一絲暖意。


    整個清平縣似乎較之前兩天熱鬧了一些,街上人影往來多了不少,似乎從疫病的陰影裏略微脫出了身,探頭喘了一口氣。


    兩人站在方家後院門口時,整個方家早已一片忙活了。


    藥郎夥計們在圃邊鋪著草藥,打算趁著難得的晴天晾曬一番。那些個乞丐跟前跟後地給他們幫著忙,笨拙卻仔細。陳叔幫著方承在核對卷冊,一個念著藥材名,一個用朱筆劃改著盡量數目。


    江世靜則在一旁領著幾個七八歲的孩童念書,這些孩童都是一些人家送來學藝的,年紀雖小,但各種草藥的藥性倒是對答如流。


    陳嫂拎著把菜刀,在灶間剁著菜,杏子給她打著下手,時不時進出一趟。


    雙胞兄弟在前堂忙得不可開交,不方便見光的江世寧則窩在房內,給自家姐姐校改手抄的一本醫術。


    石頭張挑了個角落,摸了兩塊石頭,鑿鑿敲敲地不知在雕著什麽小玩意兒。在他腳邊,已經排了一串拇指大的石頭兔子石頭猴兒,可見也是閑出花兒了。


    方家後院算得上寬敞的,硬是被這些老老少少填了個滿當,近乎有些擁擠了。


    這樣的環境,若是讓以前的薛閑瞧見,必然掉頭就走——一個石頭張在耳邊嗡嗡就夠鬧人的了,這麽多人一起嗡嗡,誰受得了?


    他雖不像玄憫那樣講究,性子還格外張揚,但其實是個不喜鬧的,他自己鬧可以,旁人不能吵,就是這麽蠻不講理。


    但這會兒,他倚在門邊,閑閑散散的目光從院裏掃量而過,卻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倒也不錯,於尋常人來說,大約是再圓滿不過了。


    “啊——”杏子剛巧從灶間出來,一打眼便看見了悄無聲息站在門邊上的薛閑和玄憫,歡歡喜喜地衝院裏道:“薛公子回來啦!”


    “小丫頭你這心都快偏到咯吱窩了。”離她最近的石頭張順嘴侃了一句,“大師回來你就沒看見啊?”


    杏子紅著臉連忙擺手,“沒有的事,我還沒來得及喊呢。”


    這石頭張約莫是沉浸在雕石頭的樂趣中,還不曾緩過神來,轉頭張嘴便衝薛閑他們來了句:“你們收拾了一整晚啊?收拾完了麽?早知道還挺費時間,我跟廿七那小子就多留一晚幫把手了。”


    薛閑:“……”


    石頭張不愧是個棒槌,就這麽一句話,讓薛閑臉色由白變綠。


    有那麽一瞬間,薛閑似乎能感覺到玄憫朝他看了一眼,然而當他偏頭看過去時,玄憫已經垂下了目光,清清淡淡地跨進了院門。


    薛閑眯了眯眸子,朝石頭張瞪了一眼。不過這三番兩次被戳到準心的感覺著實不那麽痛快,好像平白多了根軟肋似的。而事實上他浪蕩慣了,活了這許多年,還從沒這樣心緒起伏過。


    差不多得了!


    薛閑臉色終於又回歸了素白,心裏滿不在意道:手也借了,淫也宣了,就這樣,怎麽著吧。


    石頭張被他莫名盯了半天,腿都軟了,幸好是坐著的,若是站著的,恐怕扭頭就想跑了。他輕輕抽了自己一嘴巴:“讓你多嘴,被瞪了吧。”


    盡管他還是琢磨不透一句簡簡單單的怎麽就惹著這祖宗了。


    院子裏的眾人紛紛衝薛閑和玄憫二人打著招呼,盯著薛閑的臉發了半天呆的杏子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叫了一聲,指著薛閑好好站著的雙腿,瞪大了眼睛道:“你——”


    “哎呦?腿腳好了?”吃了無數塹,卻一智未長的石頭張詫異道:“你這是使了什麽神藥?一夜之間腿就好了?”


