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怎麽了?”江世寧畢竟是隻野鬼,相較陸廿七而言,有先天優勢,所以除了疼一點暈一點,並不曾受什麽實際的傷,也最先緩過來。他滿身狼狽地從地上坐起來時,就看見玄憫正舉著一點火光,默不作聲地盯著地上某處,一動也不動,似乎是愣住了。


    在有限的相處裏,玄憫總是一副八風不動波瀾不驚的模樣,好似什麽都嚇不著他也氣不著他。怔愣無言成這樣,江世寧還是頭一回見。


    能把玄憫震得如此無言,那得是什麽糟心情況?!


    江世寧心裏當即便是咯噔一下,多多少少湧出了一些不安。


    他見玄憫毫無回應,頓時更忐忑了,忙不迭站起身想要走過去看一眼,結果剛邁一步,就被絆了一下。


    “啊——你看著點!”陸廿七痛呼一聲,猛地縮回腳。


    “恕罪恕罪,我沒留心腳下。”江世寧連聲道歉,轉而看到那熊孩子捂著頭蜷著手,一副半身不遂的邋遢樣,便納悶道:“你被踩的是腳,捂頭做什麽?”


    “……”陸廿七憋了一會兒,甕聲甕氣道:“落地不知怎麽回事沒撐住,臉著的地,額頭蹭破了。”


    江世寧對此很是服氣。他被打了個岔,醫家本性便又上來了:“站得起來麽?還有哪裏摔著了?”


    “撞到了先前被割傷的那隻手,大概又流血了。”陸廿七甩了甩手,終於還是借了江世寧的力站了起來,“除此以外便沒什麽傷了,和尚……咳,他發現什麽了?怎麽也不說話?”


    他小小年紀便沒了父母長輩,總有些不知禮數。要不是玄憫先前小露過一些能耐,他連改口都不會改,大概就要直呼“和尚”了。


    這兩位摔得不輕不重的傷員一瘸一拐地湊到玄憫身邊,因為玄憫慣來冷冰冰的,他們也沒敢離得太近,就這麽隔著半步,狐獴似的抻著脖子往地上看。


    玄憫手裏那張符紙大約也有玄機,燒了這許久愣是沒燒完,依然留著一撮火光在他指尖,算不上亮堂,但足以讓人看清地上的那張臉。


    江世寧:“…………”


    陸廿七:“…………”


    老實說,在顫顫巍巍的昏黃火光下,在這種瞎人騎瞎馬不知前路的境況下,冷不丁看到同伴的腦袋掉在眼前,嚇瘋嚇哭都是有可能的。更何況薛閑那張臉正麵朝上,七竅流血死不瞑目的模樣十分應景,其場麵之驚悚駭人,簡直更上一層樓。


    然而……


    江世寧腦中最先翻湧出的想法竟然是無言以對。


    緊接著滾出來的想法是:這又鬧的是哪一出……


    最後的最後,他腦中才“嗡”地一響,手腳發涼地喃喃道:“完了,頭掉了還怎麽活。”


    他終於能理解剛才玄憫為何遲遲沒有反應了,畢竟這種情景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那祖宗上一刻還叨叨不停沒個安分呢,誰曾想他居然真能把自己的腦袋給掛斷了?


    “身、身子呢?”江世寧結結巴巴問道。


    陸廿七一臉驚悚還未褪去,瞪著眼珠轉看向玄憫。


    玄憫沒做聲,麵上也沒顯露出更多表情,隻是伸手從暗袋裏摸出了那半張紙皮身體。先前活蹦亂跳的紙皮躺在他掌心,一動也不動,仿佛成了一張真正的薄紙,普通且無聲無息。


    江世寧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還是陸廿七最先開了口:“他、他是人是鬼?都這樣了,還能活麽?”


    “應該……”江世寧下意識回了一句,卻發現這話沒法接。他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地上那薄薄的腦袋撿了起來,試探著叫了一聲:“薛……薛兄?你還清醒麽?醒著便應一聲。


    “……”


    他屏息等了片刻,沒聽見任何答話。他托著薛閑腦袋的手當即便是一抖,忙不迭把腦袋送到了玄憫掌心。


    “用漿糊粘起來有用麽?”陸廿七幹巴巴地道。


    那能有用嗎?你見過誰家掉了頭是用漿糊粘活的?你倒是粘一個我看看?


