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縣郊車馬道上,一條長長的馬隊正浩浩前行,真是這支隊伍的穿著打扮頗有些少見。均是寬袍大袖,前胸後背各繡有猙獰的凶獸圖案,可除此以外,整個袍子便是一水兒的白,被馬蹄奔跑中帶起的風撩動,袖擺如雲,又顯出一股凶煞與潔淨相糅雜的美感。


    馬背上的這些人,單看衣袍身板,看不出年紀大小。他們似乎常年受著各種儀態上的約束,乍一看均是克謹板直的。至於麵容……他們人人都戴著一張古樸的獸臉麵具,所以也無法看清麵容。


    長長的馬隊約莫有百十人,兩列並行,中間夾著三輛馬車,門簾緊閉。三輛馬車的兩邊都支著一杆高旗,前後共六麵,墨黑底麵隱隱繡著繁雜的紋樣,乍一看分辨不清,須得在日光照耀下,才能依稀看出些絲線輪廓。在黑旗正中,兩個大字盤龍曲蟒——太常。


    前朝時候,太常執掌天地鬼神、凶吉陰陽之禮,設太常寺卿、少卿統管一幹事物。自打太常到了國師手裏,這些人的職權便十分有限了,太常寺卿成了國師的副手。而當朝國師年紀之大,已無人能說清,他身邊的副手也已然換了好幾任。


    據說國師除了每隔數年會挑一兩名有佛性的孩童回去教養之外,還會挑一批資質上乘的童男童女,交由太常寺教導,養至十來歲時,便作為執行儺儀的侲子,侲子最大的不能超過十六。等到他們過了十六,當中的一部分便會轉而承領太常寺的其他職位。


    是以整個太常寺,尤其是近兩任內,上到太常寺卿、少卿,再到太祝、太卜一幹人,下至侲子等等,幾乎都與國師淵源深厚,算作是半個弟子也不為過。


    這一行人在岔道口兵分兩路,其中二十餘人帶著一輛馬車往縣內主城區而去,這是奉命驅疫的隊伍。另外的一百二十多人則拐上了另一條繞山而行的道,領頭的兩位腰間除了各有一串油黃皮麵的銅錢外,還墜著個帶穗的玉牌。


    玉牌上鏤雕的圖案有所區別,左邊那人玉牌上鏤著一隻玄龜,龜背上立著一隻長羽鳥,兩者圈圍著兩個小字——太卜。而右邊那人的玉牌上則鏤著一隻長角的獸麵,獸麵上懸著一枚小巧的八角鈴,二者之間同樣圈著兩個小字——太祝。


    太卜和太祝分屬太常寺下,太卜掌陰陽卜筮,而太祝掌祭祀儺儀。


    馬隊剛走上山道,掛著太卜玉牌的領頭人便抬手示意了一下,整支隊伍也不曾衝亂,而是靜靜地停了下來。


    太祝轉頭看他,從麵具中透出的目光裏含著一絲疑問:“怎麽?”


    這人語氣雖然沉穩,但音色卻很年輕,聽起像個二十剛出頭的男子。


    “我再確認一番方位。”太卜應了一句,聲音是女子的,同樣年輕,音色幹淨溫和之中透著一股利落。


    她一邊答著,一邊摘下了臉上的粗獷古樸的獸紋麵具,露出和麵具截然不同的清秀麵容。單看模樣,她應當比聲音所顯露的更為年輕,興許隻有十七八歲也說不定。好在她有著秀致的雙眉和一雙烏黑如湖的眸子,將她過分年輕的氣質壓得沉了許多,透出一種安靜穩重之感。


    太卜之位同其他略有所別,因為所掌之事不論是占卜或是解夢都同天分相關,故而能當太卜的大多為資質特別的有緣之人,無關乎男女老少。又因為女子在這方麵較多靈敏,所以近幾任裏女官占了多數。


    太祝點了點頭,讚同道:“也好,確保萬無一失,畢竟是和天災*息息相關的,若是錯了,回頭可就不好交代了。”他說著,頗為忌憚地豎起指頭朝上指了指,“那位一定不會高興。”


