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街是臥龍縣最繁華的一條大街,因得街道兩旁屋舍小樓間多栽有紅梅樹,一到冬天,尤其是雪天,紅梅殷紅的花瓣落在白雪地上,星星點點地綴了整條街,算是臥龍縣的一景,煞是好看,故而名曰落梅街。


    這裏有客棧、當鋪、食肆、酒樓,自然也少不了其他商鋪。單單是綢布店就有三五家,夾在一些脂粉首飾鋪子當中。


    薛閑是個難伺候的,他盤在玄憫腕間,既不願意被路經的人瞧見,也不願意被袖擺兜頭罩臉地蓋全了,非要讓玄憫理一理寬袖,剛好讓他能露出一雙眼睛。然後沒多久自己又抻頭豎尾地把袖擺弄亂了,還總讓玄憫給他重新撩。


    好好地走在路上,總撩袖子是個什麽毛病?


    起先玄憫還理他兩句,後來他越發不消停,玄憫便垂目瞥了他一眼,幹脆袖擺一抖,將他整個兒蒙住了。任他在腕間如何撒潑也沒再將他放出來。


    薛閑麵無表情地在黑暗中挺了會兒屍,一聲不吭地給他每個指頭都留了一個牙印,從拇指咬到小指,最後幹脆就這麽叼著不鬆口了。


    玄憫小指動了兩下,見沒什麽作用,也就幹脆隨他去了,好像被咬的不是他似的。


    其實要說薛閑真有多氣,那倒不至於。他確實脾氣不好,是個動不動就要上天的,囂張慣了,所以做什麽事情都直來直去無甚顧忌。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碰到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真的會肝火直竄。


    他之所以這麽鬧,單純就是想給玄憫找點兒茬。


    最初是因為被玄憫收了他,讓他覺得威風掃地頗有些不忿。鬧著鬧著便成了習慣,好像不給玄憫找點事,就渾身不舒坦似的。哪怕幾番險境共曆過來,最初的不忿早就煙消雲散了,他依然忍不住時不時來這麽一出。


    大約摸是玄憫太過淡漠平靜了,和薛閑以往碰見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大一樣,以至於他總想激一激玄憫,想看看這禿驢不平靜、不淡漠時會是什麽模樣。


    興許就是百無聊賴,想在這禿驢身上找點兒樂子……薛閑這麽想著。


    事實上,即便是這樣偶爾蜻蜓點水意思意思式的反省,對這祖宗來說也是破天荒的,一般來說,要麽是吃飽了撐的,要麽是餓狠了。


    薛閑自我感覺是餓的,於是他懶懶地垂著腦袋,看著自己隨著玄憫的步子而微微搖晃的尾巴尖,道:“禿驢,你還欠了我一頓飯。”


    玄憫沒有在大街上自言自語地怪癖,便沒搭理他。


    誰知這孽障鬆了咬著他小指的牙口,動了動爪子,順著他的手腕朝上爬了幾步,大有要順著他的手臂一路爬到領口的架勢,邊爬還邊道:“聽不見?那我對著你的耳朵眼說。”


    玄憫:“……”


    薛閑的爪子尖跟他的鱗片一樣軟化了不少,勾爬在玄憫手上半點兒不疼,倒是有些癢。不動的時候還好,一動起來……總之,鬧人得很。


    玄憫當即皺了皺眉,掩在袖間的手指動了動,捏著那孽障不聽話的尾巴,將他重新拽了回來。


    薛閑眯著眸子,兩隻爪子扒在玄憫手臂的皮膚上,被拽著滑下去,爪尖拖成了一條線。


    玄憫:“……”


    他眉心皺得更緊了,也顧不上許多,不鹹不淡地回了薛閑一句:“何時欠下的?”


    剛巧一個行人經過,麵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大約是覺得這自言自語的和尚有些不正常,然而看了一會兒,又被玄憫那冷冰冰的氣質唬住,匆忙垂目走遠了。


    薛閑想起這事便頗為怨懟,“你闖進江家醫堂的時候,攪了我一頓飯。那書呆子大清早五更天去酒樓幫我買的,費了老鼻子勁才提回來,都是那酒樓的招牌,別處可吃不到那個味道,花了錢卻沒動上兩筷子,就被你給攪合沒了。”


    他拖長了調子,懶懶散散地問道:“你說你是不是有些虧心?該不該補我一頓?”