    江世寧兜了滿肚子的話想吐,最終還是看在陸廿七年紀不大的份上,又活活憋了回去,一臉糟心又犯愁地看著屍首分離的薛閑。


    結果就見一直垂目看著手掌的玄憫突然開了口,道:“救無可救,燒了吧。”


    江世寧和陸廿七幾乎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什麽?”


    玄憫神色未變,一副冷肅模樣,看得江世寧當了真,當即腿腳有些發軟:“大師你說真的?”


    “我不給紙人收屍。”玄憫應了一聲,將另一隻手裏始終燃著的符紙靠近了薛閑的紙皮身體。


    就在火舌即將沾上紙皮的瞬間,一個幽幽的聲音貼在玄憫耳邊響起:“住手,你敢!”


    這聲音顯然已經不是來自於紙皮了,而是從玄憫耳邊的虛空中散出的。


    神色鬱鬱將信將疑的江世寧聞聲猛地抬頭,目光直直看向玄憫,繞著他來來回回打了個輪轉,愣是沒敢開口,因為他根本找不到薛閑的人影。


    其實在紙皮斷成兩截的刹那,為了避免平白多受一次皮肉之痛,薛閑幹脆將自己的真靈從紙皮上掙脫了出來。真靈沒有實體,似風似氣,無人能看見。碰巧合了薛閑的心思——作天作地不小心吧腦袋作掉了,著實丟臉,不太想見人。


    於是他默不吭聲地攢聚在玄憫身後,好生當了一把背後靈。


    他本以為這樣悄無聲息地遊過去,陰森森地貼著禿驢耳朵說話,能把這禿驢驚得失態。


    誰知玄憫連頭都不曾偏一下,語氣毫不意外地回道:“不裝死了?”


    薛閑:“……”


    正所謂一物降一物,自打碰上這禿驢,薛閑覺得自己血都要嘔完了。


    “你怎的知道我裝死?”薛閑嚇人不成反被氣,憋了半天,從牙縫裏擠出了這麽一句話。


    玄憫神色不改地一翻手掌,將原本打算燒了的紙皮放回暗袋,不鹹不淡地回答道:“禍害遺千年。”


    薛閑想送他上天。


    不過……


    想起一些事,薛閑又硬生生把自己的暴脾氣壓下去。他勉為其難地服了回軟,道:“行吧,我這樣氣度的人也不好跟你這禿驢一般見識,隨你胡說八道了。”


    玄憫聞言偏了偏頭,目光在耳側虛空中淺淡一掃,似乎覺得這孽障吃錯了藥,居然能忍住不回嘴老實被懟。


    薛閑低低清了清嗓子,大約覺得這事兒說出口頗需要費些臉皮。他掃了眼聞聲看過來的江世寧和陸廿七,決心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


    真靈沒有實體,也就無所謂大小胖瘦,就像一股風。他將自己又縮攢了一番,幹脆地遊到了玄憫耳廓邊,用低得旁人都聽不見的氣聲道:“禿驢,打個商量。”


    玄憫沒張口說話,但是也不曾有所動彈,顯然在等著他的下文。


    “借你身體用用。”薛閑道。


    玄憫:“……”


    薛閑兀自咂摸了一番,覺得這說法聽著有些不像話,又默默換了一句:“不是,沒打算奪你的舍。我是說,找個地方讓我呆著,最好能貼著你的腰。”


    玄憫:“……”


    薛閑:“……”人話怎的這麽難說!


