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安的時候, 已經是很晚了, 王隊先去交接人犯, 宣璣帶著盛靈淵回了自己家。


    永安與東川、俞陽這些溫暖的地方不一樣, 靠北, 此時已經進入隆冬,天也黑得很早,夜色裏, 滿街都飄著蒙蒙的煙霧——車的煙、人的霧,還有從沿街小店櫥窗裏冒出來的, 彼此交織的食物氣息。


    越是冷,煙火氣就越有生命力,像是躍躍欲試地想和嚴寒鬥上一鬥似的。


    宣璣沒走大路, 一路穿小胡同, 他好長時間沒回家了,得買點能把冰箱填滿的東西。什麽犄角旮旯的小店都能讓他翻出來,從這家買二斤點心,再從那家稍點水果,不一會, 胳膊上大大小小地掛了一堆袋, 一路買一路聊, 聊完, 總能饒點額外贈送, 看著跟誰都挺熟。


    “比人還像人。”盛靈淵注視著他的背影, 心裏想。


    但他不相信這會是宣璣的本性, 因為赤淵不是個能長出太陽花的地方。


    出生在赤淵深處,才一睜眼,就被迫接住祖輩們漫長的傳承,得知自己注定跟這個鬼地方同生共死,他能心無雜念地過好每一天,該到犧牲的時候就坦然去死嗎?


    那怕不得是普度眾生的菩薩?


    偏離常態太多的東西,不管是太黑暗還是太美好,都是不正常的。


    盛靈淵多心、多疑,一般來說,他感覺到有什麽不正常,應該立刻轉頭去赤淵,把當年封印朱雀骨的地方翻個底掉,必得將宣璣的祖墳有幾斤幾兩都摸清才行。


    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還莫名其妙地接受劍靈的身份,跟著這小妖回了永安。


    盛靈淵向來不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他審視自己,覺得自己像個遊蕩了幾天幾宿沒找到宿頭的人,可能是累得心氣都快滅了,看見個屋簷就想進去倒頭睡一覺,也不管是不是黑店……不然沒法解釋他這種倦怠的隨波逐流。


    “前麵那樓就是,我租的房子,有點小,但是地段還行。”宣璣說完,就發現自己說了傻話,一個不上班不打卡的古人,“地段”是什麽玩意,能吃嗎?


    隨著家門臨近,宣璣不由自主地慌張起來,就好像盛靈淵會給他家打個分似的——鑒於前麵同學交的作業是恢弘雄偉的度陵宮,他有大概率不及格。


    盛靈淵一點頭:“拜訪過。”


    “哦……對對,”宣璣這才想起來,盛靈淵在劍身裏的時候,是到過他家的,他一想起這個,更慌了,拚命回憶自己那次有沒有幹什麽有辱斯文的事,比如裸/奔摳腳之類的……後背又出了一層薄汗,不小心嘴瓢,“沒有三千八百多畝,委屈您了。”


    盛靈淵疑惑地一挑眉:“你怎麽知道度陵宮三千八百畝?怎麽,改朝換代這麽多年了,度陵宮還沒扒呢?”


    宣璣差點咬了舌頭,背對著他,用力定了定神,扯淡道:“……史料。”


    盛靈淵不是個會關心生前身後名的人,甚至家國興衰、王朝更替,他也沒大興趣知道——反正他活著的時候,該做的都做了——哪怕後人給他編造一堆狗血淋漓的風流韻事,他聽了也最多是啼笑皆非一會,有點惱,但還不至於怒。


    聽了這個回答,盛靈淵果然就不追問了,他換了個更紮心的問題。


    盛靈淵問:“你族世代傳承三千年,除了赤淵的爛攤子,連點產業都沒給你留下嗎?”


    怎麽還讓後輩在人間租房住?可憐巴巴的。


    宣璣:“……”


    可說呢。


    盛靈淵又感慨道:“三十多代人,這心性……還真是頗為相似。”


    居然能沒有一個靠譜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宣璣假裝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並試圖強行挽尊:“租的房子也挺好的,想搬家隨時走,自由。這邊都是新建的,隔音還行,臥室也夠住,現在的住宅密封性很好,應該還挺適合您的,不是有寢殿不留活物的規……”


    姥姥的,又說走嘴了!


    “也是史料,” 不等盛靈淵問他怎麽知道自己寢殿規矩的,宣璣就生硬地轉移話題,“陛下,喝珍珠奶茶嗎?”


    咱倆都少說兩句吧!


