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憫雖然不知他的用意,卻還是答了一句:“能記起些許場景,有幼時的一些。”


    不知是薛閑神色太過正經,亦或是語氣太過讓人捉摸不定。玄憫答完之後,又垂下目光,幽黑平靜的眸子和薛閑相對,補了一句,“確信。”


    自打經曆過客棧那次問話後,薛閑對玄憫這脾性的了解又深了一些,或者說是更篤定了一些——


    這禿驢別的不說,至少有一樣優點,便是不會騙人。他若是真不記得了,絕不會胡亂編造一些子虛烏有的場景來糊弄敷衍,隻會直直白白地說忘了。而若是記得卻不方便說,也同樣會直直白白地道一句無可奉告,不會順著問話人的意思想一個合其心意的回答。


    是以玄憫篤定地說一句“確信”,那便真的是確信,說明他確實記得一些幼時的零碎場景,而在那些場景中,他已然是僧人了。


    薛閑聞言並沒有點頭或是搖頭,也不曾立刻答話,而是意味不明地看著玄憫。


    玄憫見他這模樣,平靜道:“不信?”


    “不是。”薛閑答了一句,突然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玄憫再靠近一些,“過來一點。”


    “嗯?”玄憫沉沉應了一聲,雖是不解,還是彎了些腰。他以為薛閑有些不方便在陳叔陳嫂他們麵前言說的事要說,便一本正經地等著薛閑開口。


    誰知,正經話一句也沒等到,倒是等來了這孽障的爪子。


    薛閑眯著眼睛抬手在玄憫頭上摸了一把,頗為欠打地道:“嘖嘖,可憐見的,那麽小就被剃了啊?”


    玄憫:“……”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這孽障要造反。


    馬車裏的眾人被薛閑驚得呆若木雞,尤其是杏子,連哭都忘了,心裏暗道這兩人關係……是不是也太好了點?


    她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薛閑,結果卻不小心對上了玄憫的眸子。


    這大師的模樣確實好看,尤其是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總給人一種安定可依靠之感,好似隻要他不急,其他人便沒必要急,因為他總能有些法子。


    不過不知怎麽的,杏子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卻莫名有些心虛,說不上來由。


    不過在她移開目光之前,玄憫已經先移開了目光。


    就見他表情頗為無言,抬手捏住了薛閑清瘦突出的手腕骨,將那作妖的爪子捏了下來。大約是為了防止他再次趁人不備蹬鼻子上臉,玄憫手指一直沒鬆。


    薛閑被他捏住了手腕骨,鼻間嗤了一聲,“多金貴的腦袋,碰不得麽?”


    玄憫沒有理會。


    事實上他手指間沒有用多少力道,輕輕一掙就能脫開,但薛閑卻並沒有掙動,就這麽隨他捏著。


    玄憫指腹的體溫侵皮入骨,將他的手腕捏成了同樣的溫度。


    薛閑目光懶懶地落在玄憫的手指上,心裏將金線端頭的那個人影再度描摹了一遍——確實什麽都像,除了頭發的影子。


    可玄憫從小便剃發為僧,而他筋骨被抽是今年孟夏的事,單就這點,便對不上號了。


    不過於他而言,隻要玄憫不是那個人,那便行了,再好不過。


    否則……


    “你方才說尋到了他們的位置,但無法靠近?”否則的念頭剛冒出,便被薛閑大馬金刀地斬了,他轉了話題,問玄憫道:“你後來又說了個不過,不過什麽?沒見他們快被你這大喘氣給嚇哭了麽?”


    陳叔陳嫂一聽他這話,立刻眼巴巴地看了過來。


    玄憫直起了腰,抬眼一掃霧氣濃重的荒村深處,抬起了另一隻手。


    他手指一鬆,“當啷”一聲,銅錢便掛了下來,在他指間微微晃動了幾下。


    “確實無法靠近,不過——”玄憫這會兒終於放開了捏著薛閑的那隻手,曲起食指依照某種順序叩擊著那五枚銅錢,神色平靜道:“既然走不過去,那便讓它過來吧。”


    說完,就見他五指一收,那銅錢串子發出一陣嗡鳴,接著紅繩乍然繃緊。


    就聽遠處荒村裏轟然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麽東西拔地而起。


    馬車裏眾人被那響動驚了一跳,麵麵相覷,正有些驚疑不定呢,就見濃重的白霧中突然顯出了一點兒黑色的痕跡。


    “天呐快看,那是什麽?”杏子叫出了聲,拽著陳嫂的袖子,一指空中。


    那黑色的影子極速朝這靠近,輪廓很快便清晰起來——


    那是一整棟破敗老舊的宅院,連帶著它所紮根的那一方土地,一起被玄憫就地拔起,拖拽了過來。


    轟——


    一聲重響,宅院倏然落在了眾人麵前,在這片荒地上就地生根。


    什麽叫“既然走不過去,那便讓它過來”,這就是了


    馬車裏的陳叔陳嫂以及杏子都驚呆了,他們從沒想過居然還能有這種聲勢浩大的搬遷方式,頓時連下巴都忘了合上。


    落地的一瞬間,眾人甚至能聽見宅院裏某間屋子中的驚叫聲。以及……


    “書呆子。”薛閑突然出聲,他盯著貼在宅院大門上死死拉著門環的一個瘦弱身影,嘲道:“你這是要給人家當門畫麽?”