    他之所以如此糾結,隻是因為真靈不能長時間毫無依附地飄著,必須得找些實物做憑依,否則飄著飄著就該散了。真靈遊蕩的時間越長,對元氣損傷越大。他可不想好不容易養回來的身體,轉頭又全癱了。


    那紙皮小人斷了,他便一時沒法再寄居其上了。


    至於為何說要貼著腰……


    自打金珠進了玄憫的暗袋,他便愈發覺得玄憫體質著實有些特殊。於是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先前兩回所聽見的“撞鍾聲”,兩回都自玄憫腰間骨根處傳來,兩回都震得他頭暈眼花一腦袋空茫。


    金珠所起的變化,定然同這個脫不了幹係。


    他甚至抱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若是金珠這麽貼著玄憫的腰,他也這樣貼著,雙管齊下,會不會要不了多久,他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原身裏去了?


    真龍筋骨雖然被抽,但是想長出新的,好好養還是有指望的。


    他想早日回到原身,重新養出龍筋骨來,免得向現今這樣行動不便,想要什麽還得如此討價還價字字斟酌。


    “罷了,我是說隨便找個什麽東西讓我呆著,也不用繞著腰了,我就進你那暗袋吧。”玄憫一句話沒說,薛閑已經接二連三自己改了要求,主動喪權辱國連退幾步。


    玄憫瞥了那片虛空一眼:“先前如喪考妣,現今又主動想進去了?”


    薛閑咬著舌尖心不甘情不願地哼哼:“是啊是啊,你就說行不行吧。”


    玄憫淡淡問道:“為何?”


    薛閑機械道:“你骨骼清奇。”


    玄憫搖了搖頭,似是對這孽障無話可說。他略一思忖,從暗袋裏摸出了薛閑那枚金珠。


    就見他食指一繞,便多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切口,殷紅的血珠從那切口中滲了出來。他便以這血珠為墨,抬手在金珠上畫了一道符咒。薛閑認得那符咒的畫法,因為先前他寄居紙皮時,在那張薄紙背麵畫過一模一樣的。


    他最後一筆收完,金珠微微亮了一下,又轉瞬暗了下去。


    玄憫抬手在薛閑飄著的地方一抓,又照著金珠一拍,薛閑便被拍進了金珠裏。


    他並非真正意義上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而是將金珠作為一個普通的可以依附的物件,暫且呆在其中而已。


    可即便是這樣,他也樂意之至。


    不得不說,這禿驢不刻意氣他時,還是勉強算得上順眼的,僅僅這一個舉動便精準地踩在了薛閑的點上,正中紅心。


    將薛金珠放回暗袋時,玄憫垂目淡淡地訓問了一句:“還爬麽?”


    薛閑心說老子現今光溜溜圓滾滾連個手腳都沒有,爬個屁!然而他剛承了玄憫一份人情,這麽快就蹬鼻子上臉著實有些不太好,於是他難得老實地答道:“不爬了。”


    “還翻天入海麽?”


    “……”薛閑憤憤動了動嘴春,最終還是憋屈道,“不鬧了。”


    玄憫見他終於真的老實了,這才讓金珠落進袋底。


    至此,這孽障總算安分下來。


    一是他剛答應了玄憫老實點,總不能翻臉就不認人,多少得裝裝樣子。二是玄憫確實給他挑了個好地方,寄居在這圓溜溜的金珠裏,他就是想蹦躂也蹦躂不起來,除了隨著玄憫的動作在暗袋裏滾兩遭,他也翻不出更多花樣了。


    江世寧沒聽到薛閑討價還價的那些話,但把玄憫一係列動收進眼裏後,多少也知道了個大概。他指了指玄憫的暗袋,問道:“他本身受傷沒?”


    玄憫搖了搖頭。


    書呆子這才放心下來。


    把薛閑這倒黴珠子處理完,玄憫這才顧得上觀察他們身處的地方。


    他拈著指尖一捧火,在四周大約摸照了一圈——這是一間不是何人修造的地下石室,地麵略微朝一側傾斜。


    玄憫朝傾斜的方向一晃紙火。


    江世寧和陸廿七近乎同時被那處的兩團巨大陰影嚇得一個哆嗦。


    “什麽東西?!”江世寧抽著涼氣,後退了兩步。


    “鎮墓獸。”玄憫道。


    就見這傾斜的地麵約莫隻有三四丈長,盡頭正對著一扇半開的石門,石門兩麵各站著一隻碩大的石雕猛獸,猛獸高約一丈多,圓目高額,不怒自威。它們均微垂著雙目,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模樣靜靜地審視著來者。


    如此模樣如此規格的猛獸,慣常隻有在一些王公大墓裏才能看見。


    “鎮墓?!”玄憫既然解釋了,江世寧便不疑有他,登時後脖頸涼氣直冒,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問道:“這墳頭島難不成還真如其名,是個大墳頭?”