    薛閑眯了眯眸子,麵無表情道:“我勸你別說話比較安全。”


    石頭張默默封上了嘴,心說我又怎麽惹這祖宗了?


    然而像石頭張這樣覺察不出“一夜之間”這詞有何問題的人還不在少數,眨眼的工夫,整個方家後院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薛閑突然恢複的腿腳上,頓時七嘴八舌地頻送關懷。


    “一夜”長“一夜”短地叨叨了半天,以至於薛閑差點兒覺得這些人約莫都是來給他討債的,這一張張嘴啊……


    好在沒聽上幾句,薛閑便發覺自己的腕子被人不輕不重地握住了。


    “他腿腳剛恢複,還需靜修幾個時辰調養一番。”玄憫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眾人一愣,趕忙附和道“大師說得對,確實該好好調養。”


    玄憫也不多話,捏著薛閑的腕子,推開他們先前合住的那間屋子,將薛閑引了進去,這才帶上了門。


    屋門將眾人的聲音關在了外頭。這一層算不上厚的木板著實神奇,一旦掩上了,就仿佛隔出了另一塊世間。薛閑眸子不那麽經意地垂著,剛巧落在握著自己腕子的那隻手上。


    房門明明已經關嚴實了,可那手卻過了片刻才鬆開。


    薛閑抬了眼,就見玄憫已經轉身走到了桌邊,一邊拉開一把木椅,一邊淡聲道:“方才一路,你步履不實,脈象也有些凝滯,腿腳恢複得恐怕有些倉促,再調養一番吧。”


    所以手鬆得遲了些隻是為了探一探恢複的狀況……


    薛閑挑了挑眉,收回了目光,也不再看他。兀自拎著那串還未歸還的銅錢,錯開坐在桌邊的玄憫,在床邊坐下了。


    玄憫方才說的那番話倒是沒錯,薛閑自己也心知肚明,他真正的脊骨畢竟還未找全,此時之所以行動自如全憑銅錢凝出的那一條絲線拉著。


    隻是替代終究隻是替代,無法長久維持。現在已然有些不穩了,若是不及時調理繼續灌注靈力,那絲線一旦崩斷了,他怕是還得癱回去。


    於是他也沒多耽擱,當即接著玄憫的銅錢入了定。


    起初,那股以銅錢為媒的靈力一如往常在他體內脈絡中汩汩流轉,不斷地浸潤著斷骨中牽連的那根絲線,甚至催得兩端斷骨又隱隱長出了一寸。


    隻是沒過多久,另一股溫熱的靈力順著銅錢,湧進了他的筋骨之中,與原先那股並行甚至融合為一,緩緩浸潤著他的斷骨以及受損筋脈。


    薛閑半睜開眸子瞥了一眼,就見玄憫不知何時也已經閉上了眼,單手行著佛禮,似乎也在修著什麽。


    由此可知,那另一股暖熱的靈力究竟來自何處了。薛閑重新闔上眼,在調養斷骨和骨中細絲的同時,也不忘引著自己和玄憫雙股靈力一遍遍從銅錢上走過。


    許久之後,薛閑手裏捏著的銅錢倏然顫了一下,明明沒有發出聲音,卻有金屬音順著指間骨骼一路傳至腦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哢噠”一下,解開了鎖。


    他怔愣了片刻,終於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怕是玄憫那五枚銅錢中,又有一枚的禁製解了。


    有那麽一瞬,他下意識能感覺到,隨著新一枚禁製解開,銅錢同他身體的牽連似乎又略微緊密了一些。銅錢嗡嗡直顫的同時,他覺得自己的腦子也在跟著嗡嗡顫動,以至於他有些不受控製地陷入某種夢境中。


    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一些模糊到連輪廓都難以捕捉的片段,像是偶爾從河塘中冒了頭又倏然消失的魚——


