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帶氣候陰濕,雪積得沒那那樣快,隻在山道上覆了薄薄一層,被先前來往的人反複踩踏,有些地方便成了薄冰,滑得很。領頭的馬依然嘶鳴不斷,真正是抽一鞭子才肯挪上幾步,走得斷斷續續。


    可即便這速度再慢,也不過是一圈山路的工夫,就該走到那大小碎石堆壓的地方了。


    “他們自己就真的完全……不知道?”江世寧僵著脖頸,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等著薛閑或玄憫答話。


    薛閑道:“若說真的毫無知覺倒也不是,你看他們——”


    他隨意衝車前挑了挑下巴:“那馬到現在也沒個消停,先前過斷橋換路走的時候,那疤臉和那李老頭都是一副為難又不情願的樣子,多半心裏還是有些排斥這地方的。”


    人麽,對一些不幸有所感應時,總是下意識想繞開的。


    這祖宗腿不方便,卻不說安靜地坐著。他沒法站著彎過腰去看車外,便整個人橫斜在座位上,勾頭朝簾外瞄。玄憫不得不朝後靠在車壁上,才能給他騰出些地方。之前送給這祖宗納涼的手,已經成了幫他維持平衡的了,撐了他整個兒上半身的分量。


    最初明明是本著順手收妖的心思鏟回來的,眼下卻相處成了這樣,著實是世事難料……


    江世寧坐在座位上,捏著袍子的手指顯露出了他不大安寧的心情。


    陸廿七膝蓋剛巧碰著他,能感覺到他的動靜。他忍不住用那幾乎盲了的眼睛瞥了一瞥,道:“怕鬼的鬼我也是頭一回見。”


    “……”江世寧沒好氣道,“這會兒不是你在墓室下哭爹喊娘的時候了是吧?”


    陸廿七被他堵得一愣,嗤了一聲,撇過頭去,倒是沒繼續嘲諷。


    他年紀小,膽子也確實算不上大,隻是脾氣倔,有著少年人死要麵子的心性,平時能裝大膽都盡量裝,隻是那墳頭島的地下墓室有些超出他的忍耐範圍,才原形畢露。


    相較他而言,陸十九小小年紀起便能看見許多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習慣了神神鬼鬼那些玩意兒,自然是不怕這些的。


    此時的廿七融合了十九的性子,所以才如此淡定。


    隻是他淡定了,江世寧被嘲了一句也收斂了些,就苦了石頭張了。


    他一聽說江世寧也是鬼,整個人都不太好了。他瞪著那青豆眼,一言難盡地在車內掃了一圈——這一車廂攏共裝了五個“人”,除了他以外,其他四個皆是牛鬼蛇神,而他前頭的車廂、再前頭的車廂,以及拉車的人和馬,又沒一個活物……


    親娘誒,這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啊!


    石頭張想哭,他抱著暖手爐,縮頭縮腳地使勁往車壁上貼,好像再用力一點,就能把他那大肚鵪鶉似的身體拍成扁的,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還有一點——”薛閑盯著簾外,說道:“等馬車再往前走兩步。”


    整個車隊在這說話的功夫裏朝前行進了一段。原本需要遙看的碎石堆一點點被拉近,眼看著快到腳下了。在他們這輛馬車行到那碎石正上方時,從馬車裏翻下去,就能順著山崖邊,輕輕巧巧地下一層山道,落在碎石堆上。


    而離那碎石堆越近,拉車的馬匹便越是煩躁不安。就聽見疤臉男連噓哄帶嗬斥的話音不斷傳來,不知是不是眾人過於敏感,那疤臉男的語氣也越來越急躁了,前麵的車廂也不像先前那樣安靜,不斷有話語聲細細索索地傳過來。


    這般氛圍著實讓人難以安心。


    “……他們會不會一時興起也勾頭往下一層山道看?”江世寧忍不住道。


    “不會。”玄憫言簡意賅地答道。


    他說話慣來簡潔,甚少解釋什麽,隻挑最重要的部分說。這種斬釘截鐵的幹脆風格,在此時倒是能安撫人心,因為不會給人留有懷疑的餘地。


    江世寧安心了些,倒是石頭張下意識問了句:“為何這麽肯定?”


    “因為他們自己也怕!哪來那麽多問題。”薛閑依舊盯著車外,看也沒看他,習慣性地懟道:“我看你渾身上下大約隻有舌頭是瘦肉,動得勤,割了下酒也挺合適的。”


    下酒……


    玄憫皺了皺眉:“……”


    這祖宗懟人便懟罷,還非得惡心惡心圍觀的。


    他掃了眼簾外,抬起另一隻手拍了拍薛閑的肩膀:“我下車一趟。”


    薛閑一愣,轉臉道:“你來?”


