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緒可以比作房子, 共感就是直接進門的鑰匙。


    隻是這把鑰匙不是萬能的,因為他倆不像小時候一樣,在識海裏二十四小時“同居”了。彼此的“地盤”都已經是陌生的地方,進去以後雖然可以隨意看, 但能不能看到自己想找的東西,還得看共感時間有多長,“房屋”麵積有多大。


    陛下這間“房”, 那就是一座度陵宮。


    三千八百畝, 房舍院落無數, 到處都是統一製式的宮牆,頭一次進去的人,沒有導遊肯定迷路, 走一圈下來, 能把腳後跟磨掉一層皮。每一塊青磚下麵都有秘密,人事、非人事、龐雜無端。


    就算連上共感, 隻要他有準備, 宣璣能看見的,最多也就是一座精心呈現的皇家園林——可能還不等他把被花草迷昏的眼睛揉搓開, 一點血跡引起的短暫共感就該結束了。


    要想從盛靈淵這裏挖出點東西,非得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單刀直入才行。


    甜湯沾上盛靈淵嘴唇的刹那, 宣璣就踩點問出了那句話。


    甜湯裏放了他自己的血,兩袋黃糖的甜度, 足夠把陛下的舌頭齁麻了, 依宣璣對他的了解, 他肯定是捏著鼻子一飲而盡的,等嚐到血腥味的時候,血已經在他嘴裏了。


    盛靈淵隻要沾到他的血,就會有共感,而比宣璣預想得更順利的是,他非但喝了,還毫無防備地把第一口甜湯咽了。


    共感那一頭瞬間傳來無數雜音,盛靈淵的心緒仿佛被他投的小石子砸出了千萬條漣漪,在宣璣聽起來,就像無數個盛靈淵的聲音同時低語——


    “赤淵火重燃是定局麵……”


    “三千年前丹離的計劃出了岔。”


    “隻能我來圓……”


    “朱雀骨縱然靈,畢竟是死物,他需要一個新的身體……”


    “傻孩子,丹離當年不都已經告訴你了麽?”


    “我陪你一遭,送你一程,從此往後,天地遼闊,遠走高飛吧。”


    諸多龐雜的聲音隻閃了一瞬,如果不是宣璣強大的耳力和反應速度,那聽起來完全就是一陣白噪音似的“嗡嗡”低語。接著,盛靈淵識海中像是被極強大的外力橫掃了一遍,人皇心誌之堅登峰造極,須臾間,萬念寂滅,讓人有種兩人之間共感斷了的錯覺。


    而直到這時,身體的共感才慢半拍地傳來。


    宣璣下意識地按住胸口——他差點以為自己被人當胸捅了一刀。


    第一感覺是疼,從心口出發,一路蔓延至四肢的到每一根毛細血管,全像是著了火一樣,在皮下灼痛。


    隨後是眩暈,應該是大量失血引起的,那目眩的感覺讓他差點從餐廳椅子上滑下去,舌根都是麻的……怪不得盛靈淵沒嚐出那口血,直接把甜湯咽了。


    共感畢竟是共感,隻能分擔一小部分。


    所以……這就是他所謂的“不太舒服”,“偶爾夜不能寐”!


    “該死。”盛靈淵反應極快,因為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屏蔽知覺,他要打斷共感,隻能用別的方式。在宣璣晃了一下的時候,盛靈淵就果斷出手,一道黑影靈蛇似的從他袖口卷出,繞過宣璣的脖子,要趁機敲暈他。


    但行動之前的想法是很表層的意識,躲不開共感,幾乎是同時,宣璣抬手隔在自己頸邊,黑霧正撞在他手心裏,“呲啦”一下消散了。


    他一把扣住盛靈淵的手腕,猛地往桌麵一按,那碗惹事的甜湯連湯再碗在桌上蹦了幾下,灑了半碗。


    盛靈淵的臉色第一次撂了下來:“你討打嗎?”


    宣璣好一會沒說話——嘴上沒話,心裏也沒話,真赤淵沒著,他心裏的火山先連環爆發了一打。他捏著盛靈淵手腕的手指氣得發抖,好一會,才四處搜羅出一小撮理智,勉強拚出一句人話。


    “陛下,您這一輩子,跟別人說過半句實話嗎?”


