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童屍們飛快地移動變換著位置, 冷不防地就會變成一道劍影,從水下、船邊、各種刁鑽的地方冒出來,險惡地射向盛靈淵, 好像一百零八個活動的暗箭機關。


    “天魔劍啊,可並非凡鐵。”那些原本齊聲說話的童屍又變成了一人一句, 有的清脆、有的綿軟,有的帶著變聲期的少年特有的沙啞,高低起伏,三百六十度環繞立體聲似的,“它要浸在最濃稠的鮫人血裏泡, 然後在幾處‘關竅’上打上鋼鑽。”


    說話間, 十七八條童屍同時化成刀劍,幾乎織就了一張網, 壓向船頂。


    張昭眼疾手快地按停了一秒,楊潮要把快艇開飛了,從群屍中間撞出一條路,那“劍網”險伶伶地落空。


    “你知道嗎?最有靈性的劍才有‘關竅’,像人的七竅, 也是要害,代表它是活的, 也得要最有經驗的劍師才能找得到。想毀掉一把劍,就要把這些要害釘穿, 打得透透的, 再用高山人秘鐵鑄造的錘, 加上千斤的重量往下砸。越好的劍,砸出來的音色越好,有的清越,有的低回,我最愛那聲……天魔劍是極品中的極品,秘鐵錘砸上去的時候……嘖,那聲音又渾厚又纏綿,就跟帶著悲聲似的。陛下,聽說您是音律大家,可惜當時沒聽見,要不然,還能請您品評一二。”


    丹離在酒裏下的藥叫“千歲”,取意“一夢千年”,不知光陰。據說隻要一滴,滴在護城河裏,順著上遊往下走,就能讓全城的人醉上整整三天。


    相傳,世上隻剩三滴千歲,在人皇的三杯酒裏。


    天魔劍被高山王用所謂“秘法”一寸一寸敲碎的時候,盛靈淵被困“千歲”夢魘中。


    但不代表他聽不見。


    他從小與天魔劍心神相連,劍的五官六感就是他的五官六感。不過自從盛靈淵成年後,天魔劍似乎也長了些本事和脾氣,一人一劍朝夕相處,拌嘴吵架總難免,有時半句話不對付,就誰也不理誰了,氣得狠的那一邊會單方麵地“關上”自己的念頭,不讓對方聽見自己在想什麽。可是共享的感官一直“關”不上……盛靈淵不覺得是自己的毛病,他認為可能是天魔劍一直偷懶,不肯好好修煉的緣故。


    那是他的劍第一次完全切斷了知覺,吝嗇極了,不想把斷劍之痛分給他一點。


    知覺沒了,視力與聽覺仍在,盛靈淵依然能“聽見”,能“看見”,他像個被禁錮在累贅皮囊裏的囚徒,拚命地掙紮,找不到出路。


    他感覺不到四分五裂是什麽滋味,然而那秘鐵錘斷的,仿佛是他的肝腸和脊背。


    “別聽……靈淵,別看……我跟你說點……說點別的……砸了劍身不一定是壞事……指不定我就此自由了呢……”


    “我想遊曆四方,不帶你去……反正你日理萬機……”


    “我還想自己嚐嚐世上的聲色……再也不想用你的破舌頭了,有一點滋味,你都要嫌東嫌西嫌古怪……你這人……你這人就配得吃幹飯……喝白水……”


    天魔誕生的時候,以八十一條人族頂尖高手的命為祭,將第一次平淵之戰中死在赤淵深處的不滅之怨封在了幼小的天魔身上。


    此後每一夜,從子夜之交到黎明破曉,幼童和他的劍都會受無限煎熬與焚燒之苦,他們必須保持清醒,必須不斷地掙紮,才能維持一線清明,不至於被那些沒有理智的陰靈們蠶食鯨吞。


    隻有在這反複的磋磨和淬煉裏活下來的,才能成為真正鎮壓群魔的人皇。


    這讓盛靈淵的童年顛沛流離,也無比孱弱。上千個夜晚裏,人和劍都是聽著對方的聲音和氣息熬過的。


    而那熟悉的氣息就要消失了。


    天魔劍從劍尖一直折到劍尾。


    盛靈淵在意識深處,第一次看見了他的劍靈。


    他被一雙巨大的翅膀裹著,烈火加身,身形依舊是少年單薄稚拙的樣子,麵目模糊得辨認不出,就在盛靈淵眼前化為灰燼。


    那一瞬間,盛靈淵的神魂衝破了**的極限,竟從三滴“千歲”中掙紮起來,四肢不聽使喚,無數侍從按著他。他眼睛裏似乎著著能焚毀一切的業火,往寢殿外爬去。


    天魔劍似乎仍有話說:“靈淵,我……”