    玄憫“嗯”了一聲,免得在這車裏坐著,還得時不時聽某些人胡言亂語地說些不能多想的話,聽多了十天不吃飯都不成問題。


    “你行麽?”薛閑眯了眯眼,“這馬車再磨嘰也就是一圈的工夫啊?你來得及?”


    玄憫不輕不重地壓著他的肩膀,讓他從布簾邊讓開,端端正正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別擋著道。而後,他一把摘下腰間銅錢串子,抬腳越過薛閑。


    他個頭很高,而車頂又有些矮,以至於他不得不半彎著腰,借著被薛閑握著的手撐了一下,這才邁步下了車,一襲僧袍像是從門邊略過的風雪一樣,隻是一晃,便不見了。


    貼在車壁上的石頭張呆了一會兒,連忙撩起了布簾,就見那抹雲雪似的白色身影已經從山崖邊翻了下去,無聲無息,連一粒碎石都不曾跟著滾下去。


    車裏的眾人均是被玄憫這出塵的模樣給震了一下,除了薛閑……


    他嘖了一聲,心說馬馬虎虎吧,比他自己略差那麽一些。


    想是這麽想,他還是挪了挪身體,占據了玄憫原本的位置,掀著布簾,一動不動地盯著山道上玄憫的舉動。


    玄憫在碎石頂上穩穩站定,腳踩在那不足巴掌大的一點石頭尖子上,愣是沒讓那碎石塊晃動半分。他抬頭看了眼山壁——在上一層山道和這一層山道之間,山壁缺了極大一塊,顯得上一層山道也有些搖搖欲墜,似乎承重多一些,便會整個人垮塌下來似的。


    那缺掉的部分,眼下都堆在玄憫腳底。這些碎石,大的約莫有大半人高,這麽冷不丁從上麵砸落下來,別說木質的馬車了,就是鐵的也能砸變了形。


    除了那一部分馬車邊角和罩著的藍布簾子,其他均被死死壓在石頭底下,約莫已經不成形了。人就算挖出來,也鐵定不是齊整的模樣。


    玄憫沉吟片刻,便有了打算。


    正盯著他一舉一動的不止薛閑一個,石頭張和江世寧都湊在了布簾邊,就連陸廿七都忍不住勾頭望了幾眼。


    “你勾什麽脖子?”薛閑瞥了這小子一眼,沒好氣道:“睡了幾天起來,眼睛能正常看些東西了?”


    陸廿七不冷不熱道:“謝謝掛心,隻是不巧,更模糊了一些。”


    他看東西越模糊,便意味著他眼睛盲得越重,所看見的越傾向於氣,而氣所形成的輪廓自然沒那樣清晰。


    其實薛閑還挺好奇的,於他這種天生目力遠超尋常人的神物來說,其實頗難想象陸十九……抑或是現今的陸廿七眼中的世界會是什麽模樣。


    “就你這個距離,基本人畜不分。”陸廿七隨口答了他一句,形容了一下自己的目力。


    隻是……


    這一聽就不像個人話,更像是拐彎抹角地擠兌人。


    “你能耐了。”薛閑短促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抬眼繼續去看玄憫。


    以他的角度他的目力,足以將玄憫的一切動作盡收眼底。


    都說刀,尤其是一些傳說中的妖刀,要用血去醒,一旦醒了便是寒芒雪刃,能割風斷水。玄憫的銅錢既沒刃口也沒鋒芒,不知怎麽回事,也總要用血去醒。


    薛閑看見他又在手指上劃了道口子,指尖在銅錢邊沿上細細抹過。


    就聽“嗡”的一聲響,那些銅錢便活過來似的,微微顫動著,在風雪中發出幽咽的鳴聲,隱約又空茫。薛閑聽聞這聲音,耳裏稍有不適,略微皺了皺眉。


    玄憫將那五枚銅錢以東南西北中的位置排在左手掌心,又從懷裏摸了幾張用來畫符的黃紙,隻是紙上空空如也,什麽紋樣也沒有。


    他彎腰,將黃紙折了一道,對著東南西北的方向,在腳下的碎石上壓了四張。接著,他便用手指撥轉著左手掌心對著四方的銅錢,淡色的嘴唇微微開闔,似乎是念了句經文。


    也不像是一整句,更像一個短促的詞。


    那些銅錢明明隻是擱在掌上,卻好似是生了根似的難以撥轉。


    玄憫念完那個梵音似的詞,緩緩撥轉了東麵那枚,在他撥轉的過程中,壓在東麵的符紙上突然出現了細細的血痕,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提著筆飽蘸了朱砂,正穩穩地畫著符。


    繁複的紋樣一氣嗬成,在玄憫將整枚銅錢撥轉半圈後收了筆。


    接著是南麵;


    而後北麵;


