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拚了老命, 也隻來得及連自己人再嫌疑人一起包進氣泡, 隨即又被電流亂竄的海潮衝開。


    巨浪裏,一條小小鯉魚的掙紮就跟鬧著玩一樣,幾乎連個波瀾都沒有,他頭暈腦脹地隨波逐流,不知道自己要被衝到哪去。直到身上的氣泡碰到什麽東西,把他輕輕一彈,氣泡才像是被什麽固定住了, 不再滾了。


    等到劫後餘生的人們能重新睜開眼時, 才發現氣泡是被薄薄的冰層給“掛”住了,冰塊框住了“四散奔逃”的氣泡,又被氣泡分成小格,格與格之間或相距一臂,或隔開十幾米。


    濃雲散去,星光和月光漫無目的地落下來, 宣璣回頭,看見了盛靈淵。


    雷劈下來的時候,他倆剛好在一起, 此時也隻隔了幾步遠, 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宣璣下意識地朝他伸出手, 裹在他身邊的氣泡隨著他的動作變了形, 軟塌塌地隔離著他的手指和冰層。


    宣璣愣了愣, 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


    他沒找到別人, 因為那冰可能是一層一層凍上的,不太透亮,隻能勉強看見近處的東西。周圍水聲來回“咕嚕”,透過冰層傳導過來,卻反而顯得更安靜了。


    渾似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宣璣的腦漿自從進了這片海域開始,就一直是沸騰狀態,此時終於稍微冷卻下來,得以片刻喘息,梳理自己混亂的記憶和同樣混亂的感情。


    生魂成劍、劍身被砸斷……那和傳承的記憶不一樣。


    傳承的記憶更接近於“語義記憶”,類似於知識傳遞。可是那些突然出現在他腦子裏的事明顯屬於“情景記憶”,封魂之痛、四分五裂之痛……好像仍在他骨縫裏流著,因為極致的安靜而格外凸顯出來,他抽了口氣,時間的概念一下模糊了。


    他想:“我到底是誰?”


    赤淵祭壇裏雞零狗碎很多,三十多代守火人留下的“遺產”和破爛都在裏頭,不過都是身外之物。其中隻有兩樣最要緊,一個本命劍,一個是聖火戒指。


    本命劍在他見天日的那一天起,就插在他的脊背裏,聖火戒指卻每一代都碎,每一代都得有個新的,那些陰靈騎士說,“聖火戒指”是在保護他,封住了他的一部分記憶……這樣看來,聖火戒指不像是一件傳承的東西,倒像是個術法、詛咒之類。


    戒麵破碎,它封印的東西也破石而出,直到重新生成,重新把那些記憶封印,讓“新的守火人”又變成一個沒有前塵、沒有過往,凡事不往心裏擱的傻瓜。


    赤淵深處生死輪換的守火人真的是“祖宗”嗎?


    還是……自古隻一個人?


    守著一把骸骨煉成的劍,牽掛著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在沉寂的赤淵峽穀裏,同一池灰燼作伴。


    這念頭才剛起,無邊的荒涼和孤獨就險些把他吞下去。


    那一瞬間,宣璣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以為,曆代守火人是為了平息動蕩的赤淵烈火,才以身相殉的。他隻當是“家門不幸”,托生在一個變態家族,這個家族裏所有的人都跟神經病一樣,遇到點事不想著出來解決問題,就知道把自己當活祭……原來這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真相剛好反過來:因為亂世或者戰火,引起赤淵動蕩,守火人每一次都卷入其中,動用力量時不甚震碎了自己給自己加的記憶封印——也就是那枚戒指,身在人間,心卻重新掉回煉獄。


    他是依托在朱雀骨上的天魔劍靈,因為他是神鳥朱雀最後的後裔,與那些枉死的朱雀血肉相連。


    他一次又一次涅槃,其實生死交替的不是“守火人”,而是這枚封印了一切的戒指。前塵皆入內,他就以為自己又是一條嶄新的生命。可那戒指太脆弱了,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破損。


    大概是因為……人是不該這樣自欺的,紙裏終究包不住火。


    盛靈淵方才有些透支,短暫地失去了意識,這時,一道海浪拍在冰上,他被震醒了,睜眼正好對上宣璣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比萬丈海水還沉,隔空壓過來,讓他一時喘不上氣,竟讓他有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不,熟悉的不止這個,還有他那雙會著火的翅膀、他說雅音時的腔調、叫他名字時的語氣、鮫人語,還有……


    盛靈淵腦子裏“嗡”的一聲,好像同時被十萬根鋼針紮了腦子,手指無意識地抓住了裹著他的氣泡。


    王隊那枚能扛住深海海壓的氣泡被他一把抓爛了,盛靈淵直接落在空蕩蕩的冰格裏。


    “靈淵,你怎麽了?”人的聲音從冰裏傳過來,聽著和平時不太一樣,“靈淵!”


