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在截斷之後已然恢複了紙皮模樣,在紙符上粘吊著,隨著薛閑這祖宗的鼻息晃晃悠悠,讓人哭笑不得。總之,這一看便知是何人的傑作。


    玄憫轉頭朝江世寧瞥了一眼,後者咳了一聲,一邊掩著斷手不讓姐姐看見,一邊衝玄憫幹笑道:“在下對大師的紙符頗為好奇,就伸手試了試……”


    這話鬼都不信,畢竟江世寧這人向來規矩守禮,就算他真被勾起了好奇心,即便被活活憋死,也不會在不曾過問玄憫的情況下亂摘紙符。更何況這一路他也沒少見過玄憫的紙符,哪來的好奇?


    就是傻子也能猜到江世寧必然是被薛閑威脅慫恿的。


    玄憫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倒也沒多說什麽。他輕輕巧巧地摘下了那隻變成薄紙皮的斷手,衝江世寧點頭道:“腕子抬起來。”


    “嗯?”江世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他稍稍側了側身體,將自家姐姐姐夫的目光擋在背後,將那斷手腕子伸了出來。因為太擔心被姐姐看見,他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餘光始終注意著身後兩人的動靜,完全沒弄明白玄憫是怎麽處理的,他隻覺得自己手腕斷口處被人按了一圈,再低頭時,手已經接上了,一點兒傷口都不剩,隻是在腕子上留有一圈淺淺的淤痕。


    非但沒被連坐,反倒連手都接上了,高僧就是高僧。


    江世寧捏著手腕活動了一番,連聲道謝:“有勞有勞,下回……”


    玄憫目光清清淡淡地從他麵上掃過,江世寧一頓,立刻搖頭改了話音:“沒有下回了。”


    “嗯。”玄憫似乎渾不在意,應了一聲便轉過身去,重新站在了倒黴催的薛閑身邊。


    “別看了,我攢了一嗓子的心頭血,再這麽居高臨下看我,我能吐你一臉信不信?”作妖不成的某人著實憋屈,聽到江世寧那句“沒有下回”後,更是一肚子怨氣,想徒手將玄憫的腦袋揪下來。


    玄憫本已經抬手捏住了紙符末端,聞言動作一頓,默默看了薛閑一眼,又果斷收了手,轉身便要往門口走。


    他轉身時,輕薄的僧袍袖擺浮了起來,隻有手指能動彈兩下的薛閑眼疾手快揪住了袖擺一角,僵著脖子扯了兩下,眯著眼睛紆尊降貴地放低了姿態:“回來回來,別走了,我勉為其難不吐你了還不行麽……”


    玄憫一回頭,就見這孽障自己打了個寒顫,無聲地衝角落裏“呸”了一下。


    這孽障剛“呸”完,一抬眼就和玄憫垂著的目光對上了。


    薛閑:“……”


    玄憫:“……”


    薛閑狡辯:“剛才呸的就是心頭血。”


    玄憫:“……”


    薛閑:“已經吐完了,你的臉保住了。”


    玄憫:“……”


    薛閑忍不住要炸,但是看著玄憫那張皮相不錯的臉,又勉為其難地將脾氣憋了回去。他在紙符之下翻了個克製的白眼,心說:行吧,我來跟你講講道理。


    這麽想著,他便動了動手指,揪著玄憫的袖子角將他朝麵前拉了拉。


    他本意是想把玄憫拉近一些,壓低了聲音說話,這樣萬一需要低頭服軟也不至於丟人,因為旁人根本聽不見,至於這禿驢……反正他在玄憫麵前丟臉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早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可他剛扯了袖子角,還不曾來得及開口,那禿驢卻突然吃了耗子藥似的,態度徑直轉了個大彎,居然隻瞥了他一眼就將紙符摘下來了。


    “這荒村興許有你要找的東西,還是由你來說罷……”玄憫摘下紙符,也不跟他多鬧,隻扶著二輪車的把手,將薛閑轉了個身,正對著疤臉男他們。


    薛閑隻得按捺下心裏的納悶,正了神色衝疤臉男道:“我找的東西若是被放在了這處,也是這半年的事。這半年裏你可曾來過這附近,或是途經過?可曾注意到這荒村有何變化,諸如野草荒木亦或山形水向?”


    疤臉男搖了搖頭:“還當真沒有,這裏畢竟已經成了荒村,我們平日裏常在別鄉,甚少會經過這裏。說來也是慚愧,清明或是中元,咱們也總是行到哪處,便在哪出買些紙錢,就地燒了。上一回來這,也是去年冬月了,並不曾有——”


    “想起來了!”疤臉男這話還未說完,就被他身後的那個老婦人打斷了,“別說,還真有!班頭,你可記得咱們每回從前頭那條山道轉到村前的小道時,最先看見的那座山頭和老樹冠麽?”


    經她這麽一提醒,疤臉男愣了片刻,一錘手掌道:“哦對!拇指山還有那棵老銀杏!我說怎的剛才進村的時候,覺得哪裏有些怪呢,那拇指山上掛下來的水沒了,老銀杏枝幹彎得厲害,還有那拇指山的山頭形狀也有些怪,剛才沒看仔細,不記得是怎麽個怪法了。不過——”


    他說著又皺了眉,看向薛閑:“前陣子不是有地動麽?這裏畢竟靠著山,抖上兩下,有這麽些變化也是正常的,能算得上你所說的古怪麽?”


