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征剛說完, 就聽車聲逼近,一輛帶著異控局標誌的公車開過來,車窗落下,黃局探出頭來, 朝肖征招招手:“跟我走。”


    “特殊羈押所。”肖征上車以後,聽黃局長吩咐司機,說完, 他又轉頭對肖征說, “剛才那邊的同事給我打電話, 老局長出事了,你有個心理準備。”


    肖征心裏一緊:“什麽情況?”


    “還不知道,”黃局搖搖頭, “晚上熄燈時候還好好的, 值班工作人員半夜起夜,無意看了一眼監控, 發現他從床上滾下來了, 渾身不明原因抽搐,現在送急救了。”


    說話間, 一道閃電落下,照亮了黃局的臉, 氣溫本來就低,此時已經降到冰點以下, 大雨變成了凍雨和雪片, 行車視野極差。


    車上的對講機裏有現場外勤在隨時匯報情況, 黃局沉默地聽了片刻,對肖征說:“我懷疑老局長跟大樓出的事有關。”


    肖征:“黃局,我不明白,我們局一直是政府的公共事務部門,連您都是上級派來……”


    “對,我們是公共事務部門,最近幾十年才成立的,為了監控全國範圍內的異常能量反應,類似的機構全世界各國都有。”黃局說,“但我們跟天文台不一樣,工作性質決定,我們是有‘曆史’的,有曆史,也就有曆史遺留問題——咱們的機構雖然是新的,但出於成本考慮,總局選址、以及附帶的各種防護法陣,都是在‘前身’的基礎上改建擴建的。我們的前身不是傳說中的‘清平司’,這你應該猜得到,否則有玉婆婆在,也輪不到我一個普通人當總局負責人。”


    肖征一愣,有些“特能”壽命很長,這麽算,確實比異控局的年紀還大。


    “七百年前,裁撤清平司後,異常能量活動越來越微弱,直到近代……二戰前後,特能人口出生率重新上升,相關事件頻發,這才變成一個問題。解放前,特能沒有統一組織,就像舊時候的江湖門派一樣。那會民間有很多特能小團體,有些為了名利,也有些是為了道義,總之,出了事情,誰碰上誰管。當時各方勢力的格局,就跟你在蓬萊會議上碰見的差不多,除了一幫在永安西郊活動的特能,他們不像其他人一樣有‘門派’,自稱叫‘互助會’。”


    “互助會的名字聽著挺新潮,但其實曆史不比別的門派短。裏麵的人當時從事各行各業的都有,特點是都沒有門派傳承,特能幾乎都是後天意外覺醒的,他們抱團,互相幫助剛覺醒特能的人適應新生活。也因為都是普通人出身,所以做事風格也更像普通人,更願意為普通人考慮,觀念也更開放。”


    “剛開始政府決定成立異控局的時候,是想把各處的民間高人們都請來,但……玉婆婆他們那些人你也知道,人家壓根就看不起普通人,在自己的地盤上呼風喚雨,也不樂意受那麽多規矩束縛……再加上咱們這給的待遇也就那麽回事,所以都推脫不肯來,隻有永安西郊的這一支人響應組織號召,於是成了異控局最早的那批奠基人。當時咱們沒有根基,連個像樣的辦公地點也沒有,他們就把自己的活動中心讓出來,重新修整後投入使用,這麽多年一直運行良好,培養了一批一批的特能人才,發展出了現在的規模。”


    肖征:“那棵樹到底是……”


    黃局搖搖頭:“那棵樹一直是枯樹,因為互助會的很多法陣布置非常精巧,改建的時候沒舍得打破原來的格局,樹也不影響什麽,還挺美觀,就讓它一直在裏麵了——老局長以前是互助會的會員,如果有可能……嗯?”


    特殊羈押所是異控局的附屬機構,離總部不遠,幾句話的功夫就到了,拐過一個障眼法陣,就看見羈押所門口拉起了警戒線,一水的工作人員都穿著特殊的隔離服。


    “黃局,”現場負責人離老遠就把他們停下了,“老局長情況不明,我們現在不知道是惡咒還是傳染病,整個羈押所都隔離了,太危險,您別進……”


    “我去。”肖征從車裏鑽出來,拎過一套隔離服就往裏闖,越走越快。他幾天前才剛見過老局長,替他約了宣璣見麵……


    剛到特殊羈押所的醫療部門口,就聽見裏麵刺耳的火警聲,肖征差點跟一個衝出來的醫生撞了個滿懷,醫生眼鏡都歪了,兩腿拌蒜,差點讓肖主任撞個屁股蹲。


    肖征一把抓住他:“哎,你沒事……”


    “你們這死了好幾天的,送去火葬場燒好嗎?送什麽急救!”


    肖征一愣,這時,他聞到了一股焦糊味,後脊突然躥起一層涼意,那是外勤對危險的直覺,他猛地一轉身,隻見發現一個形容枯槁的“人”站在門口,肖征差點當場拔/槍——那人頭發全白了,蒼老的臉上是一片發青的蠟色,眼睛裏蒙了一層渾濁的膜,病號服外的手腕和脖子有幾處深色的屍斑,嘴角居然有了腐爛的痕跡。


    完全是生化危機裏冒出來的喪屍!