    然而沒來得及,便就此沒有了後文。


    劍身劇震,轟鳴不止,刹那間竟通紅如火。


    手持秘鐵的微煜王駭然,手一哆嗦,最後一片劍身飛濺起來,上有劍銘。


    劍銘為“彤”。


    毀天滅地的天魔劍,劍銘一點也不威風。


    共享的視野也黑下去了,盛靈淵的左眼再看不見天魔劍能看見的,他伸手去抓自己的眼睛,左右連忙大呼小叫地按住他的手,於是除了眼角一塊血肉,他什麽都沒抓住。


    他的手空了,皮囊空了,連感官都空曠了。


    從此,人間萬事萬物、音色香味流經他的眼耳鼻喉,便也都是幹巴巴、空蕩蕩的了。


    空蕩蕩的盛靈淵聽完童屍們的話,“噗嗤”一笑:“朕算半個行伍出身,哪敢自稱大家,不過會幾首不知哪裏聽啦的鄉野小調罷了,叫高山王見笑了。”


    一具藏在船尾的童屍化作刀光,在他說話間,猝不及防地從後麵飛過來,直捅向他後背。


    平倩如一聲驚叫:“小心!”


    盛靈淵頭也不回,從兜裏抽出那把路上隨便削的竹笛,反手一架,竹笛被削成兩半,那道刀光變回童屍,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盛靈淵一氣嗬成地將削尖的竹笛釘上了童屍的天靈蓋。


    “朕俗得很,非要品評,朕倒最愛聽百姓家裏烹羊宰牛的動靜,”盛靈淵“手起笛落”,三言兩語的功夫,已經在童屍身上戳了七個洞,“逢年過節,一刀下去便見了血,隻是農家的刀總是不夠快,一刀常常不斃命,那畜生還在嚎,熱騰騰的血能直接入口,片下來燉上一鍋,大夥分而食之,一看就是個喜慶的豐年。”


    竹笛“啪”一下折了,那童屍狠狠地一顫,不動了,小小的四肢開始萎縮,竟變成了一把模樣古樸的彎刀,彈起來削斷了木偶女一縷頭發。


    木偶女驚叫一聲:“這到底是人是刀?”


    旁邊有人說:“是人,也是刀……這就是刀劍靈。”


    木偶女循聲望去,見宣璣緩緩地站了起來——這個宣主任方才隨快艇一搖晃,突然像什麽病發作了似的,撐在船邊半晌沒言語。


    作為火係鳥雀,他在這風雨飄搖的快艇上終於扮演了自己應該領取的角色——拉拉隊員。


    “刀劍靈”三個字讓半昏迷的燕秋山拚命掙紮了一下,竟把眼睜開了一條縫。


    穀月汐驚疑不定地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說這些小孩是高山王子收養的孤兒嗎,怎麽會變成刀劍靈?”


    宣璣抬起眼,他的眼皮像有千斤重,沉沉地壓住他的視線,讓他近鄉情怯似的,不敢看見那人的臉。


    天魔劍斷,當年被強行封在其中做了劍靈的朱雀幼雛卻沒有跟著灰飛煙滅,他落到了一個妖不妖、鬼不鬼的境地,像隻沒了殼的小龜。


    一開始,他本能地跟著盛靈淵,渾渾噩噩地飄蕩了不知多久,才漸漸恢複一點神智,卻發現世上沒有人能看見他、感覺到他了。


    他是滅族的朱雀神鳥最後的遺孤,沒來得及出世就被強行扒出,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活”,因此也難說怎麽樣算“死”,他是一筆生死之外的糊塗賬。


    天魔劍可能真的是惑人神智,砸斷之後,人皇性情果然“平順理智”了,對斷劍的事也並未追究,甚至坦誠地承認,自己先前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曾因天魔劍一事被他獲罪的,人皇一一安撫,政務勤勉有加,為人處世也井井有條,再沒有像之前一樣喜怒無常過,於是皆大歡喜,臣工們也覺得自己一片苦心沒有錯付。


    高山微煜王自覺立了大功,曾經的“英雄壯舉”更是受群臣擁戴,得意極了。又或者是他覺得沒了天魔劍的人皇真的沒有了爪牙,於是膽大包天地袒露了自己的野心,想要趁機壯大高山人,幾次三番獅子大開口,朝帝師要錢要地,日漸驕狂,甚至為了延年益壽,不知聽信了哪裏民間術士的蠱惑,居然還練起了邪術。