    太卜瞥了他一眼,轉而又去細細地看著天際的雲層,道:“國師向來就實論事,賞罰分明,何來高興不高興一說。況且即便回去也見不到,你想多了……”


    “你這丫頭,哎,我就這麽隨口一說,能否別這麽一本正經的?”太祝沒脾氣地說道。


    “不能。”


    太卜神色不變地順口答了一句,邊說邊摸出草結、龜殼以及一張帶著竹葉味的紙。她將紙小心展開,上頭的墨跡早已幹透,看得出是許久之前寫的。內容隻有寥寥數字,十分精簡,落款處是一方紅印,印上隻有簡簡單單兩個字——同燈。


    她確認了一遍紙上提及的地點,又小心將其疊好收起。而後將先前摸出來的草結和龜殼在掌心排列好,一邊撥弄,一邊衝身邊人道,“謹言慎行,尤其別在我麵前妄議國師,興許我一個不樂意就跟你翻臉了呢。”


    太祝搖頭無奈地一曬:“你又給我亂扣帽子,給我掛一身的膽子我也不敢妄議啊。”


    雖說太常寺上上下下皆與國師淵源不淺,但多少仍有些區別。


    就好比並肩的這兩位,十多年前,他們是被國師一並領回來的,一並在太常寺經受教導,慢慢長大,從侲子到常事再到如今的位置,經曆相仿,年代無差,太祝對國師便是畏多於敬,而太卜卻是崇敬多於畏懼……遠遠多於。


    太卜專心卜算,沒再理他。


    片刻之後,太卜盯著手中草結,又看了眼天際,輕輕“咦”了一聲。


    “咦什麽?別是走錯了方向吧?”太祝轉臉問道。


    太卜微微斂起了秀麗的眉,遲疑了許久,嘀咕道:“我算到……可是不應該啊。”


    “你這丫頭別總半句半句地說話,說全了,算到了什麽?”太祝跟著她看向那片天際,除了一大團陰沉沉的雲,什麽名堂也不曾看出來,又盯著她掌心的草結,除了那草結散了毛,顯得有些舊了,同樣看不出任何別的問題。


    “沒什麽,隻是算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的人正身在清平縣,可是不可能的……”太卜緩聲解釋著,又兀自搖了搖頭,“罷了,本也隻是察覺很相像,不能確定,應當是我弄錯了。不管這些,正事要緊,方位我已經確認過了,沿著這山道一路朝西南走。”


    “到哪兒落腳?”


    太卜又看了一眼,道:“看見那邊那座活似簸箕的山不曾?向著那裏去。”


    太祝抬手衝身後的馬隊示意了一下,一夾馬肚,道:“出發。”


    而此時的方家後院裏,眾人正說著另外的事——


    起因是江世靜給那三名昏沉不醒的乞丐退燒時發現,其中一個看起來仿若瘦猴的小乞丐居然是個小姑娘。


    “這就有些可惜了……”江世靜抬手在左臉頰比劃了一下,道:“那兩個一老一小疹子都還停留在脖頸往下,可那小丫頭左臉上有一大片,這疹子可不僅僅是破皮流血,那是要爛肉的。那些已經壞了的皮肉得清理掉,即便以後愈合了,那丫頭的臉……”


    眾人都見過那疹子嚇人的模樣,也都看過那小乞丐的傷勢程度,自然能想象到日後這小乞丐的臉會留有多大的傷疤,基本上半張臉就毀了。這孩子終究還小,這麽點兒大就形容可怖,以後可怎麽辦?


    愛操心的性子可謂是江家祖傳的,江世靜為這非親非故的小丫頭直犯愁。


    薛閑原本正滾著椅子從旁路過,聽了江世靜的話又頓住了動作。


    對他而言,麵對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時,憑依的大多是心情。陳嫂是個有真手藝的,早上一桌硬菜讓他吃得十分滿意。人一旦吃飽喝足,心情便會舒暢不少,連捅的簍子都能暫且忘一忘,甚至連玄憫出了屋正朝這邊走來,他都沒注意到。


    他向來不愛白吃白喝,但當麵掏金珠又似乎把人家這裏當客棧了。他正琢磨著還點什麽時,就聽見了江世靜的話,心裏頓時有了主意。


    “那丫頭的臉,我倒是有些法子。”薛閑順口接了一句。


    江世靜他們俱是一愣,轉臉看他:“什麽法子?”


