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紹霆聽著大門開闔的聲音,知道女孩已經走了。(.)他始終沒有抬眼去看,卻在心裏想象著女孩消失在門口的背影。


    她走了,留他一個人坐在偌大的餐桌邊,坐在早春的晨光裏,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男子緩緩地拿過一片麵包,送到嘴邊,咬了不小的一口,機械地咀嚼著。今天的白麵包似乎格外無味。他隨手把麵包擱在餐碟裏,起身上樓。


    在經過女孩昨晚睡過的客房時,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這時,劉阿姨正從房間裏出來,抱了一大堆換下的被褥,出門時差點和他撞上,慌忙諾諾退讓。


    周紹霆倒沒說什麽,側了下身,示意她先過去。等阿姨下樓了,他又站了兩秒,才踱進屋內。


    站在床前,雖然被褥枕衾都換了新的,但還是能想象昨晚爛醉如泥的女孩睡在上麵的情形。


    那丫頭以前從不喝酒的,難得去酒吧玩,都隻點飲料。可昨晚,她分明是喝醉了。她吐了,她用纖細白淨的小手驚惶地抓著他的衣襟,笨拙地擦拭著,想要拂去那些汙跡,她不敢抬眼看他,她扶著牆勉力離去,腳步淩亂的背影愈發顯得嬌弱……


    昨晚,周紹霆本是去和項目負責人談事情的。誰知,出門接個電話的功夫,便撞到了喝成那個樣子顏曉湜。


    回到貴賓包房落座後,他便有些心不在焉,暗自低聲授意靳昕:去查218客人是什麽來路。


    當靳昕回複有侯啟南的名字時,周紹霆徹底坐不住了。共事幾年,那老家夥的“愛美之心”他是見識過的,今天怕是對上顏曉湜了,於是便讓靳昕先去通報一聲,自己則借故告辭出來。


    一走進218包房,周紹霆便看見喝醉的女孩兀自坐在椅子上傻笑。


    他心裏本是憋了股氣的,不僅是因為這女人喝醉了酒,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更是為著他這些年無望的等待,失望的麻木,絕望的沉淪……


    不,不僅是氣,還有恨。


    他恨這個女人,恨她當初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偷偷從自己的世界裏消失;他更恨他自己,明知再無可戀,卻難以忘情。


    他本想冷眼看著她今朝的自甘墮落,品嚐些許報複的快感,然而,看她在那裏一杯杯自斟自飲,笑中帶淚,卻忽然又不忍心了。


    周紹霆站起身來,沉聲道:“今晚就到此吧。”


    他既不是這桌酒宴的賓客,也不是主人,然而,沒有人敢不聽從他的建議。


    眾人紛紛起身,準備散去。


    出門的時候,顏曉湜腳下不穩,歪了一下。


    侯啟南馬上搶先一步,扶住她的手臂,然而,女孩卻絲毫不領情,借著酒勁,狠狠地抽回手臂,順帶斜了侯啟南一眼。那雙好看的眼睛裏雖然醉意迷蒙,也掩蓋不了明確的厭惡。


    這一幕,恰好被率先出來的周紹霆捕捉到,他不禁在心裏失笑:還是那個脾氣!


    從溫暖的酒店裏出來,好像進入了另一個季節。此時雖已入春,但江邊的夜風仍寒涼浸骨。


    顏曉湜早已醉得人事不知,眯著眼睛,任由一個男同事扶著。她襯衫外麵隻披了件單薄的風衣,被冷風一吹,不由瑟縮起身子。


    侯啟南見狀,忙紳士地褪下外套,剛要上前,便看見一輛熟悉的勞斯萊斯戛然停在眾人麵前。


    黑色西裝的年輕人從副駕位下車,拉開後車門,用一隻手輕遮車頂,微微躬身,恭迎周紹霆上車,動作幹淨利落。


    周紹霆卻並不急著坐進車裏,依舊立在原地,頭也不回地交待了句:“靳昕,送顏小姐。”


    靳昕應了聲“是”,馬上接過搖搖晃晃的女子,先扶上了車。


    一眾恭送的人無不吃驚,但誰也不敢在麵上流露分毫,都低眉順眼,裝作若無其事。


    這時,侯啟南才恍然大悟,敢情姓周的也對這女人有意思!他回想方才種種,心裏極為不悅,瞥了一眼背對著自己的周紹霆。


    高大的男子在西服外麵加了一件過膝的長風衣,背影愈顯挺拔傲然,如一尊神祇。


    侯啟南就算再色膽包天,也不能和周紹霆當麵搶女人!隻得尷尬地將大衣攬在懷中,不情願地退開兩步。


    靳昕將爛醉如泥的女子在後座安置好,便再次恭迎周紹霆上車,待他落座後,還不忘將他垂在車門處的大衣下擺整理好,自己才坐回副駕的位子上。


    漆黑鋥亮的勞斯萊斯在夜幕中開遠,一眾人方各自散去。


    侯啟南眯起眼睛,睨著車子開去的方向,臉色終於陰沉下來。


    眼看就要到手的尤物,就這麽飛了!他實在心有不甘,憤憤難平:周紹霆你不要太囂張!這兩年也不過是仗著程老爺子的抬舉才混得人模狗樣的。老子和和程永晟打江山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在哪裏吃奶呢!咱們走著瞧!