    陸廿七聽得臉都綠了:“可是……從不曾聽過這種說法啊?都說叫墳頭島是因為形狀像墳包。若是個真墳頭,那些藥郎們哪兒還敢來?”


    玄憫抬手照了照那鎮墓獸的臉和腳,淡淡道:“新雕的。”


    江世寧:“多新?”


    玄憫道:“三五年之內。”


    三五年之內雕的,便意味著這地下石墓也是三五年之內才修的?那就奇怪了,修給誰的?


    玄憫反手用火光掃了掃他們摔下來的那處,又照了照上頭那個看不出多深的隧洞,搖了搖頭。


    反正來時的路已然沒法走了,也就隻能順著走下去另找出口了。


    玄憫火光一掃,便抬腳邁了步。


    江世寧和陸廿七都有些瑟縮和畏懼,然而又不敢離玄憫太遠,於是遲疑了片刻後,又一溜煙地趕了幾步,緊緊跟在了玄憫身後。


    “不怕不怕,我自己就是野鬼。”江世寧慢吞吞地念了兩遍,似乎真的好了一些。


    玄憫從兩頭鎮墓巨獸中間穿過,一把推開那扇本就半掩著的石門。


    木門即便年久失修,打開時頂多也隻會發出“吱呀”一聲響。可這石門卻不同,推開的過程中,實質的門底和同樣石質的地麵摩擦,發出了霍霍響動。那聲音顯得格外空曠寂靜,在不知多大多深的地墓裏疊出了好幾重回音,聽得人汗毛直立。


    陸廿七當即夾了夾腿,覺得有些想尿。然而他是個死倔又不認弱的性子,非但沒有往後退,還硬著頭皮又往前走了兩步。


    在這種鬼地方,你總是無法知曉是走在頭一個更安全些,還是落在最後更安全些。


    就在玄憫要將石門完全推到底時,那門突然磕在了什麽東西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便再也推不動了,似乎是被抵卡住了。


    “門後有東西!”陸廿七有些悚然地說道,聲音裏透出一些努力克製過的哆嗦。


    玄憫並沒有先忙著去看門後的東西,而是用火光一掃前頭的大致景象——


    “娘誒——”陸廿七終於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其實就火光所掃之處來看,這間應該依舊是條過渡的墓道,跟剛才那間石室並無區別,隻是更為狹長一些。真正嚇得陸廿七大驚失色的,是這墓道兩邊的牆壁,就見牆壁上畫著比鎮墓獸還駭人的猛獸圖騰,不過那筆觸的色調既不是墨色也不是彩色,而是紅色。


    “這、這、這是用血畫的麽?”說到底陸廿七年紀還是小了些,最先破功慌了神。


    這麽大的兩幅圖騰,那得用多少血?!


    江世寧是個軟性子,也跟著哆嗦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道:“應該不是,你聞,若真是血畫的,這墓室就該滿是鐵鏽腥味了。”


    “也對。”陸廿七很快冷靜下來,深嗅了兩下,“沒有血味。”


    一旦冷靜下來,能發現的細節便多了許多。


    比如這圖騰的顏色還是過紅了一些,若真是血幹在牆上,早該變成褐紅色了。


    “朱砂。”玄憫抬眸掃了眼兩邊的牆麵。


    在墓裏用血用獸都好說,用朱砂便有些耐人尋味了——因為朱砂帶有辟邪鎮鬼的作用,用朱砂來畫這鎮墓圖騰,並非是祝這墓裏的人安睡百年或是早日往生,而是鎮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這可謂是極其刻毒的做法了。