    他能給江世寧這樣無所憑依的人弄個紙皮身體,自然也有辦法給那小丫頭臉上做些文章,隻是……


    “我也不能憑空給她變出些皮肉來,所以須得弄些東西替代。”薛閑簡單解釋了一番。


    江世靜也不是個笨的,還有江世寧這有過經驗的人在旁提點,於是三言兩語便商量出了眉目,“替代的東西……能合上人臉的……嘶——麵具可行麽?”


    石頭張捧著碗在旁邊舉了手:“這個我會雕!保準給她雕個富貴的!”


    滾犢子。


    薛閑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飯都堵不上你的嘴,你見過人臉上長一幅花開富貴的麽?”


    石頭張默默扒飯。


    “我說的是易容會用的那種。”江世寧也被石頭張弄得哭笑不得,連忙解釋了一句,“能貼合臉,隻是麵具畢竟是麵具,最後還得依賴你了……”


    說著他看向薛閑。


    薛閑點了點頭,“我指的也差不多就是這種東西。”


    “可是……誰會?”江世靜頗有些尷尬地問道。


    石頭張連忙咽下嘴裏的飯,道:“我會。”


    “你真會?你不是雕石頭的麽?”薛閑頗為懷疑地看著他。


    “有些東西是互通的。”石頭張晃了晃自己的手,“我曾經見人做過,況且我手巧啊,能做得細致。”


    看見一個發福又略禿的矮胖子用這麽嘚瑟的語氣說自己手巧,真是十分辣眼睛。不過在座的其他人也確實沒他手巧,更沒親眼見過易容術,於是這事也隻得落在他手裏。


    石頭張也不耽擱,立馬說明白了自己需要的原材,又去仔仔細細地洗了手。


    這期間旁人也不曾閑著,陸廿七大清早便獨自窩在院子一角,一手摸著當初石頭張被綁時用來蒙眼的黑色布條,另一隻手扶著木枝在地上塗塗畫畫,畫完兀自琢磨一會兒,又全部抹掉重來……


    石頭張要的材料倒也不算多,好在方承家別的不說,原材還是不缺的,尤其是跟藥有關的。除了最特別的一味,其餘倒是早早就備好了。


    “還差什麽?”江世靜問了一句。


    石頭張咳了一聲,牙疼似的哼哼道:“x膠。”


    “什麽膠?”薛閑突然回頭。


    石頭張破罐子破摔道:“龍膠。”


    “……”薛閑疑惑道:“龍膠是個什麽玩意兒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龍皮熬出來的膠。”石頭張覺得說完這話,自己小命就不保了。他默默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心說:讓你瞎攬活,作死了吧。


    薛閑臉一黑:“放屁!哪個不要命的敢用龍皮熬膠,拎出來我認認!”


    “也不是,就、就是那麽個叫法。”石頭張匆忙解釋,“你知道的,但凡有些稀奇玩意兒,不知道由來的,就喜歡起個特別大的名字,十有八·九都愛往真龍身上貼,其實壓根兒不是。那種膠啊,就是從西域商人那邊傳來的,應當是用獸皮熬的……”


    薛閑聽見龍皮龍骨之類的就要炸,二話不說拍板道:“用什麽來路不明的膠,拿豬皮熬去!”


    “好嘞。”祖宗說什麽就是什麽,石頭張一點兒意見都沒有。


    薛閑剛氣勢洶洶地說完話,轉臉就見玄憫站在他身後。他默默和玄憫對視了一眼,扭頭忙不迭滾著椅子風馳電掣地跑了。


    玄憫:“……”


    事實上豬皮熬出來的膠也不錯,就是火候時間得把握準了,早了晚了都不宜。


    石頭張守在鍋邊等著,估摸著差不多了,便要撈膠,結果被旁邊伸來的一隻手按住。


    他一看那雪白袖子就知道手是誰的了,當即恭恭敬敬回頭道:“大師。”


    玄憫也不多話,隻瞥了那鍋一眼,道:“再熬一刻。”


    石頭張一愣,“大師你也會做那種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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