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憫個子很高,這小賊的身量也就剛過他的腰,瘦猴似的,頂多八·九歲的模樣。他被捉住脖領後一頓張牙舞爪地撲騰,卻怎麽也撓不到玄憫身上,急得直嚎:“救命——打劫——啊啊啊啊——你放開——”


    賊喊捉賊還喊得如此撒潑的,這小子算是頭一個,薛閑看得歎為觀止。


    可惜禿驢是個不通人情的,男女老少在他眼裏似乎無甚區別,完全不像個尋常僧人。就見玄憫依舊一副無波無瀾的模樣,單手拎著小賊,另一隻手從懷裏摸出一張符,不輕不重地拍在了小賊的腦袋頂,道:“禁言。”


    小賊:“……”


    正哭嚎得起勁的聲音戛然而止,憋得那小賊死去活來,滿臉通紅。


    薛閑濕噠噠的爪子默默摸了下自己的嘴,莫名有些感同身受,結果因為濕透泡軟的緣故,那隻爪子不小心粘在了嘴上。他自己若是毛毛糙糙地硬扯,估計要麽斷手,要麽撕嘴,十分要命。


    玄憫剛好瞥了一眼,就見那孽障維持著那傻姿勢一動不動。


    薛閑麵無表情地閉上眼:“……”一世英名毀於一旦。誰來給根繩,把這禿驢吊死就沒人知道我這副糗樣了。


    玄憫垂目看著小賊,淡淡道:“伸手。”


    小賊腦門上黃符一抖,他便活似被吊了線的戲偶一樣直直伸出了兩隻手,一臉生無可戀。


    玄憫從他手中拿走金珠時,那小賊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從頭頂紅到了脖子根,連眼圈都是紅的。然而神情卻倔得很,一副“有種你就打死我”的模樣,著實有些欠收拾。


    目的達成,玄憫也不再禁著他了,他抬手揭了小賊腦門上的符紙,重新疊好,齊齊整整地收了起來。


    薛閑眼巴巴地盯著玄憫手裏的金珠,等著禿驢把珠子遞給他。


    他倒是不曾料想這禿驢還會這樣幫他,頓時翻出了肚皮下那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良心,心道:行吧,等拿回珠子,這幾天我就勉為其難安分一點,權當給禿驢點兒麵子,實在不行就再給他一片龍鱗,反正還存著幾片。


    然而玄憫捏著那金珠端詳了兩眼後,眉心忽地蹙了一下。


    那一瞬間,他的表情顯露出了一絲難以描述的古怪感,似乎是介於若有所思和毫無頭緒之間。


    他凝視了珠子片刻後,又用拇指摩挲了一番,而後蹙著眉微微湊近金珠嗅了一下。


    薛閑:“………………”


    他翻著白眼,莫名覺得有些不大自在。


    得虧他現在身體狀態尚未恢複,跟金珠之間還不曾建立起形神相合的聯係,否則……這又是摩挲又是嗅的,薛閑大概早就控製不住一爪子踩上他的臉了。


    他心裏憋了八百句懟死禿驢的話,然而嘴被爪子粘著,死活張不開口,無奈又隻得生生咽回去,好懸沒噎死。


    好在這禿驢犯病的時間不長,隻嗅了一下,便又端著那副不鹹不淡的模樣抬起了頭。


    他略略思忖片刻,衝薛閑道:“這金珠我暫且替你收著,可有異議?”


    有!不給!你想得美!


    薛閑心裏在喊,然而嘴上依舊沒法吱聲。


    “好。”玄憫以為他默許了,便把金珠放回了腰間暗袋,貼著骨根處,舉手投足間略微能感覺到有些硌,不過也不容易丟。


    薛閑登時蔫吧下來,垂頭搭腦,做什麽都沒了心情。倒也不是真怕玄憫貪了他的珠子,隻是他丟了真身也半年多了,這會兒好不容易才找到,總有些舍不得撒手。


    他如此細細索索地動了一番,玄憫才發覺他的姿勢有些怪異,半天都維持著捂嘴的模樣也不換換手。玄憫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這孽障老實安分的原因,他默然無語了片刻,而後衝那小賊道:“可有火盆?”


