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盛靈淵回過神來, 微微一愣, 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翹了起來,他連忙正了正神色,才要說什麽, 一陣小風忽然從窗口飄進來,飄出去玩的劍靈大概疑惑他為什麽屏蔽了聽覺, 從窗口探頭回來看。


    彤一轉身,視線也轉過來了,盛靈淵一根心弦始終掛在他身上, 雖然看不見劍靈,但立刻就通過共感察覺到了。


    他再一次緊繃起來, 卻故意沒往窗口看,還刻意皺起了眉, 像是思量著什麽與劍靈無關的事似的。


    直到劍靈趴在窗口喊他, 他才仿佛剛剛注意到劍靈,很做作地循聲抬頭,眉心還留著一點沒打開, 裝模作樣問:“又怎麽了?”


    劍靈不滿道:“好端端的, 你幹什麽切斷聽感,是不是跟老頭說我壞話了?”


    盛靈淵就若無其事地一揚眉:“不識好人心,我和老師說話你不是嫌煩跑了嗎?怕吵你才叫你耳根清淨的,誰那麽無聊天天議論你?”


    劍靈:“那我也要聽!”


    “要聽就滾進來聽,不許插嘴搗亂。”


    說完,他就好似不再注意劍靈, 全心全意地轉頭去和丹離談“正事”了。丹離冷眼旁觀,沒說破,配合著將話題引開了,兩人聊起來長篇大論,間或還夾雜著晦澀的機鋒,沒一會,就把劍靈折磨得頭疼耳朵疼。


    丹離見盛靈淵話說一半,突然沒了後文,盯著手裏空空如也的茶杯發起呆來,就知道劍靈又走了。


    他也沒有催,隻是把棋子撿了,自己和自己擺起棋譜來。


    過了好一會,盛靈淵才有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老師,我有時候碰上豔陽天,會有種可笑的幻想,希望能永遠這樣,不風不雨,也沒有四季寒暑。”


    丹離點頭道:“久困人世,罕逢樂事,偶爾沉溺也未嚐不可。”


    人族年輕的繼承人一愣。


    就聽棋子與木棋盤輕輕碰撞了一下,丹離又說道:“可若是因此,秋涼不備棉袍,春發不備絺綌,那就要叫人笑話了。”


    少年時的盛靈淵不服氣,狡辯道:“可是修身鍛體能寒暑不侵,那豈不是就可以不管風吹雨打、視四季如常了麽?”


    丹離雙手攏進袖子裏,端坐在古怪的麵具下,像尊不悲不喜的邪神。


    “殿下,”他平靜地說,“對於流離失所的柔弱黔首來說,幾場風雪足以致命,至於高手,雖然寒暑不侵,也仍要躲避罡風雷電,誰都有自己過不去的劫難坎坷,不變者,唯有無常而已。”


    盛靈淵出了好一會神,也許是通過共感的視線,看見劍靈走遠了,他忍不住問:“老師,東川有很多傳說,講至死不渝之情,你信嗎?”


    “凡能流傳後世的,自然有原型根據,有什麽不信的?”丹離帶著幾分嘲弄,又笑道,“可是殿下,巫人跟人族差不多,壽數長不過百年,於天地不過一瞬,蚍蜉蟪蛄之流,拿自己的生死比著論長短,你不覺得可笑嗎?雖至死不渝,但要是不死呢?要是你能與赤淵同壽呢,也能不渝到地老天荒麽?”


    那時盛靈淵沒聽出他這句話裏的意味,也不知道自己壽命不止百年,隻聽出了“人族壽數百年,劍靈千年才得一身,是注定的殊途”這一層意思,十分灰心,於是強行按下了少年情愫,帶著幾分賭氣說:“那也未必,畢竟我和老師都沒活過那麽多年。”


    丹離聽完,卻一愣,繼而他似乎是笑了:“也是。”


    他說著,抓了一把棋子,扔進簍裏:“殿下,不如臣和您打個賭吧?”


    盛靈淵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哎,我隻是隨口閑聊,老師怎麽還認真……”


    丹離說:“我常和殿下講,陽謀也好、詭道也好,都不可麵麵俱到,因為世事無常,你我凡俗之物,見識淺薄,豈敢給是非定論?今日奉為圭臬的,或者三五十年、或者三五百年,便成販夫走卒都不齒的笑談,要留一線,給老天判定對錯——既信無常,又篤定自己信得不錯,那不是自相矛盾了麽?”


    盛靈淵:“……”


    他在說什麽玩意?


    十六歲的盛靈淵當時聽得一頭霧水——本來隻是忍不住跟信任的長輩透露一點少年心事,不料那長輩就跟個榆木刻的老和尚似的,頂著一張“活夠了”的麵具,先進行了一番隱晦的嘲諷,然後又雞同鴨講地對著他念起了經。


    少年人都是這樣到的,三魂七魄都被自己的心事占著,凡是自己一時不明白的,都以為是別人不明白自己,盛靈淵當時覺得自己吃飽了撐的,才會找丹離這種著名的不解風情之徒說風月。


    直到三千年後,他驀然回首,才明白過來,那個平靜的秋日午後,丹離隔著一張棋盤同他說的話有多意味深長。


    盛靈淵抬起頭,殘局對麵的丹離身形模糊起來,像人,又像變回了木雕泥塑的朱雀神像。而他自己也掌心生繭,再不是十六歲的模樣。


    這裏不知是什麽地方,三千年後的退位人皇與煙消雲散的朱雀神像隔著張舊棋盤麵麵相覷。


    時間都跟著尷尬了起來。


    他倆上一次見麵是在血池前,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以至於盛靈淵再次看見這張熟悉的麵具,一時也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丹離的肢體語言變了,他不再像盛靈淵記憶中那樣,帶著點引導者和師長的居高臨下,恭恭敬敬地衝盛靈淵一躬身,他說:“陛下,暌違日久——要同臣手談一局麽?”