    “他用一種邪術,從這些被他扣為人質的孩子身上吸取精氣,”宣璣說,“為了駐顏還是長壽的……不知道有用沒用,也沒見怎麽青春靚麗了。這事不知怎麽被微雲聽說了。”


    兩年後,盛靈淵突然翻臉發難,以勾結妖族、墮入魔道、背信棄義等十大罪狀為由,迅雷似的包圍了高山人王城,長驅直入。


    “……那個幫著裏應外合的‘帶路黨’好像就是微雲。”宣璣說,“但沒能救出那些孩子,微煜王遷怒人質,死也要拉墊背,最後把他們都毒死了——用的是提煉鮫人血,煉製‘鴆’的毒氣室,所以每一具童屍身上都充斥著大量鴆。將活物用鴆填滿,是他們這個古法煉刀劍靈的第一步。”


    “什麽?!”在場風神一集體震驚了。


    “刀劍靈當然是活物煉的,”宣璣不知從哪摸出一根煙,叼進嘴裏,有些漫不經心地一笑,“不然你們以為那是什麽,人工智能?我說,咱局外勤是不是也該多讀點書啊,三千年前就能通過圖靈測試,諸位想什麽呢,是不是還打算給這幫人頒一堆菲爾茨獎啊?”


    燕秋山用力掙動了一下,觸動了傷口,整個人疼得縮了起來。


    他想:“知春也曾經是個活人嗎?”


    他也曾經在絕望歹毒的鮫人血裏掙紮,最後被囚禁在一把刀裏嗎?那麽自己自以為待他好,甚至在他刀身銷毀之後,千方百計地幻想修複他,到底算什麽?


    木偶女:“所以……所以當年高山人被滅族之後,他們下落不明的最後一批神兵,一直是人形,一直在高山王子墓裏?連清平司也一直被蒙在鼓裏,還以為……”


    “防著你們監守自盜嘛,唔,果然防對了。”盛靈淵以為這些事是後世史書上記的,反正宣璣方才的話他基本沒聽懂,也沒多想,切回普通話,還順口誇了宣璣一句,“好記性——我運氣不好,最使不慣彎刀,這把刀你們誰要?”


    快艇上,隻有盛靈淵和宣璣能聽懂古語,在其他人耳朵裏,那就是時而和聲、時而輪唱的一團“鳥語”。


    高山微煜王好像就沒把其他人放在眼裏,所有的童屍都衝著盛靈淵一個人,王澤作為風神一的現任隊長,從來沒遭到過這種“冷遇”,一方麵因為燕秋山的傷而心急如焚,一方麵又火冒三丈:“給我!媽個雞的,這幫九年義務教育沒畢業的孤兒,普通話都不會說,到底是瞧不起誰?”


    宣璣卻朝那把彎刀一招手,刀身順從地落到了他掌心裏。


    “不好意思,”他含著煙,輕聲說,“讓我截胡討個債吧。”


    盛靈淵以為宣璣是說他本命劍的事——因為自己征用了劍身,宣璣現在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了,比赤手空拳就多一把鋼鏰,也是怪過意不去的。


    於是陛下大方地一擺手,順口開了張空頭支票:“理當如此,以後若有機會,再賠你一把好的。”


    宣璣背對著盛靈淵,無聲地笑了一下,彎刀的刀身上突然長出繁複的火焰形紋路,刀鋒“嗡”一聲輕響,那些上躥下跳的童屍倏地一頓。


    緊接著,刀刃上起了一層雪白的火光,一刀劈開了夜色和深海,那火光就同他在海底燒穿了陰沉祭結界的火一樣,非但遇水不滅,還順著海水一路擴散了出去。


    彌漫在深海中的陰沉祭文就像遭遇天敵,成片的後退,刀劍靈們牙齒“咯咯”作響,以快艇為中心,圍成一圈,退了二十多米。


    “你們先走——研究生,你怎麽又開始嚎了,別哭了,趕緊把傷員送醫院,”宣璣背後伸出翅膀,從快艇上騰空而起,鼻子裏噴出一口煙圈,“聯係肖主任,明天我科要改名‘斷後科’。”


    就在這時,重傷員燕秋山卻掙紮著爬了起來。


    穀月汐忙叫道:“燕隊,你別亂動!”


    下一刻,她發現燕秋山正直直地盯著某一處,眼睛裏像是快要滴出血來。


    穀月汐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被宣璣逼退的陰沉祭文收縮成一線,匯聚在不遠處一個人影身上,將他凸顯了出來。


    無數童屍刀劍靈中間,有一張同樣毫無生氣的熟悉麵孔——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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