    比普通喪屍更喪的,是他倆腳還著著火,濃重的黑煙從那兩條細腳伶仃的腿上往外冒,急救室不具備收發火箭功能,火警聲嚎得撕心裂肺。


    “喪屍”喉嚨裏咯咯作響:“告……”


    肖征往後退了一步,震驚地發現,這“喪屍”是老局長。


    “告訴……彤……”


    肖征莫名其妙:“誰?”


    這時,他看見老局長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他轉頭朝玻璃窗看了一眼,照見自己的倒影,要碰不敢碰地抬起手,似乎想捧起自己的臉,表情癡癡的。


    那是個非常女性化的、照鏡子動作。


    深更半夜,百歲老頭,女鬼附身,他身邊半個人也沒有……


    肖征一哆嗦,忍不住捏住了兜裏一遝人民幣,戒備地說:“你不是老局長,你是什麽玩意?”


    此時,風雨飄搖的異控局大樓裏,宣璣一把抓住一根悄悄往他脖子上纏的藤,火順著他的掌心流了出去,那藤頓時成了一條火鞭,揚起來往白影群中抽去,連同大廳的枯樹在內,一堆易燃物都被他燎著了。


    “我長這麽大,頭一次見到長這麽多頭皮屑的樹——靈淵你說什麽,阿洛津和微煜王他們都是祭品?”


    “你們太怕魔物了。”亂飛的白影們不等盛靈淵回答,就開口說,“就像你們怕赤淵。”


    宣璣出言不遜:“放你媽的……”


    “你們一聽說赤淵不穩,馬上就惶惶不可終日,眼看當年被封印的人魔一個個重現人間,個個喊著要赤淵重燃,緊張了吧?人族自己五毒俱全,貪嗔癡一樣不缺,卻談魔色變,恨不能清平盛世,一片花團錦簇,光下都沒有影子才好。魔物一露麵,你們就要不管青紅皂白地群起而攻之,唯恐殺慢了,那些魔物就要長出人樣來……是不是啊,人皇陛下?祭品可是你一個一個親自手刃的。”


    它們不是一個聲音,也沒有刻意齊聲說話,基本是各講各的,可是因為聲音語氣渾似一體,這麽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居然也不亂,還能十分和諧,讓人想起清平鎮裏無數分/身的影人。


    等等……影人?


    盛靈淵的目光落在異控局正中間的大樹上——那枯樹幹上纏著枯藤,兩者以前都是活化石似的灰頭土臉,讓人理所當然地以為樹和繞樹藤是一體的,直到這時,盛靈淵才發現,方才劣奴躬伏法陣瘋狂地收割人命時,瘋長的隻有樹,纏在它身上的藤紋絲不動,沒有一點要跟著還陽的意思,倒像一副堅固的鎖。


    而這“鎖”此時已經雷劈斷了,不幸被離火燎著,正一寸一寸地燒著。


    特殊羈押所裏,“老局長”腿上的火已經蔓延到了膝蓋上。


    “你先等等。”肖征咳嗽了幾聲,從樓道裏拉出個滅火器,往老局長身上噴,“忍一忍啊,我不是水係。”


    老局長身上的火卻公然違背物理規律,懶得給滅火器一點反應,紋絲不動。


    “這是朱雀離火,滅不了的。”“老局長”搖搖頭,“火也不在這裏,著火的是我真身。”


    肖征:“……”


    這鬼故事還講不完了!


    “我是……”“老局長”聲氣微弱地說,“你們大樓下那根繞樹藤。”


    這時,王澤發了條語音信息:“肖主任,敗家宣主任現在不知道什麽情況,電話打不通,咱們大樓現在著火了!我看搞不好就是那火係鳥人放的,還用想辦法撈他嗎?”


    肖征:“……”


    異控局大樓的火海裏,盛靈淵被宣璣的翅膀圍著,隔絕了周圍的火星,他忽然抬起頭:“你是妖王養的影人。”


    妖族貴族與其他族一樣,也會蓄養影人,但就算是再花心的主人,養上三四個影人也已經是極致了,因為影人會自動按著主人最喜歡的樣子長,而主人往往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博愛”,影奴如果超過一定數量,放在一起,基本就跟一個媽生的一樣,一眼看過去,主人自己都分不清誰是誰,反而累贅。


    因此妖王死後,人族闖進妖王宮,看見勾月樓裏豢養的百十來個影人,全都驚呆了。


    更絕的是,那些影人有男有女、環肥燕瘦,長成什麽樣的都有,誰跟誰都不像。乍一看,妖王仿佛是博愛眾生百態,一視同仁。


    盛靈淵記得丹離說,妖王吞了太多的東西,把他討厭的蛟血稀釋得幾乎淡極了,連同他“自己”也和那身蛟血一樣,在反複的修改中支離破碎了。


    因此他連自己的好惡都不知道。


    妖王的影人都是後患,被丹離統一處理後就地填埋。丹離總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盛靈淵當時滿心都是他裂口的天魔劍,隻大概聽了個匯報,沒多過問,隻依稀記得丹離處理影人的地方離勾月樓不遠,似乎……就在現在永安市西山附近。


    宣璣一愣,看向盛靈淵:“疏忽了?”