    江世寧雖然沒見過什麽大墓,也是生平頭一回來人家墳包裏轉悠,對墓裏的規矩不甚了解,但對於朱砂,他還是了解頗深的。他在醫堂時,從小耳濡目染,許多藥材不用刻意背,便記得用途。但他還是喜歡無事時翻來覆去地翻查那些藥材相關的書冊,自然也包括朱砂。


    “用朱砂畫獸……”江世寧嘀咕道,“誰這麽恨墓裏的人,多大怨仇才能做出這種事。”


    玄憫卻擺了擺手,道:“興許是墓裏邪物作祟。”


    若是墓裏葬著的那位總也不安分,那修墓之人無可奈何之下,也是會在墓裏加朱砂的,以護安寧。


    一切不好妄言,江世寧和陸廿七便不再橫加猜測。


    他們見玄憫已經不再理會牆壁,而是兀自轉到了石門後麵,便忙不迭跟了過去。


    這一看,陸廿七的臉色就變了。


    就見這石門後頭確實有東西抵著,以至於門開不到底。不過抵著門的不是什麽稀奇物什,而是人。


    兩個人,一老一少。


    年邁的那個蜷縮在地,一手捂著自己的肩,身上襖子滿是泥灰,擦破了好幾處,手背上青紫一片,也不知是不是掉下來是摔撞在哪兒了。


    而年少的那個,則倚靠著牆癱坐著,雙目緊閉,嘴唇慘白,他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怕是比江世寧還不如,瘦得過分,顯得顴骨格外明顯。他手上還捏著枯木枝,約莫有三根,被紅繩纏繞在一起,分枝交錯。


    若是薛閑此時能探出袋口就會發現,這紅繩紮著的木枝他認的,這癱坐的少年他也認的——


    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要找的陸十九。


    “十九?!”陸廿七愣了一下,便撲了過去。他最初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碰陸十九。直到他確認陸十九露出來的部分沒有明顯的駭人傷痕後,他才忍不住搖起了十九的肩膀。


    “十九?陸十九?!醒醒!”廿七邊搖邊喊著,見十九沒動靜,又推了推地上的老人:“劉老頭,劉老頭你醒醒!”


    江世寧抬步要過去:“我看看。”


    不過就在他打算彎腰查看時,麵無血色的陸十九終於承受不了廿七的搖動,掙紮著睜開了眼。


    同樣轉醒的還有蜷在地上的劉老頭,老人像是夢見腳下踩了空似的,兩腳一抽,才猛地睜開眼。他睜著有些渾濁的老眸呆了一會兒,這才緩緩撐著地爬起來。


    江世寧趕忙彎腰搭了把手,將他扶直了。


    劉老頭和陸十九兩人麵麵相覷地看了一會兒,又有些茫然地看著來人,似乎暈久了有些反應不過來。


    江世寧和玄憫看著陸十九的舉動,發現他確實如同陸廿七所說,頗有些稀奇,單看他這一係列行為,根本覺察不出他是個盲眼的。


    陸廿七猛地拍了十九肩頭一把道:“傻了你?你不是能看氣麽?這就認不出我了?”


    他這一拍,陸十九似乎終於被拍回了魂。他用沙啞的聲音喃喃了一句:“廿七?”而後便目不轉睛地盯著陸廿七看了一會兒。他的眼睛不論怎麽看,都著實不像是有疾的,盯著陸廿七時,甚至能看到裏頭攢聚的光亮,跟尋常人的眸子別無二樣,隻是更為深黑一些。


    不過片刻之後,江世寧發現他終於還是露出了一些盲眼人的習慣——


    那陸十九認人似乎格外慢,眸子微動,上上下下看了廿七好一會兒似乎還有些不大確定,又伸出手在廿七的額頭上按壓著摸了一會兒。


    “嘶——”陸廿七抽了口涼氣,咬著牙道:“你怎麽又摸這邊,我剛摔了一腦門傷,那痣都摸不到了。”


