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認前半生“上能捅天,下能震地”的薛閑,就這麽被一個空有皮相的和尚抄了,僅僅費了一塊破銅皮……


    兩塊青苔被和尚鏟起來後,沒消片刻便現了原型,變成了兩張不大的人形紙皮。和尚神色漠然地掃了眼紙皮的臉,便將紙皮疊了起來,放進了腰間的暗袋裏。


    薛閑一口山呼海嘯的心頭血還沒來得及噴禿驢一臉,就被迫貼上了禿驢的腰,嚴絲合縫,沒有一點兒間隙。


    倘若憋屈能生生憋死人的話,薛閑在這“抄家進袋”的工夫裏能死去活來二百多回。他天生是個傲性子,隻能他氣別人,不能別人氣他,是個不要麵皮且蠻不講理的祖宗。偏生這次一個大意撞見了釘子,陰溝裏頭翻了船。


    不管最初緣由是什麽,他跟這禿驢的梁子就算是結下了。


    薛閑是個不服管的,吃軟不吃硬。要是此時手上有刀,他二話不說就該照和尚的腰眼裏捅了,可惜他沒有隨身帶刀劍的習慣。


    這和尚看上去像個冰柱子,不搭理人也無甚表情,身體卻還是暖的。微熱的體溫隔著並不厚實的白麻布,一點點滲進紙皮裏。


    沒消片刻就被捂透了的薛紙皮:“……”


    煩人!


    確實煩人,對身體有恙的人來說,寒冬天裏的一點暖意最易瓦解鬥誌,尤其薛閑這種癱了半年的。筋脈不通,氣血不暢,現今這具身體根本就聚不起多少熱氣,整個冬月幾乎都是凍著過來的。冷不丁這麽一捂,他的身體便先於頭腦犯了懶,竟然有些不太想動彈。


    被折疊了兩道的薛閑憤然地躺了片刻,終於克服了身體的懶意,偷偷摸起了和尚暗袋裏的東西。


    對於這個年輕和尚,薛閑依舊不知其深淺。


    若說是真有本事吧……撕塊白麻布、鏟塊青苔地皮算什麽本事?撒尿和泥的光屁股娃娃都會!況且真有本事的人掀一塊地皮簡直就是動動手指頭的事,別說一小塊了,整個院子都能掀了,何苦還要拎塊破銅皮親自來鏟?


    可若說他沒有本事……那他是怎麽一眼看破這層層疊疊的障眼法的?


    薛閑最初還顧忌著一點動靜,摸索的時候動作又小又輕,借著紙皮透薄的方便,還真不容易察覺。


    然而沒多會兒,他就漸漸沒了顧忌,也不知收斂了。因為他發現那禿驢似乎顧不上這頭了,透過暗袋外頭裹著的兩層白麻布,他隱約聽見院子外頭多了些雜亂的人聲,似乎有一撥人聚了過來,也不知為了何事。


    “嘶……你打我臉做什麽?!”江世寧壓低了聲音,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聽起來,他對薛閑的忍耐已近極限。


    薛閑摸索的動作加快,一不小心拍錯了地方。他沒工夫也沒閑情跟那書呆解釋,便低低地“噓”了他一聲,示意那呆子老實待著別亂出聲。


    這半年來,他行動有礙,每回想要做什麽事,亦或去什麽地方,都得借點東風。或是人,或是物。這回難得碰上個禿驢,就算他半點兒本事都沒有純靠坑蒙拐騙,那也總得帶著一些能糊弄人的玩意兒。薛閑想在他這暗袋裏順手撈點趁手的東西,而後再趁亂離開。


    薛閑正忙活的時候,抄了他的年輕僧人已經走到了江家醫堂的宅院門口。


    原本頗為厚重的宅門早已殘缺不全,銅質的門箍甚至有些變形。兩門相抵時,怎麽也合不嚴實,留了一條偌大的縫隙。和尚在門前停了步子,眼皮抬了抬。


    透過那道齜牙咧嘴的門縫,他能清楚地看到,門外已經圍了一圈烏壓壓的人影。江家醫堂早已是廢宅,門口自然不會懸什麽燈籠,懸了也無人可照。可這會兒,外頭那撥人手裏提著一串紙皮燈籠,白晃晃的幾團毛光,將來人照得氣勢洶洶,分外嚴肅,大有種“來者不善”的架勢。


    這模樣,不是來捉鬼的,就是來拿人的。


    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可這麽大的陣仗,換誰冷不丁撞見,都會有些發怵。可這年輕和尚掃完一眼,便斂回目光。他推開宅院大門,看也不看來人,抬腳便要朝外走,好像眼前這群打著燈籠的人並不存在似的。


    圍在江家藥堂門口的人,並非什麽閑人。他們身上穿著縣衙灰藍色的製式布袍,腰裏懸著二尺來長的薄刀,攏共有十來個。一看和尚要走,他們登時按住腰刀,收攏了圈圍,將和尚的去路給堵了。


    和尚停住步子,蹙著眉頭掃量著眼前的人,似乎沒弄清楚這些人跟自己有何幹係。


    “你說的,可是這個人?”一個略有些年紀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和尚目光朝說話者瞥去——那是一個身量不高的中年人,帶著師爺帽,蓄著山羊須,看起來算得上清瘦,肚子卻微微有些凸。若是寧陽當地人,定人一眼認出這中年男子是寧陽縣衙的師爺劉詡。


    可和尚並非當地人,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當地人,他也不一定會留意師爺長了副什麽樣子,有幾隻眼睛幾張嘴。


    倒是劉師爺問話的那人,和尚還留有三分印象——不是別人,正是九味居的小個子堂倌。


    原來這堂倌對著九味居樓邊的告示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去了縣衙。既然懸了那麽重的賞,必然是個棘手的要犯,誰知道他身上是不是背了一串命案?


