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果然不錯, 穀月汐話音剛落, 宣璣這邊就聽見嘈雜的背景音裏有一大串小孩子跑過去的動靜,他們一邊“咯咯唧唧”不懷好意地笑,一邊七嘴八舌地學穀月汐說話。


    穀月汐本人什麽都沒聽見, 王澤“嗷”一嗓子替她叫了出來。


    王隊是條好漢,嗓門都比一般人大, 險些把善後科專機上的無線網震斷。


    宣璣一把接住滑落的電腦,決定下次看恐怖片絕不能叫上這鯉魚。


    “宣主任,你你你你也聽見了嗎!這不是我幻聽!”


    平倩如:“王隊, 你沒事吧!”


    羅翠翠聽著電話裏大呼小叫的動靜,頭頂幽幽地立起一片葉, 天線似的,努力鎮定道:“領導, 要不我就不去現場了, 我看當地老百姓又立祠堂又什麽的,這個……封建思想很嚴重啊,要組織學習宣講, 給他們豎立牢固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我來主講……”


    準曆史係研究生一本正經地托了托眼鏡:“王隊,鬼神之說都是古代封建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你怎麽還信了呢?對吧?”


    後麵那句,問的是旁邊的封建統治階級。


    該統治階級很誠懇地回答:“不對,神是人造的,鬼是人的天性——難以歸入過往的未知, 無從度量而生恐怖之事,皆為鬼,就算不叫‘鬼’,也會叫別的。”


    “你們能不能給我長點臉,”宣璣把老羅拍到一邊,又轉向楊潮,“說多少遍了,背你的小抄本去,再記他的話筆試非掛不可——靈淵,我怎麽聽著這個像……”


    盛靈淵一皺眉:“確實,按理說不應該。”


    “到底什麽玩意啊二位?”王澤腿肚子快抽筋了,心裏虔誠地把古今中外各門大神都念叨了一邊,還沒來得及數完。就聽耳邊又有稚氣的小孩聲音學道:“阿彌陀佛太上老君哈雷路亞……”


    王澤:“……”


    不是,說好的祈禱驅邪呢?怎麽還被對方免疫了?


    “咦?”這時,一個外勤說,“剛才我的能量檢測儀動了一下。”


    “老王,”宣璣說,“你們先撤出去,我們到之前,不要讓任何活物靠近祠堂和林子。”


    “撤多遠?”


    “撤到你聽不見那些聲音為止。”


    王澤顫顫巍巍地問:“怎麽,這是‘地縛靈’啊?你確定嗎宣主任,隔空診斷靠不靠譜啊,你保證他們出不去這個圈嗎?”


    “什麽地縛靈,那是影族的小崽子。”


    “我在文獻上見過影族,”研究生插嘴說,“史學家認為是某種神話傳說,但沒能找到對應的文本,所以又有一種說法,說‘影’是那個時代特殊的暗語,是文人用於政治諷喻的,在言論不自由的高壓□□下……”


    宣璣冷下臉:“閉嘴。”


    楊潮好不容易才跟新領導熟了一點,無端被凶,也沒明白為什麽,往回一縮,他又不敢說話了。


    “影族是一種生靈。”盛靈淵倒是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說,“影族人‘無宗族、無父母、無綱常、也無名姓’。因為能像影一樣,從水中石中穿過,所以得名‘影族’,成年後才得人形。”


    “‘無宗族、無綱常’,是說這個種族沒有穩定的社會形態,比較落後嗎?”電話裏的王澤問,“那‘無父母’是怎麽回事,他們不是有性生殖?”