    有時能看見有人在他麵前來回踱了幾步,他的視角極為奇怪,看不見那人的身腰,隻能看見幾乎墜地的衣擺,模模糊糊如同雲絮一般從他眼前一掃而過,他淡淡地張了口,似乎簡短地說了兩個字,也興許隻是一個稱呼……


    有時是他坐在某處,麵前似乎有個桌案,隻是看不清上頭擺著何物,有黑色的虛影掉落在他手邊,他似乎衝那虛影動了動手指……


    有時他手裏還會拿著東西,乍一看像是鬼麵,紅黑交雜的色團,也看不清個眉目……


    就在薛閑著實某些弄不清這似夢非夢的片段都是由何而來時,他又看見了最後一個片段,這片段中有個麵容模糊的孩童站在他麵前,他彎了腰,衝那孩童伸出了手。


    隻是讓他有些愣神的是,他的衣袖是白色的,纖塵不染的白。


    “你是何人?”那孩童仰臉,用模糊而稚嫩的聲音怯怯地問道。


    他正要回答的瞬間,忽然瞥到了自己伸出去的那隻手,無名指關節側端有一枚極小的痣。雖然夢境一片模糊,但那一枚小痣在瘦白手指的映襯下莫名顯眼。


    那一瞬間的驚詫讓他頭腦倏然清醒,從極為模糊不清的夢境中脫離出來。


    薛閑倏然睜眼,定定地看向桌邊。


    屋內一片漆黑,不知何時已經入了夜。外麵的燈籠光亮隱約透進來,勾出了桌邊玄憫的輪廓。


    “禿驢。”薛閑皺了皺眉,輕聲道。


    玄憫應了一聲,聲音裏透露出了一絲極為淺淡的疲累,似乎也剛從某種耗神的境況中脫離出來。從薛閑的角度,可以看見他抬起手摸了一下頸側。


    雖然屋內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見他手指的細節,但是薛閑記得,在他這隻手的無名指關節處,也有一枚小痣,同方才夢境裏的位置一模一樣。


    薛閑原本想同玄憫說一說方才的夢,但是見他摸起了頸側,便改了主意。


    因為另一個想法倏然在薛閑腦中冒了頭,如果方才隻是個湊巧的夢境,那說一說也無妨,但是……那若不是夢呢?


    現今的他和玄憫的銅錢之間有些說不清的牽連,這牽連能將玄憫身上的龍涎效用傳給他,會不會也能傳遞一些旁的東西?諸如……記憶?


    若是沒弄錯的話,這銅錢但凡解一次禁製,玄憫的記憶便會恢複一些。方才在調養過程中,有一枚銅錢的禁製被衝破了,那麽他所見的那些……會不會就是從玄憫腦中略過的一些記憶?


    隻是因為牽連有限,以至於他看那些如同隔著河岸一般模糊不清。


    若真是記憶,反倒不能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了。畢竟玄憫主動告訴他是一碼事,他在玄憫不知情之下親眼看見又是另一碼事。


    他琢磨著等玄憫恢複一些,好好同他談談,不過眼下看來,這銅錢最好還是別亂動用了,以免牽連越來越深。


    玄憫聽他喊了一聲又遲遲不說話,便偏頭問道:“怎麽?”


    這會兒聲音聽起來比先前好多了,似乎已經恢複了大半。


    “這銅錢還是先還你吧,我暫且用不上了。”薛閑站起身,鬆了鬆筋骨,狀似不經意地將銅錢擱在玄憫手裏。


    他習慣性用手指勾著銅錢串的繩子,擱在玄憫手中時,手指還沒從繩子中收回來。


    玄憫握著銅錢,他勾著繩子,在黑暗中,就好像借著一段細繩勾纏在了一起似的。


    有那麽一瞬間,仿佛鬼迷了心竅一般,薛閑遲遲沒鬆手,而玄憫也同樣沒有。


    過了好一會兒,薛閑動了動被細繩纏住的手指,卻並非鬆開,而是不輕不重地朝自己這邊勾了勾,他垂著目光,看著坐在麵前的玄憫,低聲道:“你……”