    這回他記得挑了個清淡無糖的款,果然,陛下嚐了一口,沒說什麽,看樣子是能入口的。五分鍾以後,他倆一人舉著一杯奶茶,上了樓。


    “屋裏……那什麽,有點亂,這一陣家裏沒人。”宣璣一個背慣了火翅膀的後背,這天晚上的熱汗就沒下去過,進屋以後先手忙腳亂地給盛靈淵收拾出一個能坐的地方,環顧四周,一時不知道該從哪打掃起。


    平心而論,宣璣不是邋遢人,他家裏的整潔程度大概能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單身青年,男女都算上,可跟天天有一大幫人輪值打掃的皇宮肯定沒法比。


    他像個意外撿到寶石的窮鬼,不知道怎麽藏起來好,翻遍全身,覺得不管放在哪個兜裏,都是褻瀆珍寶,茫然無措得很。把路上買的零食往盛靈淵麵前一堆,宣璣無事忙似的,在屋裏團團轉起來,跟掃地機器人互相拌了好幾次蒜。


    過了一會,又覺得屋裏安靜得讓人心慌,尤其一回頭還總能碰上盛靈淵打量的目光。


    “我收拾一下,收完做晚飯,馬上就好。”宣璣把電視按開,想把那叫人如坐針氈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扒拉下去,“要是無聊,可以先……”


    電視裏傳來一個老教授拖著長腔的聲音:“這個武帝盛瀟與陳皇後的關係……”


    宣璣差點被老人家一嗓子喊崴了腳,回頭一看——曆史講壇之大齊風雲。


    宣璣:“……”


    什麽倒黴節目!


    “哎,別關,不妨,”電視不負所望,果然吸引了盛靈淵的目光,“我聽聽他說什麽。”


    “這是……娛樂節目,不嚴肅不正經,胡說八道的那種,”宣璣一邊盤算著自己這月信用卡餘額還夠不夠買台新電視,一邊把手背在身後,打算給電視兄來個安樂死,“沒什麽好看……”


    還不等他動手,盛靈淵朝他一招手,宣璣沒提防,覺得前襟被什麽猛地一拉,往前踉蹌了兩步,讓開電視屏幕。


    “都租房住了,且惜點物吧,”盛靈淵又一擺手,鬆開了宣璣的前襟,打發他走,“忙你的去。”


    電視裏的老專家正唾沫橫飛地列舉學界主流觀點。


    有說武帝出生時難產,陳皇後本來就不喜歡他,又因為複雜的政治原因讓長子錯失皇位,陳皇後就越發偏向老大,這才導致兄弟反目、母子失和——靈感可能是來自《鄭伯克段於鄢》。


    還有說陳皇後權力**太大,一直試圖控製幼子,自己臨朝聽證,而少年天子在征戰中長大,羽翼漸豐滿,這才導致母子反目。


    最不靠譜的說法是,陳皇後私生活比較豐富,到處養麵首,跟帝師丹離還有一腿,武帝要扳倒丹離,親媽礙手礙腳,隻好把她一起做掉。


    盛靈淵聽得目瞪口呆,連忙喝了一口奶茶壓驚。


    陳皇後……太後年輕的時候,就長著一張讓人望而生畏的麵孔,馬臉,十四像四十,一輩子沒笑過似的,視十方色相為糞土。平帝死後,她一個帶著孤兒的寡婦輾轉四方,重新聚攏人族力量,要是再沒有一副“英雄本色”的相貌協助,未免也太艱難了。


    及至啟正元年,太後已經六十有五,馬臉雖然略有萎縮,但發髻線也跟著拔營退兵,領土並未縮小,仍然十分雄偉。


    盛靈淵也是頭一次聽說太後私底下這麽好色。


    老專家:“早年間還有一種猜測,說武帝根本不是皇後親生的……”


    盛靈淵一頓。


    老專家搖著頭說:“這主要是受一些戲說的電視劇影響,其實沒有史料依據。”


    宣璣在旁邊聽得小腿肚子轉筋,他記憶還不太全,死得早,在天魔劍裏時,又受困於盛靈淵的視角,所以也說不好陳皇後究竟是不是親媽。


    那是個很高大的女人,總是穿著盛裝,漿得很硬,上麵有繁複的鑲嵌和刺繡,如同盔甲上的鐵片,生人勿近。盛靈淵年幼時,她對這個失而複得的幼子永遠是公事公辦的態度——讓他站在一米以外說話,從來沒有抱過他,甚至不肯摸摸他的頭。母子間的日常問候活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二十年如一日,來言去語,標點符號都沒變過。


    母子兩個性格都是又冷又硬,而且後期政見不合也是真的,奪權軟禁,他記得盛靈淵確實幹過。


    但……他也記得盛靈淵對她那又畏懼、又渴望的心。


    最後是因為什麽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的?