    “無父母的意思,是說影族人管生不管養,新生兒生出來就扔在那,自己隨便長,能長大就活,長不大就死。”宣璣接過話茬,“我記得他們早年在南明穀……也就是赤淵附近聚居,找到‘主人’,就會跟主人一起離開,主人死了才會回聚居地繁衍。”


    “主任,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主人’這倆字可不能寫進報告裏啊,”羅翠翠可能是為了顯得自己有點用處,勤勤懇懇地給宣璣挑小毛病,“太政治不正確了。”


    “認主是影人的天性,‘主人’對於影族來說也是必須的,影族找到合適的主人以後,會自然而然地形成人格和三觀,三觀就是主人的三觀,喜惡會一塊隨過去,人格和長相也都是按著主人的喜好來的,主人是哪個種族,他們就以哪個種族自居。”宣璣說,“沒找到主人的影族等於是發育不全,統稱‘幼年期’。影人小時候不分男女,也沒有人形,如果一直找不到主人,就會一直保持這個形態,活不久,二三十歲就自然解體了。”


    “那有主人的影族能活多久?”


    “得看主人怎麽想,”宣璣說,“影人有時候就像一件東西,主人有完全支配權,想讓他殉葬,影人的壽命就到主人死的那一天,想把這個影人給家族留作遺產,影人就能活很久,有時候能撐到這個家族解體。”


    “什麽鬼東西?”王澤那邊應該是撤出了祠堂和樹林,背景裏的雜音聽不見了,王隊鬆了口氣,一雙英雄膽又重新武裝了起來,“連自己的人格都沒有,也能算生靈?我說宣主任,這影族是不是還有個小名,叫‘舔狗’?”


    “影族確實又叫影奴,”盛靈淵說,“混戰時期,聚居地被妖族踏平,影人流離失所,四散奔逃,成了被各族喜歡的寵物,再後來,漸漸有人以豢養影人,然後到處販賣為生,叫‘影販子’。野生的影人有近一半活不到找到主人,解體而死,所以影販子往往覺得自己在做善事——使之不至滅絕,還為他們找到歸宿。影人幼年時往往會隱形,除非是大能或者用特殊的術法才能看見,要麽就是他們自己對你有意,故意讓你聽見,王隊,看來你影人緣不錯。”


    王澤連忙抹汗:“不了,謝謝,我們早就不是奴隸社會了哈,買賣人口違法。”


    “影人也不像你們想得那麽慘,有些人……特別是身居高位的人,死後放不下權力**,會授意影奴接替自己的位置。那些影人百分之百忠誠,能百分之百地繼承他的意誌,修煉多年以後,本事和手腕可能比主人還強,而且他們代表死者,地位就跟牌位差不多——雖然大家都看他晦氣,但誰也不敢不敬。因為這個,還因為影人小時候喜歡在墓地的石碑和木碑上寄居,所以就有謠言說,他們能‘溝通陰陽’——他們沒成人之前不能離自己寄居的東西太遠,不會追出來的,老王你放心,追出來也不咬人,幼崽沒有攻擊性,你們能量檢測器應該沒什麽反應吧?”


    王澤說:“有,剛才動了一下!”


    “那應該是有小影人試圖跟你建立聯係。”


    眾人聽完,紛紛沉默了。


    “哎喲,”王澤猶豫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這麽一想,我有個政治不正確的想法,不知道該不該說。”


    他旁邊,張昭歎了口氣:“比起拚死拚活地買房結婚生崽……生出來的還不知道是個什麽坑爹玩意,這才是真正的生命延續吧?”


    王澤:“說得我一時間忍不住有點小心動。”


    “消停會,別動了,”宣璣說,“別說你一套小破商品房,把你們幾位打包賣了都買不起個影人。”


    盛靈淵解釋說:“影奴未成人形前不能生育後代,成人後,要是與外族生子,所生完全就是外族,兩個共主的影人所生之子,則天生認主,也不方便拿出去賣。赤淵火起,影人失去了聚居地,沒了繁衍生息之所,後來想要純血統的影人,都隻能人為找血緣配種,一般主人都不肯,得付出大代價才行,所以影販子開的也都是天價。”


    影人不像其他寵物,一旦獲得身體,就跟人、妖本身沒什麽區別。


    而這個種族又天生為了合主人心意而生,一顰一笑都按著主人的理想來,簡直就是完美情人。再說,比起那些各懷鬼胎討寵討好的同族,這種發自天然的“真心相待”當然更純粹,亂世裏人心叵測,隻有影奴永遠不會背叛,是真“莫逆”。


    “對,當時為影人離婚的可正常了,有影人的都自己私藏,誰肯給你配種?後來一個純血影人千金難求,”宣璣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麽,麵無表情地看了盛靈淵一眼,“進貢都不寒酸,是吧?”