    簡直有理有據、有憑有依。


    對著這祖宗,能說“不該”兩個字麽?說了他能翻天。


    眼見著前麵便是一家成衣鋪子,往來的人縮著脖子從玄憫身邊經過,他不便多說,便淡淡“嗯”了一聲,算是應答,腳尖一轉,便進了店麵。


    成衣鋪子的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在一邊撥著算盤珠子劈裏啪啦地算賬,婦人懷裏擱著個銅質的暖手爐,正低頭編著什麽東西,看著像是某種花樣繁複的繩結。


    玄憫走路幾乎無聲,又穿著一身雲雪似的僧袍,出塵倒是出塵,隻是乍一眼看來,和奔喪的有三分肖似。


    老板娘餘光暼到店裏陡然晃過一抹白影,編著繩結的手頓時一個哆嗦。


    “哎呦可嚇死我了!”她拍著胸口,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一看來人是個年輕僧人,頓時便一愣,麵色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這大冬天的,往來走動的人本就少了許多,何況今天一直陰沉沉的,早前聽說江邊電閃雷鳴下了一場頗為奇怪的大雨,白浪滔滔,現在黑雲又壓了下來,北風陣陣,頗有點要再來一場雨雪的意思,行人便更加行色匆匆。


    夫婦倆這成衣鋪子今天還不曾有進賬,好不容易盼來個進門的,又是個和尚。


    和尚能抵什麽用?


    老板娘下意識先看向了玄憫的手。


    沒端著缽,不是來化緣的。


    不過老板娘的臉色卻並沒有因此好看多少,畢竟如今這年頭,和尚是個有些特殊的身份,這全與當今的那位國師有關——


    眾所周知,國師是個僧人,還是個十分厲害的僧人。據說他手眼通天,能改時換局,最重要的是,他已經活了很久了,久到幾乎沒人說得清他究竟多大年紀。他總共跟了五代皇帝,單是身為國師,就已經有一百來年了。


    尋常百姓每年頂多也就能見到國師一回,那便是每年冬至於泰山祭天的時候,浩浩蕩蕩的陣仗會從京師去往泰山腳下,沿途城縣的百姓能匆匆看上兩眼,還得收斂著看。


    可國師總是帶著銀製的獸麵紋麵具,僧袍寬大,袈/裟猩紅,遮著手腳。看不見容貌,也看不出年紀。


    曾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國師簡直近妖,雖然看不見麵容和手腳,但看脖頸也能知道,那絕對不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人老了,脖頸上的皺褶是遮擋不住的。長壽便罷了,活了百來年還不老,那就格外嚇人了。


    可同樣有人說,他看到過一次祭天隊,隊裏的國師脖頸上還是有皺褶的,隻是不至於老態龍鍾,更像是個中年人。


    也有人說,國師早就換了幾代了,隻是為了不讓旁人看出來,才始終帶著麵具。


    總之,眾說紛紜,難辨真假。百姓對於此類神秘而又未知之事,總是有些敬畏的。可這國師不單單是模樣和年紀神秘,據說脾氣還格外古怪,陰晴不定。京師裏關於國師的傳言倒是不少——


    有說國師似乎在修閉口禪,終日不言不語,冷得仿佛天山雪,嚇得伺候的人終日提心吊膽,也不知自己做得對是不對,好是不好。還有說國師練了邪術,每隔一些年,便會領一兩個有據說有佛性有慧根的小兒回去,但是過一些年,那些小兒便消失無蹤了。有人猜測興許是被國師煉成了藥人,或是別的什麽邪物,並信誓旦旦地說國師所住的地方時不時會有股血腥味,聽得人不敢細想,毛骨悚然。


    這些傳言都尋不著一個確切的源頭。畢竟沒人敢頂著真名真姓出來嚼一朝國師的舌根,況且以往明著對抗國師的一些人,最後都沒得善終。


    因此,百姓們便更信了那些傳言。


    再加上國師雖然確實平息過不少天災*,但每每平息一次禍亂,隨後都會有些古怪的事情接連發生,以至於老百姓們對國師畏懼更多,總覺得他算得上是一代妖僧了,說不準哪天一個邪病發作,便沒人製得住他。


    今年冬至的祭天儀式,國師難得的沒有露麵。隻因先前有傳聞,說他突遭大劫,不得不閉關潛修。往輕了說,是碰上了什麽棘手的事情,往重了說,連祭天都不出麵,那必然攸關生死,說不定壽數快盡了呢!