    說完,覺得這話耳熟,兩人同時愣了一下,回想起巫人塚時,盛靈淵曾經為了引出阿洛津,隨手拿宣璣釣魚,宣璣被他算計得狼狽不堪,曾經說過一句一模一樣的話。


    那時他迫不得已,為免腹背受敵,頭一次跟陛下表明自己“赤淵守火人”的身份。


    現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


    他倆誰也不認識誰的時候,時敵時友——友也是損友,隨時互相坑來擋刀的。


    可是平州山林一敘之後,一切來了個急轉彎,完全變成了對方碰破一層油皮都得心驚膽戰。


    前後算起來,實在也差不了多少日子,比做夢轉折還大。


    可這並不是一場夢。


    盛靈淵最先鎮定下來,他連怒再火一起壓了下去,陛下做事很少被情緒左右,向來最分得清“輕重緩急”。


    眼下的“重”和“急”,不是翻臉算賬,是盡快讓宣璣離開這種共感的狀態。


    “明明是你先騙我的,怎麽還惡人先告狀?”盛靈淵精確地放鬆了緊繃的嘴角,故意把話音拖慢,同時,他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宣璣握著他手腕的手心上,避免分神想其他任何事——才一會,宣璣手心已經布滿了冷汗,“我騙你什麽了?我是不是告訴過你,我現在朱雀血脈融合得不太好,有點不舒服?”


    “什麽意思?”宣璣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什麽叫你陪我一遭,從此往後,讓我遠走高飛?你給我說清楚。”


    然而這一次,他再也不能從盛靈淵識海中釣出有用的想法了,盛靈淵聽完,什麽反應都沒有,隻是說:“你現在不冷靜,有什麽事,我們明天再說……哎,別咬。”


    宣璣的牙關無意識地縮緊,咬了自己嘴角的嫩肉,盛靈淵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強行掰開一點:“朱雀血脈是我自己剖的,剖出去容易撿回來難,有這麽一場也是該,你湊什麽熱鬧?”


    他說著,似有意似無意地摩挲著宣璣的嘴唇,思緒輕飄飄地變了味道——有道是“食色,性也”,這些人之本能的念頭,雖然不大上得了台麵,但用來轉移注意力再好用也沒有了。


    反正對於盛靈淵來說,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宣璣嘴唇上時,他可以把那張嘴裏冒出來的任何人話都當耳邊風。


    最重要的是,欲念跟恐懼、怒火有許多共通之處,都會加速心跳,讓皮膚升溫,混淆起來很容易。


    他把視線集中到一線,從宣璣嘴唇掃到居家服開得有些大的領口,隨即,什麽“赤淵”“丹離”“朱雀骨”的念頭,都卷一卷丟在一邊,他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宣璣的脊背。那人後背的衣服總是被翅膀撐破,翅膀收起的時候,則會露出結實光潔的背,行動時,能看見均勻的肌理牽扯著漂亮的骨……


    “叫我心疼死,你就高興了?”


    宣璣正被心裏一場急火燒得氣急敗壞,要炸,引線幾乎燒到了臨界點,又驟然被共感拖進了一個新領域。


    盛靈淵雖然沒動,但他心裏的想法化作了無數看不見的手,仿佛已經鑽進了宣璣的衣服。三千年前的混戰年代禮樂崩壞,什麽超出人想象力的事都有,天魔劍在的時候,盛靈淵顧忌共感背後的另一雙眼睛,一般會為了劍靈避開這些場合,但不代表他心裏沒數。


    上古魔頭瘋起來,什麽都豁得出去,命都不要,何況是臉。


    宣璣算是領教了:“你他媽的……”


    虧他想得出來!


    不是,他傷成這樣,居然還有這種心情,這是什麽人渣天賦!


    盛靈淵用力在他嘴唇上按了一下:“怎麽還學會出言不遜了,誰教你的?”


    他話音沒落,宣璣眼前就一花,轉眼被黑霧卷到了隔壁臥室。


    “本來是你自己的屋子,倒被我鳩占鵲巢,想過來看一眼,還要偷偷摸摸地從窗外飛……”盛靈淵連著共感,說話不用嘴,於是一邊“說”,一邊蜻蜓點水地從宣璣嘴角啄到下巴,“小可憐。”


    宣璣不肯讓他糊弄過去:“我在跟你說……嘶!”