    玄憫聞言抬眸掃量了一眼。


    就見那陸廿七上庭命宮中的幾枚散痣果然被摔花了,破了兩處圓皮,結了點血疤,確實和原本相差不少。


    陸十九聞言,又拽起了廿七的手,湊到鼻尖前,似乎打算莫看一番他的掌心。


    廿七二話不說把手抽了回來,皺著眉道:“手也別摸了,剛才在船上被劃了條口子,剛有些好轉,摔下來時又磕了一下,重新裂開了。你沒輕沒重地按一會兒,我這手非廢了不可。”


    陸十九默默收回了手,點了點頭,似乎這才確認來者確實是自己的弟弟,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陸廿七。”


    這回終於不是疑問的語氣了。


    在自家院子裏,陸廿七還急得掉了幾滴眼淚,這會兒真找到陸十九了,他又恢複了那不耐煩的模樣,似乎來找人並非他心甘情願似的。看得江世寧在一旁頗為無語。


    不過他很快發現,陸十九也沒好到哪裏去。他摸完了人,又被陸廿七扶著站起來後,第一件事居然是把陸廿七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擼下去了,一副不喜歡被人扶著的模樣,同樣沒有熱情到哪兒去,甚至有些……說不出的冷淡。


    這都什麽臭毛病?


    江世寧有些糟心地看著這兄弟倆,總算理解了薛閑所說的“不太親”是什麽意思了。


    可他自認自己並不瞎,真心假心還是勉強能分辨出來的。不論是陸廿七在家流露出的擔心,還是陸十九剛才辨認來人時臉上閃過的鬆一口氣的神色,都不似作偽,怎的一站起來就非要做出這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呢?


    陸十九站起來後問了句劉老頭的情況,便自顧自擺弄起他那幾根木枝,不再搭理人了。


    玄憫上下掃量了他一眼,又掃了眼劉老頭,眉心崴微蹙了一下。


    “大師,你和薛兄不是要找這位十九小兄弟麽?”江世寧看見他皺眉,也不知出了什麽問題,忍不住出聲提醒了一句。


    玄憫點了點頭,從暗袋裏摸出了金珠。


    薛閑正在玄憫的口袋裏滾得有些犯暈呢,先前他還是紙皮時,就覺得金珠在玄憫的影響下有了細微的變化。這會兒直接身處金珠之中,他才發現,這變化可一點兒也不細微!


    最初,他覺得自己是泡進了一汪熱池之中,這熱池下頭還有一個泉眼,泉眼裏汩汩地冒著熱氣,蒸得他周身舒坦。


    然而隨著這池水溫度越升越高,越來越熱,到現在幾乎熱得有些燙皮肉了,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泡的哪是熱池啊,這他娘的是打算煮一鍋龍肉湯吧?!


    可惜,後悔已晚矣,想出也出不去了。因為他發現這湯還有了些黏性,泡得他手腳發軟,抬都抬不起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經顧不上暗袋之外的事了,所以玄憫他們做了什麽事,碰見了什麽人,他都有些混混沌沌弄不清楚,更談不上插嘴插話了。


    在他被煮得快要化了的時候,玄憫的手拯救了他。


    這禿驢也是個稀奇玩意兒,明明手指的溫度與常人無異,甚至微微有些偏涼,怎的暗袋裏靠著腰腹的地方就能把金珠烤成這樣?


    薛閑被他握在手裏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涼快些了。


    真靈的溫度降了些,他的腦袋便也沒那樣昏沉了。


    他在玄憫掌心來回滾了兩圈,將自己周身上下的溫度都降了一些,這才老老實實停下來,透過金珠油黃透亮的薄皮看向外頭。


    “陸十九?”薛閑詫異道:“這就找著了?”


    玄憫“嗯”了一聲。


    薛閑頂著一腦門熱騰騰的漿糊,反應有些遲緩。片刻之後,他才懶懶地應道:“哦,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剛巧你也帶了木枝,幫我找個人。”


    說完,他懶懶地滾了一圈,衝玄憫道:“禿驢,給錢。”


    玄憫:“……”


    薛閑見他另一隻手摸了幾粒碎銀出來,眯著眼懶洋洋地叫道:“回頭還你金的。”


    陸十九朝他們這裏“看”了一眼,衝陸廿七道:“收了吧,別多拿。”