    對此,百姓們暗地裏沒少拍手叫好。


    早幾十年,與國師相關的傳言還不曾在坊間流傳開的時候,舉國各州府寺廟香火格外旺,連帶著僧人在民間的待遇都好了不少。但自打那些流言傳開了,僧人的形象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要做法事或是除妖驅邪時,還得捏著鼻子去寺廟裏請人,但平日無事的時候,大多數人還是看見僧人就繞道,最好別打上交道。


    但這都上門了,總不能將人趕出去,況且玄憫又生了副好皮相。老板娘目光從他臉上劃過,又緩了緩臉色,將手裏的繩結放在櫃麵上,起身招呼道:“這位師父是要……購置成衣?”


    老板娘心裏直犯嘀咕:這和尚的僧衣還要來成衣鋪子買?


    玄憫也不多做解釋,“嗯”了一聲,便徑自掃了一圈鋪麵裏打出樣式來的衣袍。


    老板娘默默緊了緊手爐,心說這僧人性子還真是冷,凍得人想熱情也熱情不起來。


    她用手肘捅了捅算賬的老板,道:“別撥弄算盤珠子了,待會兒再算,先招呼人。”


    老板是個慢性子,揉了揉腰眼,便抬起頭,用慢悠悠的語調道:“小師父要何種樣式的成衣?僧衣小店沒做過,但若是需要,也可以連夜裁製一件出來,隻是得丈量一下師父的衣袍尺寸。”


    “不必。”玄憫答道。


    老板娘:“……”總是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這生意讓人怎麽做?


    玄憫一看便是個沒進過這種店鋪的人,一身白袍站在鋪麵裏,頗有些格格不入。他也不多挑,順手翻了翻近處的兩間冬襖衣袖,掃了眼大致袖長,又粗略回想了一番那孽障變回人形時的身長模樣,打算隨便要上幾件。


    結果盤在他腕上的那位祖宗不樂意了。


    “這襖子厚得能去堵城牆眼了,穿上了下地就能滾。”薛閑嫌棄得不行,“反正我是不要,買回去你自個兒穿去吧!”


    他也知道在這鋪子裏不能太過放肆,聲音壓得很低,甕甕的順著衣袍間隙傳進玄憫耳裏。


    老板娘抱著手爐打量了玄憫片刻,目光又跟著他的手落在了那幾件襖袍上,頓時了然:“師父是幫人買?”


    玄憫“嗯”了一聲,依舊兀自看著那些成衣。


    “可有什麽要求喜好?”老板娘想了想,又道,“冒昧問一句,是幫什麽樣的人買?興許我們也能幫忙推薦幾件。”


    玄憫目光落在一件……顏色頗為傷眼的襖子上,回想了一番薛閑皮鬧起來一地雞毛的性子,挑了個簡略的形容:“雉雞精那樣追著人啄的。”


    老板娘:“……”


    薛閑:“……”


    慢性子老板有著一雙笑眯眯的眼睛,他指著那件辣眼睛的襖子道:“師父麵前那件襖子就不錯,顏色亮,看著新鮮。”


    混了一堆顏色,仿若剛從一隻山雞身上剝下來的,當真合適。


    薛閑幽幽地道:“你約莫是不想活了……”


    最終,在這祖宗連掐帶咬的威脅下,玄憫還是幫他買了三套成衣。一水兒的黑色,薄得跟玄憫自己身上的僧衣差不多,放在櫃麵上時,跟玄憫那身奔喪服剛好湊成了一對黑白無常。


    老板娘給他包起來的時候,麵色頗為一言難盡,似乎覺得光看著都冷,忍不住抱緊了自己手裏的暖手爐。


    玄憫把銀子放在櫃麵上時,她更是嘴角一抽。心說這僧人大約沒怎麽出過廟門,對市井物什的價格真是半點兒沒數。在這縣裏買間宅子不過才二十多兩銀子,哪有買三件衣服就往外扔這麽多錢的。


    老板默默拎起小銅秤稱著銀子分量,一邊指使老板娘給玄憫撥找銅錢。


    玄憫手擱在櫃麵上時,薛閑剛巧看到了櫃麵上的繩結。


    他盯著那完成了一半的繩結看了片刻,用爪子戳了戳玄憫,趁著那對夫婦沒注意,一溜煙爬到玄憫脖頸邊輕聲道:“意外之喜,你看那繩結,像不像石鎖底下雕著的那個圖紋?”