    小賊雖然膽肥得敢搶薛閑的金珠,但畢竟還隻是個半大孩子,被玄憫收拾了一番便忍不住有些犯慫。


    玄憫問了,他也不敢不理。於是,那小賊心不甘情不願地斜睨了一眼,轉頭進了小院唯一一間能睡人的房間。就聽他叮裏咣啷一頓造反,片刻後拖著一隻坑坑窪窪的銅盆走了出來,“咣當”一聲丟在玄憫麵前。


    “有勞。”玄憫依舊波瀾不驚地回了一句謝。


    屋簷下較為幹燥的一處牆角對著兩捆柴。相較於普通人家的來說,這兩捆柴太過瘦骨嶙峋,枝椏多而彎繞,不是什麽好柴。玄憫順手子折了幾根幹枝,用火寸條點了丟在火盆裏,


    純幹枝燒起來費了些時間,但最終還是燃起了一捧火,雞籠似的院子裏一下子有了些熱乎氣。


    小賊一開始還倔著頭不理玄憫,片刻之後,他終於還是屈從於烤火的溫暖,默不作聲挪到了火盆邊,偷偷搓了搓手。


    薛閑和江世寧被玄憫晾在了一株迎春伸出的枝條上,距離火盆將將好,再近一些就會被火舌燎到燒了襠,再遠一些又不夠溫暖。


    對付濕噠噠的紙皮,火烤多少還是有用的。至少薛閑感覺自己正慢慢變得幹燥起來。


    他掛在枝條上,看見玄憫從懷間的另一個暗袋裏摸出一張折疊過的薄紙。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那張薄紙上記了許多字,有些是連貫的一列,有些則是分離的字詞,甚至還有……畫?


    玄憫不知掃了眼紙上的哪一處,便又把薄紙疊好收了起來。


    他衝那八·九歲模樣的小賊問道:“你姓陸?”


    薛閑和小賊俱是一愣。


    小賊警惕地看他:“你要做什麽?”


    “看來是了。”玄憫見他這般模樣,瞬間了然。他又問道:“你可有個眼盲的兄長?”


    姓陸的小賊登時紅著眼炸道:“你是何人?!找陸、找他做什麽?!”


    薛閑奇怪地看了玄憫一眼,心說:原來這禿驢不止是來捉他的,還是來找人的?這麽巧?


    他正想著,嘴巴和爪子上飽吸的水已經被烤幹了大半,爪子吧嗒一下從嘴上掉了下來,終於不再妨礙他開口說話了。


    “陸十九呢?”薛閑再憋不住,衝那小賊道,“我找他借物尋個人。”


    他先前來過兩回,同住在這裏的陸家兩兄弟認識倒也不深,隻有些粗泛的了解——諸如他們父母長輩皆已不在,原因不詳,他所聽說的便是兄弟一個因為先天通些陰陽術而眼盲,另一個因為受過傷耳朵有些背,兩人相依為命過了數年,感情卻並不大好。因為沒有長輩也未成家立業的緣故,他們甚至都沒個正經的大名,隻根據生辰隨口叫了兩個小名。哥哥叫陸十九,這個八·九歲的弟弟叫陸廿七。


    這陸廿七年紀不大,卻並沒有孩童的傻氣。他一聽到薛閑的話便道:“我認得你,我聽過你的聲音,你以前來找過十九。”


    他跟著陸十九見慣了一些怪力亂神之事,看到紙皮會說話,也沒被嚇得口不能言,算得上相當穩當了。


    “來過兩回,倒是頭一回受這麽大的禮。”薛閑想象那兜頭一盆水,便忍不住嗤了一聲,“行了,不扯別的了,陸十九呢?他去了哪裏,何時回來?還有,你沒事搶別人東西做什麽?”


    誰知話音剛落,那陸廿七兩隻眼裏便毫無預兆地滾出了豆大的淚珠:“我也在找他,我都找了大半個月了,他、他在江裏。”


    薛閑:“……”


    不是,什麽叫他在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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