    這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招數,那人每叫他一聲,“靈淵”倆字就會在他腦子裏鋸上一鋸,無從抵禦。盛靈淵顫抖的手抓進頭發裏,狠狠地往旁邊厚厚的冰層上撞去。冰層發出脆響,裂了。


    盛靈淵就像沒有痛覺一樣,連續不斷地撞著冰層,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海浪掠過,“冰山”潛艇一樣浮出水麵,從中間裂開——


    俞陽市是個太平又閑散的地方,這邊的異控局分部又叫“養老院”,自成立以來,從外勤到後勤,所有人都過著朝九晚四、來去不打卡的神仙日子,就沒聽說過什麽叫“加班”。


    偶爾逮住幾個搞封建迷信活動的小團體,就能算是年終總結時要大寫特寫的重大案件了。


    這天他們算是中了大獎,從上到下,集體加班加了個通宵。


    異常能量警報響起來的時候,俞陽分局的外勤負責人還以為是她那混蛋老公又在廚房偷摸抽煙,把煙霧報警器激怒了,罵罵咧咧地敷著麵膜跑出去,把麵膜都嚇裂了——她家正好是“一線海景房”,後陽台朝海,本來是退潮的日子,海平麵卻無端漲起老高,暴虐的海風夾著水汽撲了進來,在玻璃窗上糊了一層水膜。


    水珠緩緩移動,凝出一張人臉。


    鬧鬼了!


    外勤負責人怒不可遏,鬧鬼鬧到老娘家裏了,長沒長眼?她正打算擄袖子上去會一會這是何方神聖,人臉衝她開了口:“是……俞陽分局的杜處嗎?我是風神一王澤,請求、請求緊急支援。”


    杜處:“啊?”


    人臉消失了,水珠迅速凝成一個坐標,後麵跟著仨歪歪扭扭的字母——sos。


    救護車、救援船迅速出動,杜處扒下麵膜,親自跑到了現場。


    “來幾個急救,這有個重傷員!”


    “這浮冰底下都是什麽?這麽這麽多刀劍殘骸……媽呀,焦屍!”


    “這海裏是有個古墳場嗎?”


    “臥槽,這位又是怎麽回事?怎麽這麽多血……先生,您鬆手我看看,鬆鬆手!”


    宣璣如夢方醒,被人七手八腳地拽開,看著急救人員把盛靈淵抬上擔架,下意識地跟上去,又被按住:“您身上有傷嗎?確定都不是您自己的血嗎?後背上衣服都燒焦了,我們要先檢查一下……”


    醫療急救人員都是異控局內部的特殊外勤,隨身也配著異常能量監控,就在這時,他身上的異常能量監控突然閃過異動。


    “咦?什麽情況?”


    某種看不見的東西飄進了宣璣的太陽穴,他晃了一下,跪了。


    “陛下,”恍惚間,宣璣看見幾個內侍一人捧著兩個陶罐,恭恭敬敬地走進寢殿,“新燒好的‘驚魂’。”


    這是度陵宮,宣璣認出來。


    驚魂是什麽來著?


    “嗯。”一隻手掀開床帳,“拿過來。”


    內侍們大氣也不敢出,魚貫而入,把陶罐碼在人皇的床前,隨後快步退出——武帝寢宮內殿不留人,多少年的老規矩了,最親近的侍從也得在外殿候旨。


    盛靈淵掀開一個陶罐,隻見裏麵是一些古怪的樹葉,上麵用某種秘法燒出了圓滾滾的文字,是巫人語。


    宣璣想起來了,盛靈淵告訴過他,“驚魂”是一種巫人族的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懼的事——阿洛津那熊孩子小時候被他爹吊起來打,就是因為偷了大聖的驚魂放在盛靈淵的枕頭底下。


    盛靈淵沒有把驚魂咒放在枕下,他掀開了床頭的香爐蓋。


    那香爐是特製的,不說是香爐,根本看不出來——因為它差不多有洗臉盆那麽大,一點也不精致,不知道的還得以為陛下在床頭支了口大鍋,半夜餓醒了攤個煎餅什麽的。


    然後盛靈淵把一整罐的“驚魂”都倒了進去。


    宣璣頓時緊張起來:“你要幹什麽?”


    盛靈淵看不見他,眼皮也沒抬,抬手打了個指響,床頭幾根蠟燭上的火苗就飄下來,落進香爐。


    “你不要命了你?巫人族的惡咒是這麽玩的嗎?”宣璣撲上去,可他的手卻從香爐與盛靈淵身上穿過,爐火紋絲不動,“盛靈淵!”