    篤篤篤——


    敲門聲倏然響起,一個單薄清瘦的身影映在門外,陸廿七那幹巴巴的聲音傳了進來:“起來了,人家宅子主人過壽誕,你們怎麽能睡到這麽晚。”


    薛閑手指一鬆,徹底放開了那根細繩,“差點兒忘了日子,今個兒江世寧那姐姐請咱們吃酒席,走吧。”


    他和玄憫在方家眼中是貴人。陸廿七隻是來打個頭陣的,薛閑這房門一開,方家老老少少便都聚了過來,連請帶邀的將他和玄憫帶去了客堂。


    看著滿滿一桌堪比酒樓食肆的佳肴,薛閑這才弄明白陳嫂大清早拎著菜刀來來往往究竟在忙些什麽。


    說是壽誕,其實並非什麽整歲的大日子。江世靜和方承隻是借了這麽個由頭,湊齊人吃一頓合合滿滿的家宴而已。


    左右也無外人,這一頓家宴眾人觥籌交錯,倒是吃得頗為痛快。前半程還拘著點兒禮數,後半程雙胞胎兄弟先撒了瘋,接著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一群人以陳家倆兄弟為主力,沒臉沒皮地哄方承和江世靜,哄完又去鬧陳叔陳嫂


    “不害臊!吃你倆的飯去,再不消停明兒就給你倆喂豬食!”陳嫂沒好氣地把那倆滿場竄的兄弟轟回了位置,劈頭蓋臉一頓收拾。


    方承倒是斟了一小杯酒,掃開鬧騰的兔崽子們,一手捏著袖口,笑著衝江世靜舉了舉杯。


    江世靜豎起食指,強調道:“隻一杯啊。”然後抿嘴笑著也舉起了一隻小小的青瓷酒盞。


    “無妨,一年一杯,我還能再喝上八十杯。”方承一本正經道。


    “那都成精怪了!”江世靜哭笑不得。


    江世寧個書呆子在旁吃不了尋常人的食物,卻也笑得兩眼彎彎。


    薛閑把玩著手裏的酒盞,原本正懶洋洋地看著熱鬧,結果目光從方承和江世靜露出的手腕上瞥過時,卻略微停駐了一下——


    就見方承的手腕上又一圈極淡的痕跡,好似纏了一圈繩子壓出的印,倒是十分眼熟。而江世靜手腕上也同樣也有一抹淡痕……


    “你在瞧什麽呢?”江世寧無意間回頭,剛巧暼到薛閑的目光落點,於是湊過來問了一句。


    薛閑下巴一指。


    江世寧便“哦”了一聲,“手腕那個我姐夫的胎記,自打出生便有的。我姐那倒是她不小心磕的,偏巧小時候頭一回見姐夫的時候磕的,留了點印一直沒消,看起來倒像是天生一對了。”


    “嗯。”薛閑應了一聲,挑著眉啜了口酒,眯著眼道:“沒準兒上輩子留下的記號呢……”


    那在荒漠屍海中徘徊許久的孤魂終於還是如了願,尋到了想尋的人,過著最平常的日子,喜樂美滿。


    “八十算少的,沒準兒下輩子還能接著數呢。”那邊方承又開了口。他認真地在江世靜酒盞上輕輕一扣,“這就算答應了,百年之後莫要反悔。”


    說完,他仰頭喝幹了那一盞酒。


    這世間有些牽連總是難以說出個所以然來,有時甚至連個端頭都尋摸不著,卻能牽腸扯肚,侵皮入骨,從少年折花至白頭終老,百年而不絕,三生而無改。


    薛閑咽下口中的酒,勾著嘴角笑了笑,漫不經心間忽而朝身邊瞥了一眼,卻見玄憫剛巧從他這處收回目光,端起茶盞淺酌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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