    他年紀不大,隻有十七八歲的模樣,卻也有一身怪習慣。他要養家,所以找他卜算自然是要收錢的,隻是這錢數卻並不固定,隻定了個數。金銀銅全看你願意,你若隻想給銅板,那便是三枚銅板,你若想給銀子,那也是三粒銀子,你若吃錯了藥想給金子,依然是三粒。


    薛閑就是吃錯了藥的那種,回回找他卜算給的都是三粒小金珠。


    陸廿七老老實實從玄憫手中拿了三粒碎銀,想把他塞進陸十九的兜裏,卻被陸十九擋住了:“我襖子蹭破了,你先拿著,別貪了。”


    “誰貪了?!”陸廿七皺著眉道。


    陸十九也不理他,隻看向玄憫的方向,問道:“要卜算的是何物?”


    玄憫將手裏的金珠遞了過去。


    薛閑道:“就是這枚金珠,勞駕幫我算一算,這金珠先前經手之人,現今都在何處。”


    陸十九也沒把金珠拿進自己手裏,隻就地蹲坐下來,摸著手裏紅繩綁著的木枝,一邊盯著金珠,一邊扶著木枝在地上緩緩移動著。


    江世寧在一旁看了一會才發現,並非陸十九握著木枝在地上寫畫,而是那木枝自己在寫畫,陸十九的手指隻是堪堪觸著它而已。他盯著那木枝看了好一會兒,就見地上被劃出了幾道橫斜交錯的線,以及一些零星的圈點。


    直到木枝“啪嗒”一聲,側倒在地,陸十九才皺了皺眉,將其撿了起來。


    他用手指摸著地上的那些痕跡,雙眼半閉,嘴唇一直無聲開闔著,也不知在自言自語地估算著什麽。


    片刻之後,他抬頭看向玄憫手裏的金珠,衝薛閑的方向道:“有些奇怪,隻算得出其中四人的蹤跡,還有一人不知為何算不出,活像不存在似的。”


    薛閑沉吟片刻,道:“一共五人?行吧,那先告訴我算出來的四人。”


    “嗯。”陸十九點了點頭,道:“其一是漁人,其二便是我算不出的那人,其三是一名術士,其四你們應當見過,是官衙裏的人,姓劉。其五便是這位大師。”


    薛閑:“……”得,不算我也知道有這四個。


    “那麽現今的蹤跡呢?”薛閑又問。


    陸十九一邊摸著地上的痕跡一邊緩緩道:“漁人現如今在一江之隔的安慶府,你們會見到的,術士在蜀中盤龍山一線天上的小龍洞清修,劉師爺……”


    他手指摩挲過地麵,微微皺了眉又鬆開,依舊是一副寡淡模樣:“劉師爺昨日夜裏碰上走水,活不過今日了。大師不用我說了。”


    一一交代完,陸十九收回了手,看著薛閑。


    “劉師爺活不過今日了?”江世寧有些愕然。


    當初在劉家宅院,他聽到劉老太太說債必有所償時,並沒有想過劉師爺會真的償盡怨債,更沒想過會償得這樣快。


    陸十九聞言又抬手在地麵摸索一番,道:“嗯,確實活不過今日了,現今正躺在一間偏屋裏。”


    江家一家死於走水,死後江氏夫婦又被煉進了石墨裏,必然也是經曆了油潑火燒之苦。傻子劉衝整日住在陰氣罩頂的偏屋裏,被他吸了數年的氣運,差點兒也把命搭進去。


    如今劉師爺時日真的走到了頭,死於火燒,在偏屋闔眼……果真,債必有所償。


    陸十九看向薛閑,道:“還有需要問的麽?”


    薛閑搖了搖頭,整顆金珠也跟著滾了滾:“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陸十九又看向其他人:“你們呢?”