    盛靈淵眉目不驚地把香爐放在床頭支好,不慌不忙地除去外袍躺下,顯然是已經習慣這麽睡了。


    香爐裏的驚魂葉子緩緩地卷曲著,冒出讓人膽戰心驚的白煙,緩緩籠罩住床上的人,沒入他的七竅。


    他看起來就像一具精致的屍體。


    “那個……”


    宣璣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他激靈一下,茫然地四下尋覓,見盛靈淵安靜地躺在對麵的病床上,手背上還插著針管。


    宣璣一口卡在胸口的氣這才吐出來,按下狂跳的心,轉頭看向旁邊把他叫醒的小外勤:“什麽事?”


    “領導,請問一下,您是宣主任?”外勤舉著個手機,“總部電話,找您的,我說了您在休息,但……”


    “肖征吧?”宣璣揉了揉眉心,“沒事,給我吧。”


    “你和風神一在搞什麽?”肖主任的肺活量依舊驚人,“你不是告訴我你回家調休嗎!你到底是調休還是調戲地球去了?”


    宣璣站起來,把點滴流速調慢了一點,給盛靈淵拉了拉被子,溜達到樓道裏,壓低聲音:“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嫌疑人已經暫時托付給分局關押處理了,我回去給你書麵報告吧。”


    電話那頭的肖征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給我什麽?你……不好意思您是哪位?麻煩幫我找一下總部善後科負責人宣璣。”


    “就是我,”宣璣叼出根煙,含含糊糊地說,“你得給我點時間,讓我把事編圓啊。”


    肖征心累極了:“……我都已經禿了!你們到底還要讓我怎樣?三天之內,你跟王澤不滾回來給我個解釋,就不用回來了!”


    “那不行,我第一個月工資……”


    電話裏傳來忙音,肖征憤怒地摔了電話。


    “一提工資就翻臉,這組織沒什麽前途。”宣璣衝旁邊的小外勤搖了搖手機,“借我用一下啊,登陸個內網。”


    說完,他登進陸內網,調出之前關上的“全責協議”,看也沒看就簽了,完事把手機還回去:“謝了。”


    小外勤來去如風地跑了,隔壁病房門“吱呀”一聲,王澤披著病號服,晃晃悠悠地走出來,手裏拎著兩罐能量飲料,一臉疲憊地遞給宣璣一罐。


    “好點了?”宣璣說,“別喝了,你休息去吧,燕隊那邊有什麽事我盯著就行。”


    王澤探頭,透過病房門上的觀察窗,往裏看了盛靈淵一眼,忽然說:“我說,他不是劍靈吧?”


    宣璣一頓。


    “精通古語,跟那些童屍很熟,高山人秘辛張嘴就來,什麽都知道……”王澤掰著手指數,“最後抓高山王的時候他用的那一招是什麽?我從來沒見過,不瞞你說,當時我要是有尿,保準就被他嚇出了。那不是什麽正經術法,是吧?”


    “是鮫人語,”宣璣說,“用鮫人語說的詛咒,是很正經的禁術。”


    “那這算什麽,”王澤沉默片刻,問,“兩大魔頭對決嗎?”


    不等宣璣回答,他又一擺手:“你所謂的‘劍靈’完全不聽你的,我還聽見你喊他‘靈淵’,赤淵事件這麽大的事,風神一就是第一撥接受調查的,我仔細看過相關材料。那上麵還記載,說赤淵那個大魔頭出現的時候,赤淵溫度驟降,我感覺跟他今天冰凍海水的原理差不多。”


    宣璣定定地看著他,一隻手背到身後,來回轉著一枚不知道什麽時候落進手心的硬幣:“所以?”


    “我……我現在不想打聽別的,”王澤的聲音開始發抖,他清了一下嗓子,努力想穩住自己的聲音,“既然他能在陰沉祭的反噬裏活下來,那知春……”


    “陰沉祭反噬的是他一個分/身,”宣璣輕輕地說,“因為……一些原因,他的真身就是我的劍,所以分/身死後,反而回到了自己身上。”


    王澤愣了一會,眼睛裏的光黯淡下去了:“哦……特殊情況啊。”


    宣璣說:“他從來沒打算過回應陰沉祭,不管他是誰,你都應該看得出來,他算我們這邊的。”


    “我知道,”王澤幾不可聞地說,“要不是你,我們燕隊可能已經涼了,我們欠你一人情,放心吧,你不想說的事,我不問,我和我的人都會閉嘴。”


    宣璣手裏硬幣一閃,縮回袖子裏:“謝了。”


    王澤好像沒聽見,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我去……我去看看燕隊。”


    “等一下,”宣璣猶豫片刻,忽然叫住他,“關於知春,刀靈其實不是完全不可能……”


    王澤猛地扭過頭去,差點把脖子從肩膀上擰下去。


    “但別跟別人說,”宣璣說,“我不確定,條件很苛刻,別讓他們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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