    電視裏換成了喧鬧聲,宣璣回過神來,發現盛靈淵不知從哪學來了換台的技能,轉到了一個民俗節目,那些鑼鼓喧天似乎很合他的心,他就像個怕吵又愛熱鬧的老人,隔著屏幕觀賞別人的紅紅火火正合適,於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宣璣心不在焉地走進廚房,檢查冰箱“存貨”的保質期,冷氣撲麵而來,他一晃神,依稀記得度陵宮好像也有這麽個涼意逼人的地方……是哪裏來著?


    對了,是陳皇後——那時已經是太後的長明殿。


    據說是太後怕熱,長明殿下麵有個冰窖,殿裏總是陰冷陰冷的,泛著不知哪來的陳腐氣,像口棺材。


    那時天魔劍已經碎了,誰也看不見的宣璣被迫跟在盛靈淵身後,看他麵沉似水地直接闖進了長明殿。


    “陛下,陛下留步,太後正更衣,不便見……”


    “滾!”盛靈淵頭也不抬地一拂袖,那老嬤就飛了出去,直接撞在梁柱上。


    宣璣很少見他這麽粗暴,接著便聽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幫帶刀侍衛跟著他跑了進來,盛靈淵腳下冒出了黑霧,大殿的石磚“喀”一下被他踩碎了:“搜!”


    老嬤伏地,大聲罵道:“此乃太後寢殿,豈容你們這樣無法無天!陛下,你難道要弑親不成?”


    “陛下,寢殿內空無一人。”


    “陛下,書房沒有。”


    盛靈淵眉尖蹙起來,宣璣雖然沒看明白盛靈淵在找什麽,卻忽然覺得腳下有什麽東西,很微弱,但跟他自己同源,忙說:“下麵!是不是在那個冰窖裏?”


    盛靈淵不知是隱約聽見了,還是跟他心有靈犀,宣璣話音剛落,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地磚上:“搜冰殿。”


    侍衛倏地一愣,那老嬤聲音變了調:“盛瀟,你敢!你是什麽禽獸?莫非真是那天魔降世,沒有心肝嗎!”


    “我說,搜、冰、殿,”盛靈淵頭也不抬地往冰殿入口走去,“很吵,讓她閉嘴。”


    帶刀侍衛一把捂住那老嬤的嘴,手起刀落,抹了她的脖子,這仿佛拉開了長明殿流血的序幕——冰殿裏寒意欺人,長明殿裏的侍衛全集中在這,組成了人牆,盛靈淵一句“擋路者死”,沉寂的太後寢宮立刻成了修羅場。


    直到看清冰殿的陳設,宣璣才知道這原來不是普通的冰窖,裏麵布置成了靈堂的樣子,正中間橫著一口棺材,上麵懸著靈位——寧王盛唯。


    是盛瀟同父同母的大哥。


    宣璣打了個寒戰,陳皇後把長子的棺槨放在了自己寢宮的冰窖裏!


    偌大一個度陵宮,還有正常人嗎?


    一個華服的老婦人佝僂著腰,站在棺前,緩緩轉過身:“你這是幹什麽?”


    盛靈淵終於把那套一成不變的問候詞改了:“孩子呢?”


    陳太後緩緩地轉過身來,似乎是在冰窖裏待太久,她的臉已經凍僵了,露出了一個僵硬發青的冷笑:“那個孽種?死了。”


    “陛下,”一個侍衛跑過來,小聲說,“冰殿沒有。”


    盛靈淵:“再找——我在彤兒身上放了一滴心頭血,想動他沒那麽容易。”


    “陛下,太後……”


    就在這時,宣璣再一次捕捉到了那點熟悉的氣息:“好像在棺材裏……”


    他話沒說完,盛靈淵已經一步上前。


    “盛瀟,你要幹什麽?這是你大哥的仙身!你敢對死者不敬!”


    “你在他棺前害他的骨血。”盛靈淵回過頭來,“若他泉下有知,你猜他是想掐死誰。”


    說完,盛靈淵直接授意侍衛拿下陳太後,隨後一手把寧王的屍體“請”了出來。


    隻見屍體枕下居然有一個小小的機關,擰開後,棺槨從中間打開,露出底下一條密道,熱氣立刻湧了出來,裏麵夾雜著一個孩子淒慘的哭聲。


    盛靈淵先是後退了一步,隨後直接闖了進去。


    黑霧像甲胄似的,裹在他身上,被火舌燎去複又再生,火焰顏色近乎於白,程度接近朱雀離火,中間烤著個嬰兒。


    那孩子身上裹著一層保護膜,已經快被火舌舔破了,盛靈淵一把抱起他,密室將陳太後的尖叫聲放大了無數倍:“孽種!他跟你一樣是孽種!你們這些汙染了人族血緣的東西,倘不死絕,赤淵的火永遠也滅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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