    玄憫聞言,收攏手指將薛閑重新放回暗袋。金珠從玄憫有些溫涼的手指上滑下來時,薛閑暗道:要能伸手就好了,怎麽說也得多扒住一會兒。


    可惜珠子溜圓,一點兒沒有停滯地滾進了袋底,薛閑這鍋龍肉湯又汩汩地煮了起來。


    撒開了金珠,玄憫從懷中摸出了一張折疊過的薄紙。


    這正是先前他在歸雲居上房裏展開來的那張,紙上記了許多東西,有些是字有些甚至還有大致的圖,有的筆走龍蛇十分潦草,像是隨手記下的,有些則仔仔細細地寫了數列。


    他將薄紙遞給陸十九時,並沒有將紙展開,而是維持著折疊的狀態,隱約能從鬆散的一角看到起首寫著兩字:尋人。


    玄憫沉聲道:“我想知道這紙是誰留的,有勞。”


    陸廿七依然規規矩矩地收了玄憫三粒碎銀。十九看著那張薄紙,一手扶著木枝在地上塗畫。


    剛落進暗袋裏的薛閑對玄憫也十分好奇,趁著腦子還沒有重新被煮暈,他也在豎著耳朵聽著暗袋外頭的動靜。


    片刻之後,就在薛閑又要混混沌沌滿腦漿糊時,他聽見陸十九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你自己。”


    薛閑:“……”


    自己留的紙卻拿來問卦子是誰的,這就有點病了。他倏然想到江世寧先前說的,玄憫身上的藥味同調治失魂症人的藥有些肖似。


    難不成這禿驢真是個失憶的?!那他娘的也裝得太像正常人了吧?


    不止是薛閑,站在一旁的江世寧,甚至包括陸廿七都忍不住一臉古怪地看向玄憫。


    不過江世寧轉而便覺得這樣的神色頗有些無禮,連忙收回了目光,眼觀鼻閉觀口口觀心了去了。


    玄憫看也沒看他們,似乎對這些目光恍然無所覺,他麵不改色,依舊一臉平靜地問陸十九:“確信從不曾經過他人之手?”


    陸十九摸著地麵重新確認了一番,繼而點頭道:“不曾。”


    玄憫點了點頭:“多謝。”


    該算的已然算完了,陸廿七便開口道:“你這半個來月沒歸家,就是因為掉進這鬼地方了麽?”


    陸十九似乎沒聽到這話似的,指著身後的門道:“來時的路出不去,要從裏頭走。”


    廿七皺著眉瞪他,氣得撒開手兀自走到一旁去了。


    陸十九也不管他,徑自沿著墓道,朝通往更深處的墓門走去。劉老頭也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向玄憫他們,道:“我們大致摸過一遍路,還差一點能走到頭,這次應該可以。”


    說完便偏了偏頭,示意他們跟上。


    玄憫靜靜看了他們片刻,也沒多說什麽,抬腳便跟了過去,邁步時他略微偏頭衝江世寧和陸廿七道:“走在我後頭。”


    兩人應了,跟尾巴似的綴在玄憫身後,一方麵有些害怕,一方麵又不敢離玄憫太近,怕踩到他雲雪一樣的僧袍。


    江世寧見廿七還是一副討債臉,便低聲衝他道:“你那兄長應當是累極了,約莫是沒少試著探路出去,你看他襖袍半幹不幹的,估計被水泡過,雖然略幹了一些,但肯定還是重的,留著力氣走路呢,說自然能不說就不說。”


    陸廿七看著地上的水跡,哼了一聲算是應答,勉強把臉色收了收。


    陸十九在石門前停住步子,抬手覆在石門上。他盯著墓門,輕輕眨了眨眼,道:“會有些危險,記得跟著我。”


    在他眨眼的瞬間,陸廿七也忍不住眨了眨眼,眨完又晃著腦袋用手用力揉了兩下。


    “怎麽?”玄憫餘光暼到,問了一句。


    “眼睛忽然有些發糊。”廿七又用力眨了眨,咕噥道:“好像又好些了,不管了,先出去要緊。”


    玄憫目光從他額前的那些傷痕上掃過,又落在陸十九身上。


    江世寧跟著他的視線來回看了一遭,忽然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就在那答案呼之欲出之時,陸十九一把推開了石墓門。


    空洞森然的開門聲緩緩響起,玄憫手指間那道符紙燒出的火猛地一跳,突然毫無征兆地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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