    妖王的影人也能放跑,這疏忽有點大。


    盛靈淵皺起眉:“不可能,丹離從不疏忽。”


    宣璣聽見“丹離”倆字就氣不打一處來:“管他呢,愛是什麽是什麽,宰了就對了。”


    他眉間族徽大熾,周身卷起旋風似的火焰,呼嘯著卷向白影,隻剩半截的異控局大樓終於再也承受不住,寸寸皸裂,分崩離析。


    原本被禁錮在樓裏的白影朝四麵八方飛去,煙似的,縱聲大笑,盛靈淵和宣璣緊隨其後。


    西山滿地的冰雪中,所有的花都開了。


    又是冰冷,又是熱烈。


    王澤正好從望遠鏡裏看見這一幕,整個人都不好了,轉頭跟肖征告狀:“這回不是著火了,那小子把樓弄塌方了!他完犢子了!得賣身到下輩子!他們家劍靈是網紅也贖不了身了!”


    這條信息肖征還沒聽完,就見自稱“藤”的“老局長”啞聲慘叫了一嗓子,原本在膝蓋附近的火苗躥上了腰,他再也站不住,跪在地上。


    肖征趕緊對王澤說:“你讓他先把火滅……”


    “老局長”一把攥住他的褲腿:“我真身已經死於天劫,否則也不能離體,隻是跟自己的殘軀剩了點共感而已……你告訴他,告訴彤,不能殺那些……‘執念’……”


    肖征一頭霧水,每個字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就不明白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耳朵有問題,還是對方在說胡話,於是他打開手機錄音功能:“不能殺什麽?你慢點說,再說一遍。”


    “那是當年妖王勾月樓裏影人留下的後代,父母共主的影人所生後代,天生認父母的主人為主,可是妖已經死了,這些影人沒出生,就變成一堆支離破碎的執念,被帝師丹離封在影人塚中……就是那棵樹,後人不知情,以為枯木避雷,是神樹,為它建神廟,經年日久,我與樹都生了靈智……就像……當年朱雀神廟裏的……神像一樣……”


    “我為了壓過他,設法托夢給一個血脈返祖的巫人後人,教他符咒,讓他信我……幾百年,攢出一個小小的互助會,就是……你們異控局的前身。他卻已經借妖王蠱惑了無數妖族後人,讓獻祭陰沉,吞盡亂世群魔之力……又掙脫了我,如果殺、殺了他,無處盤旋的魔氣會直入赤淵,世上已經沒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


    他身上的火苗“呼”地一下,躥上了臉:“你原原本本地……告訴他,他……”


    肖征被熾烈的火苗逼退一步,抽了一口氣,打電話給王澤:“宣璣在和誰打架?”


    王澤端著望遠鏡,回答:“一團pm2.5——防塵降噪是我們水係專長,正在趕去支援的路上,你放心。”


    “你倆湊一起,就沒幹過讓我放心的事,”肖征把錄音發了過去,“有人讓我帶話給他,你想辦法轉告,快點!”


    王澤收到以後聽了一遍,聽得兩眼轉蚊香,完全莫名其妙,隻聽懂了“不能殺”仨字。


    “給我個喇叭。”王澤找了個揚聲器,對準了手機。


    這時,盛靈淵用魔氣織就的大網已經成型,倏地一縮手指,將那些白影一網兜住。


    “嗶”一聲噪音穿耳而過。


    宣璣手裏的朱雀火卷成了無數火箭,被噪音刺得差點脫靶:“鯉魚,你哪邊的?有病……”


    被放大了好幾倍的聲音夜空中有些失真。


    “……為它建廟……就像……當年朱雀神廟裏的……神像一樣……”


    被盛靈淵網住的白影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宣璣聽見“神像”倆字,手一哆嗦,離火箭已經脫手而去。


    “……殺了他,無處盤旋的魔氣會直入赤淵,世上已經沒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


    盛靈淵悚然一驚,千鈞一發間收了魔氣,然而被拉到極致的大網反噬似的卷回到他自己身上,宣璣想也不想地撲到他身上。


    從另一個方向趕來的風神一張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了暫停。


    一秒間歇裏,宣璣卷著盛靈淵滾了出去。


    緊接著,漫天的火箭與黑霧纏在一起,紛紛落下,像陽光落在北冥之海上,死寂的水麵上跳躍起細細的金絲。


    宣璣“嘶”了一聲,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盛靈淵卻在一愣之後,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既然有山盟海誓,傷在誰身上還不都是一樣?


    為什麽要替他擋?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宣璣手肘上。


    宣璣落地時連衣服再手肘一起蹭破了,隻是一點皮肉外傷,立刻就好了。


    可是盛靈淵身上沒有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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