    盛靈淵冰涼的手從他衣擺裏伸了進去


    手比平時還涼,識海裏卻有沸湯滾滾。


    魔頭這個品種要生在當代,大概率會被現代特能劃分標準劃到“精神係”裏。


    “魔通六欲”其實不是什麽曖昧的話,它指的是魔物往往有強大的精神係能力,既擅長捕捉到別人的幽微內心,又擅長用自己的意誌操控別人。


    天魔是群魔之首,跟他連共感,簡直是自投羅網,本來是宣璣費盡心機連的共感,結果轉眼就被盛靈淵識海中的風暴卷了進去,一時間,他心裏所有的念頭都被對方帶著走,根本分不清哪個想法是自己的,哪個是盛靈淵的。


    “我怕共感連累你難受,一直不敢碰你……嘖,你倒好,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盛靈淵把宣璣壓在窄小的單人床間,散落的長發鋪了滿身,千絲萬縷,像糾纏的氣息。居高臨下地看著宣璣,盛靈淵手指掠過的地方,衣扣全都自動解開,他深吸了口氣,好像宣璣身上的味道能緩解心口的灼痛似的,輕輕地說,“小雞,再叫一聲‘靈淵哥哥’好不好?”


    宣璣被他的意識裹挾,分擔著他身上的灼痛,似乎已經失神,下意識地叫他:“靈淵……”


    盛靈淵眸色一深,手已經滑到他頸側,就準備按下去。


    就在這時,他聽見宣璣直接用共感說:“靈淵,你心裏的那個小雞在天魔劍斷的時候就沒了,三千年了,你什麽時候醒過來?”


    盛靈淵一愣。


    宣璣一把按住了他手肘,盛靈淵那裏有根經脈正好針紮似的疼了一下——他渾身血與脈的灼痛感不是平均分布的,是一段一段、此起彼伏的,不然盛靈淵早適應了,也不至於入定都困難——宣璣與他共感,正好能感覺到他哪一段最別扭、最無力。


    盛靈淵撐著身體的手肘當時就脫了力,緊接著,宣璣精確地點過他胸腹間所有凝滯的關竅,盛靈淵眼前一黑,一時幾乎失去知覺,被宣璣張手接住。


    “丹離本來的計劃是什麽?”宣璣把居家服的衣領攏上,翻身坐了起來,輕輕地拂開盛靈淵一綹長發,臉上一片緋紅,眼神卻很冷,“我猜不會是讓我附在朱雀骨上守著赤淵,朱雀骨有燒完的一天,他為滅赤淵而生,不可能不考慮這個。”


    “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說他自己燈枯油盡,來日‘你或者挫骨揚灰,都是注定的’,我當時沒聽懂,被他糊弄過去了,現在看來,他其實早知道你會有跳赤淵的這麽一出——因為赤淵火滅,天魔也一並被壓抑,你也會跟著一起衰弱,你不但不會失控,還會越來越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遲早是要回赤淵,跟自己丟在那的半/身湊一具全屍的。”


    “但丹離不是神,他大方向算得準,卻不可能連細節都算到,我覺得他不會想到,你居然隨身帶著天魔劍的劍身……”


    千百次嚐試失敗,劍身是他鍛成後又重新砸碎的,誰能想到,他還隨身帶著這解不開的執念呢?


    剝離了朱雀血脈,七情湮滅,誰能想到,他就算變成了一具精美的行屍走肉,最後留在身邊的隻有殘劍呢?


    “就算他真的神到這種地步,也很難說你身上的殘片齊不齊。一般人就算紀念,也隻會留一兩片。劍身殘片不全,賦生不可能成功。丹離留下了涅槃石,說明他知道我有一天能重新得到身體,回人間拿到那本千妖圖鑒。但我想,他預想的肯定不是重新練劍賦生的方式。否則他當時就沒必要攛掇微煜王毀我劍身,也沒必要在你想修複劍身的時候,威脅微雲一起騙你。”


    宣璣閉上眼睛,五指鑽進盛靈淵的長發裏:“丹離給我準備的‘身體’,其實是你——對不對?”


    盛靈淵胸口氣息凝滯,說不出話來,識海寂靜一片,不肯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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