    盛靈淵:“……”


    身為人皇,這種特殊的進貢,他當然是收到過的——高山王歸順的時候,一開始奉上的“貢品”不是微雲,是個沒成形的影人。


    那個小影人寄居在一隻巨大的蚌裏,微煜王有心炫富,在珠蚌裏填滿了拳頭大的各色寶珠,一掀蓋,差點閃瞎人眼。流光溢彩中,纖細的影從中遊出來,雲霧似的圍著人皇轉了幾圈後,倏地落在他麵前,虔誠地跪下他腳下,繼而,整個身體爆發出火焰色的光,影在其中抽條伸展,差點形成一具人體。


    盛靈淵幹咳了一聲,生硬地轉移話題:“影販子手裏握著影人這種稀世資源,很容易成勢,而且他們尋找血緣配種的時候,要付的也不隻是金銀,還得想辦法滿足那些影人主人千奇百怪的要求,所以這也反過來逼著他們擴張爪牙,久而久之,都成了稱霸一方的人物。混戰結束以後天下一統,當然容不下這些‘無冕王’,後來都被……唔……被當時的當權者除掉了,影人族當然也就沒有繁衍渠道。他們天生隻忠於主人,對自己同族父母都沒有感情,不會抱團,我以為他們早該滅種了。”


    “對啊,”宣璣假笑了一下,“怪可惜的。”


    盛靈淵剛想說什麽,飛行員提示他們已經抵達清平鎮上方,準備落地,宣璣不等他開口,就一把拽過安全帶,把盛靈淵扣死在座椅上:“注意飛行安全。”


    說完,他從平倩如手裏搶了根能量棒,跑去前排坐了。


    “對啊,”楊潮說——凶巴巴的領導走了,研究生又敢出聲了,這考據派推了推眼鏡,小聲問盛靈淵,“人族曆史上肯定也有影族吧?誰啊?皇宮裏有沒有?”


    “沒有,”盛靈淵簡單地說,“為君者不方便讓人看出喜憎。”


    那影人還沒來得及完全成型,在場的人皇就和丹離同時出手,丹離連發了八道符咒,封住了那影人,盛靈淵一劍砍了珠蚌,連帶著地上石磚一起劈碎了三塊,勃然大怒,要不是左右攔著,差點連高山人的來使一起砍了。


    微煜王沒想到自己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慌忙補救,不知從誰那打探到人皇喜愛刀劍,這才又重新把天耳微雲送來。


    “哦,對!”楊潮恍然大悟,在小本上記下來,“帝王心術,神鬼不言,是這個道理對不對?”


    盛靈淵笑而不答,學著宣璣說:“考試時寫這個要扣分。”


    雖然他還沒弄明白是什麽考試。


    專機“嗡嗡”作響,落在詭異的小鎮附近。


    楊潮看見盛靈淵不動,以為他不會解安全帶,多管閑事地教他:“安全帶那個鐵扣抬一下就彈開了。”


    盛靈淵衝他一點頭,還是不動。


    楊潮這二百五沒眼色,以為他沒聽懂:“就方的那個……”


    “方的什麽!”羅翠翠一把拽走了研究生,“走,跟叔準備宣講稿去……您慢坐,慢坐。”


    盛靈淵一直穩當地坐到了眾人都下飛機,宣璣見他大有沒人伺候就不走的架勢,隻好走過來,彎腰替他解開安全帶,歎了口氣:“移駕吧,陛下,咱解決了鬧鬼祠堂的事,天黑前還得趕回總部呢,別在這耗著了。”


    盛靈淵捏住他的手腕。


    宣璣一挑眉:“幹什麽?”


    “是你把我鎖在這的,”盛靈淵似笑非笑地說,“你不來解,我哪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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