    薛閑聞言挑了挑眉,道:“算啊,怎麽不算。”


    不說別的,就是那地動,指不定都和他的龍骨有關。


    “你所說的拇指山是哪一處山頭?”玄憫問道。


    疤臉男站在窗邊,透過破了洞的窗戶紙朝南麵一指:“喏——看見沒,就那座,拇指山拇指山,顧名思義就是長得像嘛。”


    玄憫點了點頭,剛一轉身便碰上了薛閑的目光。


    “我自己的骨頭,我自己挖。”這祖宗如是道。


    屋內眾人均是一抖:什麽叫“自己的骨頭”?哪個正經人的骨頭是被埋在地裏要用挖的?!


    “你少說些話吧。”玄憫一邊說著,一邊拾起方才給薛閑畫圈的那根木枝,幹脆利落地在地上劃出三道線,恰到好處地將房間裏的人劃在了三個區域裏——江世寧他們一塊,那些不知來曆的乞丐一塊,戲班子又是一塊。


    劃完,他衝疤臉男他們道:“呆在這線內可保無虞,若是要出去,自行走出屋子便可。”說完,他點頭示意了一下,便推著薛閑出了屋門。


    屋外的徐大善人可謂熱情極了,一見兩人出屋,還以為他們這就要離開溫村了,頓時一番拉扯。


    相較江世寧而言,薛閑絕對算不上心軟之人,他若是真冷起來,簡直就像是沒有心肺的人,磐石難移。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是無甚所謂的,講不講道理能不能被說動,全看他心情。


    此時的徐大善人也不知合了他哪番心意,又或者他本身心情就不錯,居然生出了一些“盛情難卻”的意味,衝徐大善人撂下了話:“不出村,隻是借了閣下的二輪車四處看看,看完還回來的,畢竟還得還你這車。”


    一聽這話,徐大善人又放心了些,他端出彌勒似的笑,和聲和氣道:“這二輪車倒是不用還了,放在我這兒也是白白落灰,能給小兄弟添些用場,徐某再欣慰不過。隻不過,回來是一定要回的,吃完酒水,我那一戲班的老友可是要登台的,小兄弟不能不捧場啊!”


    薛閑在人前端出了一副正經模樣,除了語調有些漫不經心,總體也算得上有禮有節。可一旦出了徐宅,入了荒村白霧中,某人就把這些撂去了腦後——


    他有車了啊!


    他不用被人抱著四處丟人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啊!


    薛閑憋著情緒,頗為克製地衝推車的玄憫道:“方才顧忌著屋裏那幫子沒見識的,才讓你推著,現在你大可以撒手了,小小一個二輪車而已,我還是驅得了的。”


    玄憫略帶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最終還是撒了手,畢竟他也知道薛閑憋狠了,再這麽把控著這孽障要瘋。


    一個能把自己腦袋都墜掉了的人,瘋起來可是什麽都幹得出的。


    然而玄憫剛鬆開椅子後頭的把手就有些後悔了,因為他真真實實體會了一番,什麽叫做“撒手沒”——


    不過是鬆開手指的工夫,他隻覺得麵前平地起狂風,風聲呼嘯似龍吟,白霧迷眼。等他皺了皺眉,將撲麵而來的白霧掃開後,他便發現,那個坐著二輪車的半癱連人帶車都沒了蹤影,已經不知道浪去哪兒了。


    玄憫:“……”


    這可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確實不曾指望這孽障能老老實實的,但也沒想到能不消停成這樣。


    薛閑以風代步,半推半托著二輪車朝前動著。隻是他自己習慣了以風托龍體,甚少這樣托著椅子,一時間失了分寸力道,硬是將區區一把二輪椅子浪出了風馳電掣的氣勢來。


    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然穿過了大半個溫村,離那拇指山也不過寸步之遙了。


    他“啪”地一拍扶手,椅子兩旁的木輪被重力一壓,倏然陷進了泥裏,生生停了下來。


    “那禿驢別是丟了吧?”這孽障居然有臉這麽嘀咕了一句,開始琢磨該怎麽給玄憫指個路。事實上他手裏就繞著玄憫的銅錢串子,而這銅錢串子其實可以搖出聲音,破局引路。不過這種時候,他根本就不曾想起來這一點。


    薛閑掃了眼四周濃重的霧氣,又望了眼前頭從霧氣中勉強露出來的一點兒山頭,靈機一動。


    他所謂的“靈機一動”,往往跟常人的理解有所偏差。畢竟這祖宗上次靈機一動的時候,在半空中一個甩尾由龍化人,將拎著的石頭張陸廿七一幹人等直接扔進了湖裏,下了鍋人肉餃子。


    至於這回……


    融於荒村白霧間的玄憫四下掃了一圈,循著薛閑一點兒依稀的蹤跡抬了腳,正大步流星朝某個方向行去,結果剛邁了幾步,便陡然聽見一陣聲勢浩大的龍吟。


    玄憫詫然抬眼,就見前方渺遠的濃霧中乍然竄出一顆碩大的黑色龍頭,頗為肅然地衝他的方向遙遙說了聲:“這裏!”而後又“噗”地縮回霧中,再不見蹤影了,料想是下半身沒力,撐不動。


    玄憫:“………………………………”


    不過薛閑這一短暫的龍身卻好似引起了山間某樣東西的共鳴,在他地鼠般縮回濃霧中的一瞬,整個荒村的地麵微微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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