    於是,堂倌就這麽把這位年輕和尚給告發了,縣衙二話沒說,當即來拿人了。


    和尚的目光落在堂倌身上,後者似乎有些愧疚,朝後微微地縮了縮脖子,他支支吾吾地開口道:“大、大師我……”


    沒等他把話說完,年輕和尚已然收回了視線。他抬了下手指,一個黑黢黢的東西便劃了道弧,不偏不倚地落在堂倌懷裏。堂倌還道是什麽傷人的玩意兒,驚得閉了下眼。聽到銅板相磕碰的聲音,才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錢袋!


    被和尚丟進他懷裏的,正是他之前塞給對方的錢袋。


    這和尚仿佛終於扔了該扔的東西似的,一臉泰然地再次邁了步。這回,他約莫是被耽擱得不耐煩了,冷冷淡淡地衝衙役開了金口,道:“讓開。”


    “大人,這……”衙役一邊擋著人,一邊衝師爺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慢著。”師爺從懷裏掏了一張薄紙,映著燈籠抖開,道:“這位小師父哪裏人士?在哪個廟裏供佛?可有法號?”


    年輕和尚蹙眉看著他,似乎懶得開口答話,又似乎在想著什麽事情。


    見他頗有些不知好歹的意思,師爺語氣登時重了些:“小師父,有人來告,說你跟現今四海通緝的朝廷要犯有幾分相似,你若執意不開口,我們也隻好先拿你回去再細查了!”


    年輕和尚冷冷掃了他一眼,片刻之後,平靜地開口道:“法號玄憫,野僧,無家無廟。”


    正經僧人向來不會混跡成這樣,但凡說自己無家無廟的,十有八·九是靠偏財吃飯,換句話說,就是神棍。


    師爺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神色有些諷刺,而後又煞有介事地抖了抖手中告示,命人將燈籠舉近一些,跟玄憫一一對照起來。


    在暗袋裏忙活著的薛閑將這話聽了個完全,登時有些幸災樂禍:讓你這禿驢抄別人的窩,這會兒自己也要被抄了吧?該!


    他暗袋裏沒摸著什麽於他有用的東西,除了一根桃枝和兩顆火石,就隻有一個布包,他細細摸過布包的裏層,似乎是一些長長短短的針。總之,都不是他想要的。薛閑頓時懶得再耽擱,便想趁著和尚沒留心,偷偷從暗袋裏滑出去。


    對於這點,他多少還是有些自信的。隻要他不想被人察覺,常人就絕對察覺不到他的動靜。薛閑挑了那師爺再度開口的工夫,將自己繃成極薄的一張,沿著暗袋那一點縫隙向上蹭著。


    誰知剛滑出去一個腦袋,就覺得眼前一黑——


    那殺千刀的禿驢居然及時地抬了手,用一根指頭將他冒出的紙片腦袋摁了回去!


    薛閑:“……”


    這位天生不服管的祖宗被摁得一腦門子火,當即在暗袋裏煩躁地滾了一圈,順手從布袋裏抽了根針,對著那禿驢的腰眼便是一下。


    玄憫:“………………”


    就在薛閑暗地裏要翻天的時候,攔住玄憫的師爺對比完了完整的告示,皺著眉搖了搖頭:“不對啊……”


    “不對?”他身後的衙役們跟著瞄了幾眼告示。


    “年紀不對,差了太多了。”師爺道,“長得也不大像……遠看還有那麽點意思,近處燈籠一照,這也太年輕了。況且要抓的這位,據說是個極難對付的高僧,這位師父……”


    師爺目光下意識地在玄憫腰間轉了一圈,掃了眼那個灰撲撲的銅錢串子,雖然沒直說,但表情顯而易見——麵前這位顯然是個嫩茬兒,銅錢還沒練出油皮呢……高僧?開什麽玩笑!


    對於一眼就能看穿的神棍,任誰都不會有什麽尊敬臉色。


    師爺瞄完他那串銅錢,神色間便明顯帶上了鄙夷之意。他抬手衝玄憫揮了揮,道:“行了,沒小師父你什麽事了,走吧。”


    玄憫抬腳便走,好像剛才這出不過是落葉沾身,拍一拍就掉了,跟他毫無幹係。


    不過他走出去兩步之後,又不鹹不淡地掃了眼那師爺的臉,淡淡道:“你活不長了。”


    暗袋裏正打著新主意的薛閑掙紮的動作一滑,差點把自己撕了:“……”太好了,不用費工夫了,這禿驢開始上趕著找死了!


    不過他這一滑,便不小心貼到了靠近玄憫腰骨根的地方,不知怎麽的,他突然感覺自己腦中有什麽東西“嗡——”地一震,好似有人在他腦中敲了一記洪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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