    那石鎖著實沉重,總不能帶著四處跑動。玄憫便借了陸家的一點兒簡陋工具,將那石鎖底端的圖紋拓了下來。薛閑在玄憫的暗袋裏呆久了,簡直把那處當窩了,有點兒什麽都毫不見外地往裏塞,包括拓好圖紋的紙,以及他在江底卷來的那一些鐵牌。


    好在都是些小而輕巧的東西,否則玄憫的僧袍都得墜壞了。


    玄憫從暗袋裏摸出那張紙,不動聲色地對照了一番——


    紙上的紋樣像個古怪的圖騰,圓形,頂上趴著個張著腳的蟲獸,也不知是蝙蝠還是什麽,下麵是卷雲紋。


    繩結編織出來的效果和雕刻出來的畢竟有些差異,乍一看並非一模一樣,但仔細辨認一番,確實相像。隻是雕刻的蟲獸古樸中透著一股子猙獰感,但繩結編出來的卻頗為圓潤,溫吞了許多。


    玄憫和薛閑從沒見過這種紋樣,甚至已經做好了難以查找的準備,卻沒想居然這麽快就有了些眉目。


    “這繩結是纏來做什麽的?”玄憫收起薄紙,點了點櫃麵。


    老板娘正依照老板的話數著銅板,聞言“哦”了一聲,答道:“保平安順遂的福壽結。”


    她抬頭看到玄憫的神色,又補充道:“不常見是不是?這紋樣是我前些年學的,我在別處也沒見過,但是真的靈。我兒帶著這繩結,擋了幾回災了,隻是繩結總壞。”


    玄憫:“從何處學來的?”


    “石頭張的媳婦兒。”老板娘說完,又想起玄憫多半不是本地人,解釋道:“石頭張是咱們縣裏有名的石匠,雕工了得,被不少京師裏來的老爺請去過。他媳婦兒是個手巧的,喜歡編些漂亮玩意,我從她那兒學來的。”


    石頭張?


    薛閑想到那沉在江下的石鎖,心說那邊也是石,這位也是石,總不至於那麽巧吧?


    玄憫自然也沒錯過這樣的巧合,他拿起包好的衣服和銅錢,問了一句:“那石頭張住在何處?”


    “順著街往東走,胡瓜巷裏,門口堆著一堆石料的就是。”


    徽州府裏雕工是出了名的,不少人專程來找這裏的手藝師父雕些玩意。所以老板娘不疑有他,痛痛快快就報了地方。


    玄憫不像薛閑一樣弄不清方向,出了門三轉兩轉便到了胡瓜巷裏。


    老板娘說的特征果真顯眼,站在胡瓜巷頭,便能看見裏頭有一間宅子門邊石料堆成了小山。


    他抬腳走到那宅門前,敲了敲銅門環。


    然而門內久久沒有動靜……


    “這位小師父也是來找石頭張麽?”有位從玄憫身邊經過的中年人出聲道,“他不在家,我住在他隔壁的宅子裏,他家空了半月有餘了,整日黑燈瞎火的,半點兒聲音也聽不見,興許又被哪個外地來的老爺請走了。”


    中年人說著,又兀自嘀咕道:“不過他媳婦兒也不在,興許是出門走親戚去了?說不準,總之敲門不管用,這半月裏來了好幾撥人了,都白跑了一趟,隔一陣子再來吧。”


    他說完看了眼天色,也不再多言,匆匆便走了,沒幾步,便進了不遠處一間宅院的門。


    玄憫見他進門便收回了目光,垂著手站在石頭張家門前。


    薛閑不太舒服地動了動爪子,左右無人,他便從袖口裏探出腦袋喘了口氣。


    玄憫手指撩了撩他的尖細尾巴,蹙眉問道:“怎的突然渾身發燙?”


    “不僅熱,還脹得很。”薛閑細長的舌頭從半張的龍口裏掛了出來,頗有些半死不活的。


    這種感覺於他而言並不算陌生,上一回這樣周身熱脹,還是在墳頭島裏。熱脹的結果,是他終於真靈歸體。這回又起了這種感覺,他怎麽可能隨意略過?


    薛閑大著舌頭,衝玄憫道:“勞駕你撞個門,翻牆也行,這石頭張家藏了東西。”


    玄憫:“……”


    薛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翻進去之後,最好找個空屋把我放下來,連那衣服包裹一起。”


    玄憫手掌已然覆在了張家大門上,聞言一頓,問道:“為何?”


    薛閑幹笑兩聲,不冷不熱道:“身體脹得厲害,怕是維持不住這個形態。不變人,我就得變回原型,壓塌半個臥龍縣都不成問題,你會變成餅的小和尚。”


    玄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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