    那瘦弱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從薛閑口袋翻出去的江世寧。


    要他坐在馬車上等姐姐的消息,他著實辦不到。薛閑猜得不錯,他確實趁亂從薛閑身上翻了下來,跟著玄憫進了荒村,也跟著玄憫一起尋到了姐姐姐夫所在的方位。隻是他跟玄憫有所不同,玄憫是人,所以無法走近那座宅院,而他是鬼,所以他並不曾費什麽力氣便走到了那宅院門前。隻是他還沒來得及進門,整座宅子就被玄憫大刀闊斧地拎到了麵前……


    他還沒來得及變回紙皮,就同車裏的陳叔陳嫂以及杏子來了個麵對麵。


    “老天……江……江小少爺?”陳叔張了張口,結結巴巴道:“你、你沒……你還……”


    他想說“你沒死嗎”,可“死”字太晦氣,怎麽也說不出口。他又想說“你還活著麽”,可這話同樣怎麽聽都別扭,於是依然沒能說出口,最終便顯得格外語無倫次。


    杏子扯著陳嫂的手臂紅著眼睛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沒看錯!我真看見江小少爺敲門了……可是,可是小少爺你……”


    江世寧對上他們疑惑的目光,拱了拱手,道:“先前敲門太過唐突,嚇著杏子姑娘了。”


    “那你現在是……”


    “慚愧,野鬼一隻。”江世寧苦笑了一下,又道:“陳叔陳嫂,許久不見,多謝記掛了。”


    一聽“野鬼”這詞,馬車裏的人便都靜默下來,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何是好,況且眼下這境況也並非是個敘舊的好時機。


    “徐宅……”薛閑看著那宅門上掛著的牌匾,念出了聲。


    “徐?”陳叔忽地開了口,“這不會是那個徐大善人的宅子吧?”


    “徐大善人?”薛閑問道,“那是誰?”


    陳叔解釋道:“這溫村裏頭,大部分人家都姓溫,隻有不到十戶是後來搬住進來的,那其中有一個徐姓商人。據說早些年做過布商,自己有家布莊,數十年攢了不少銀錢。後來家裏出了變故,他便把布莊盤出去了,帶著妻兒搬到了妻子娘家所在的溫村裏,在這住了有十五六年了吧。他是個心善的,也不差錢財,這村裏的人多多少少都受過他的惠,便習慣稱他徐大善人。”


    聞言,薛閑打算轟門的手一頓,改揮了袖擺,一陣風應聲而起,恰到好處地從鏽蝕的門箍縫隙中透過,將那斑駁的大門推了開來。


    木門吱呀一聲響,聲音經年老舊,東邊的屋子裏霎時又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似乎被嚇得不清。


    在大門洞開的一瞬,廳堂裏一個正要推開東屋門的人影頓住了手上的動作,他抬手掩住了眉眼,似乎有些受不了從門外投進去的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天光。


    那點兒光亮甚至照不清那人的模樣,隻勾出一個頗為模糊的輪廓——那人的肩背不再挺直,看起來似乎是上了年紀,起碼有五十多了,個頭中等,站著的時候腿腳似乎不大得勁,膝蓋繃得不緊,微微彎著。


    他花了一會兒工夫,才適應了這點兒天光,放下了手,半隱在黑暗裏問道:“幾位客人為何站在我家門前,可有什麽事?今日徐某過壽,來者是客,若是不嫌棄,不妨進來吃杯水酒。”


    眾人聽得一愣,心說還真是徐大善人。


    還不待他們有所反應,那徐大善人又道:“不才有老友惦念,不遠千裏前來助興。他們是安慶最有名的戲班之一,緊拉慢唱,有板有眼,幾位大可多留片刻,飽一飽耳福,他們每回來,咱這溫村都熱鬧極了,沒人不喜歡。”


    戲班?


    薛閑和玄憫對視了一眼,幾乎同時想起了先前在路上碰見的一行人。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細想,眼前的場景便起了變化——


    徐大善人這一番話,像是驟然打開了某扇門,破敗的徐宅忽然亮起了紅燈籠,整個荒村陡然間便有了人聲,數百人影自濃霧中出現,正朝這邊走來,影影幢幢,烏壓壓幾乎看不到頭。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山道盡頭,有達達的馬蹄聲由遠至近,正朝這荒村的方向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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