    盛靈淵擺手笑道:“棋藝不佳,罷了。”


    丹離就不再讓,自己抓了一把棋子,在棋盤上信手擺。


    盛靈淵垂下眼,淡淡地說:“老師,當年你教我‘世事無常,不可麵麵俱到’,要留一線給老天判定對錯。你一手毀了東川,滅了高山人,讓影族銷聲匿跡,砸斷了彤的劍身,又逼我跳下赤淵——現在這局麵,你又怎麽說?”


    宣璣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插話道:“反麵教材。”


    他就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始終陪在盛靈淵身邊,誰也看不見他,但如果靈淵和誰說話時間太長,他覺得被忽視了,就會不高興,然後開始在旁邊插話打岔,找存在感。


    這場景太熟悉,盛靈淵和丹離都笑了。


    宣璣又對盛靈淵說:“笑什麽?你和你媽也是反麵教材——她比你還傲慢,你看看她幹的倒黴事。”


    這位妖族的公主殿下,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因為她一生都隱藏在層層的帷幕後,鬼鬼祟祟,拆東牆補西牆地玩著她的平衡遊戲。


    她覬覦赤淵,又不敢挑戰自己的母族朱雀,於是勾搭平帝先發兵。


    後來想殺妖王報仇,可是自己手裏底牌盡失,於是祭出了朱雀神像丹離。


    她當然不肯讓朱雀神像替自己活,用完了丹離還過河拆橋,散布“預言”,引誘陳皇後生出天魔,坐等人皇長大,再跟丹離鬥個兩敗俱傷。


    三千年後,她仍是同一招,攢一個妖王影人給她衝鋒陷陣,先把異控局攪合得天翻地覆,困住盛靈淵、除掉守火人——萬事俱備了,她才肯一抹擦殘妝,姍姍而出,坐收漁利。


    可惜,她一生似乎都在印證丹離那句“不能麵麵俱到”,運氣好像總是不好。


    百依百順的妖王背著她暴飲暴食,家狗背主。


    孟夏畢竟是影人,影人這個種族天生不太行,可能都有點死心眼,丹離被人皇撕成那副血樣,反手挖個坑,居然還能在死後四年把她埋在赤淵,讓她功虧一簣。


    之後赤淵徹底被封印,人間靈氣和魔氣都變得稀薄如紙,妖魔鬼怪們也都成了沒油的燈,隻好偃旗息鼓、黯然退場,留下一個“獨孤求敗”的守火人……以及一幫不知情的後代,個個活成了人樣。


    好不容易熬到赤淵封印鬆動,群魔蠢蠢欲動,外麵的世界她卻已經不認識了。她重新蘇醒,又花了近百年的時間布局,本以為“天時地利人和”占盡,不料又被一幫凡人……和跟凡人差不了多少的所謂“特能”攪合得諸事不順。


    宣璣說:“反正三十六根封印都沒了,我要撂挑子了。”


    “當年赤淵的確非滅不可,幾十年混戰,各族血氣未消,仇恨尚在,守赤淵的朱雀身死族滅,不滅赤淵火,沒法收拾。”丹離說,“但……赤淵自古藏著地火,想來,世上有神就該有魔,有光就該有影,強行鎮壓,有違天命吧,因此陛下當年跳下赤淵時,陰差陽錯地給你重塑了劍身。臣設想的長久沒能實現,到如今,各族一統,赤淵封印碎盡,也是冥冥中有天命糾錯吧……臣錯了。”


    宣璣和盛靈淵一時都沉默下來。


    對錯又有什麽意義呢?


    死者不能複活,過往都成曆史。


    好一會,宣璣才說:“道歉有用,要警察幹什麽?算了,反正你也死了……不過話說這是哪裏?誰的幻覺嗎?果然夢裏才有丹離道歉。”


    丹離沒在意他出言不遜,對盛靈淵說:“陛下,您記得當年在這張棋盤前,臣同您說過一個賭約麽?”


    盛靈淵緩緩地抬起眼,與丹離麵具後的視線相接:“難怪,當年你任憑孟夏藏起青銅鼎和天靈遺骸。”


    宣璣立刻警惕起來:“不是,等等,什麽賭約?你倆又背著我幹什麽了?”


    盛靈淵:“要是他贏了,我就魂飛魄散,要是我贏……”


    宣璣不等他說完就怒了:“盛靈淵!我說什麽來著?我就知道,我早跟老王說了,你就是個一眼沒看見就得出去爛賭的渣!你……”


    盛靈淵抬起手,像是安撫著虛空中看不見的人似的。


    “要是我贏了,”他說,“朱雀族長就得連身帶心,許配給我。”


    “轟”一聲,碧泉山上,導/彈撞上了神女雕像的臉,那雕像卻紋絲不動,陰沉祭文已經完全吞沒了朱雀遺骸,妖族公主的聲音縱聲大笑:“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補上昨天承諾的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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