    再至正西……


    四張符紙徹底完成的那一瞬間,狂風平地而起,如虎咆狼嘯。厚重的毛氈布簾子被那風刮攪著,獵獵直抖,劈裏啪啦在石頭張臉上連拍數下。


    “……”石頭張覺得自己當真是倒黴催的,他抹了把被拍得有些疼的臉,抬手把布簾整個兒掀了上去。登時,車窗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風中,被狂風卷起的寒意和細雪直灌進來。


    細雪又涼又刺,吹得石頭張江世寧幾乎睜不開眼。


    他們眨了兩下眼睛,又用手半擋著前額,這才重新看清山道上的情景。


    “嗬——”石頭張直接驚得到抽了一口氣。


    就見玄憫招來的狂風直接將那山道抄了底,碎石和壓在其下的車馬均浮了空,完完整整被風托著,朝一旁的虛空中平移而去。


    就在這整片狼藉徹底懸在空中時,依舊立在碎石頂上的玄憫抬起左腳,不輕不重地踏了一下。


    他腳下的所有碎石車馬便猶如承受了千鈞之力般倏然朝深穀中墜去。


    片刻之後,就聽隱約一陣“隆隆”悶響從山穀中傳來。


    石頭張傻不拉幾道:“他要炸山啊?”


    “那應該拖了你一起去炸了。”薛閑沒好氣地堵了他一句,道:“估計是就地埋了吧。”


    正如薛閑所猜測的,碎石墜地的巨大衝擊不容小覷,在它們真正落地前,山穀裏濕軟的泥便被衝撞出了一個深坑,那些車馬和不知成了什麽模樣的屍體便剛巧落進了深坑裏,那些碎石則剛巧堆成了一個墳包。


    裸·露出來的石塊芯子沾著被風刮攪而下的細雪,最終塵埃落定時,透出一種隱隱蒼蒼的白,像是在黃土墳包上灑落了一層紙錢。


    玄憫收回銅錢時,順手劃了一根火寸條,將那幾張黃紙也燒了。


    算是送了個簡陋的葬……


    他抬手抹去銅錢上殘留的一點兒血跡,重新掛回腰間,對著石墳頭,清清淡淡行了個佛禮。


    雲雪似的僧袍下擺被風鼓起又落下,幾個輕掃,便消失在深穀樹林中。


    於玄憫而言,翻上崖壁並不比翻下來難,幾個起落間,便已經上到了原本落著碎石的那層山道上。馬車終於轉過了一圈,正朝這邊拐來。疤臉男的聲音也順著傳了過來,那領頭的馬隻要再挪幾步,便能露出頭臉來。


    以免被疤臉男看見,玄憫抬腳一踏,借力便上了山崖,正要從上頭繞過去,就發現偏一些的地方,居然還剩了一堆碎石,碎石下頭壓著兩個人,看不清頭臉。


    這堆碎石剛巧被嶙峋突兀的山壁遮擋住了,在玄憫之前落下的地方根本看不見。


    看那模樣,怕是當時車隊被碎石砸垮後,有兩個腿腳快一些的跑了出來,結果剛跑到那山壁後麵,就又被另一波碎石砸了個正著。


    馬車眼看著就要來了,而玄憫此時再掠下去畫符也已然來不及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條黑龍從山道另一邊現出了身形。


    薛閑!


    這祖宗做什麽都頗為聲勢浩大,就見兩道玄雷直劈而下,轟然砸在那壓在人身上的石塊頂端。石塊應聲炸裂,變為無數齏粉。黑龍於無聲無息之下裹挾著勁風,龍頭一掃,勁風便連人帶石粉一起卷下了山崖,在鬆林之間浩浩而過。


    呼——


    風靜,樹止。


    剩餘的兩人落入山穀時,石粉如同砂土般掩在了他們身上,再未露出半點兒。


    “籲——”疤臉男被那狂風一驚,拉了一下韁繩,等風過去,才又揮了下鞭子。


    狂躁不安的馬匹在走上這條山道時,看到空空如也的地麵,忽地安分下來。篤篤的馬蹄在山間叩著,行過玄憫處理過的山道,正朝突兀的山壁後麵拐來。


    薛閑下半身不便動彈,也沒有知覺。他憑著上半身沿著山壁直上,將自己整個兒落在了上一層山道上,暫時避開疤臉男的視線。


    誰知尾巴沒有落穩,在疤臉男架著馬車繞過山壁時,那倒黴催的尾巴尖“咻——”地一下,從山崖邊沿滑落,半死不活地垂掛下去,剛巧掛在了車隊麵前。


    疤臉男:“……”


    薛閑:“……”


    跟薛閑呆在同一層山道的玄憫默然無語,無聲無息地走到這祖宗的尾巴邊,默默地將他那擋人路途的尾巴尖拎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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