    周紹霆坐在車上,聽著女孩沉沉的呼吸,聞著她身上濃重的酒氣。


    他的鼻子一向敏感,對異味的忍耐度為零,所以他車上連香水也不放,時常開窗通風,以確保清爽無味。


    但此時,女孩身上的酒氣,混合著淡淡的酸腐氣息,讓他的嗅覺如被淩遲。


    “周總,要不要開窗通通風?”司機深知老板習慣。


    “不用。”周紹霆瞥了一眼半睡的女孩,淡淡回答。


    曉湜是真的喝醉了,不然她肯定不會任人扶上陌生的車。


    “住哪裏?”周紹霆沉聲問。


    沒有回答。


    一連問了兩三遍,女孩都恍若未聞。可她明明還沒有睡著,身子軟塌塌地靠在另一側的車門上,好像很難受的樣子。


    周紹霆看她那自作自受的樣子,心裏有些窩火。都這麽大人了,怎麽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呢!


    他伸手扳過女孩的雙肩,啞著嗓子又問了一遍:“你現在住哪裏!”


    曉湜被拂在耳邊的問話驚了一下,努力睜了睜眼,卻終不敵醉意,唇瓣開闔,模模糊糊地嘟囔了句什麽。


    周紹霆側耳湊近,想聽清她的話,卻隻聽清兩個字:“……永德……”


    永德,雲南永德?那是她的家鄉,這丫頭想家了。


    周紹霆的心頓時柔軟下來。


    這麽多年,在大城市漂泊,她還是那麽孤零零的,無依無靠。


    他輕輕攏過女孩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女孩的臉因醉酒而嫣紅滾燙,冷不丁貼上男子硬挺冰涼的風衣,不自覺地往上拱了拱,幾乎抵在了他的脖頸。


    周紹霆突然就不敢動了,他垂目看著懷中的女孩:細密的睫毛安靜地棲落,不施鉛華的肌膚宛若白瓷,舒展的眉宇,鮮妍的嘴唇,柔軟的發絲散落在他胸膛。


    她的樣子,宛若當年,絲毫未變。


    然而,卻再不屬於他。


    車子在一處氣派的歐式別墅停了下來。這幢別墅坐落在市區鬧中取靜的一隅,後麵還有個不小的庭院,在燈火闌珊處看來,像是個迷你的歐式莊園。


    靳昕快一步下車,拉開車門。


    女孩已經睡熟,周紹霆把她輕靠在椅背上,自己先騰身下車,順手脫下大衣,蓋在女孩身上。


    靳昕上前一步,俯身探臂,想要抱出睡著的女子,卻見身側的周紹霆輕一抬手,他立刻會意,退到一旁。


    周紹霆自己俯身抱出女孩,進了大門,連鞋也未換就徑直往樓上走去。


    沉睡的女孩軟綿綿的,像是沒有骨頭一般,雖不重,卻往下墜。


    周紹霆一口氣把她從車裏抱到二樓的客房,放在床上,後頸微微出汗。他隨手鬆了鬆領帶,望著睡相淩亂的女子----竟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慢慢俯下身,有種衝動,想要摸一摸她的臉,替她拂去黏在臉上的發絲。


    就在這時,從女孩風衣口袋裏滑出的手機急不可耐地響了起來。


    周紹霆瞥了眼屏幕上跳出的名字----康寧。


    他的心瞬間凍結,驀地直起身子,退開一步,雙手不自主地握成拳頭,微眯起眼睛,睥睨著床上無知無覺的女孩和那個振動閃爍的名字。他感到內心有種失控的狂躁----這種久違的感覺,他已經有多久沒有這樣被情緒左右了?


    不,他不能允許自己如此墮落!


    於是,周紹霆猛然轉身離開房間,再不回顧。


    然而,沒過多久,他又轉回來了,扯了床被子搭在女孩身上,才關門離開。


    ……而現在,那女人已經走了,他怎麽又回到這間屋子,看著她睡過的地方?


    他明明不想看到與她有關的痕跡,不想聞到她留下的味道,然而心卻不由自主地勾繪著她的形容笑貌。


    紹霆苦笑:已經這麽多年,我以為自己的心已經淡了,冷了,硬了。可你卻躲在唯一一塊柔軟的角落裏升起了篝火,宛如當年,楠溪江邊,讓我萬劫不複。


    顏曉湜,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周先生”,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門口的劉阿姨輕輕喚了聲。


    周紹霆正在出神,經她這麽一叫,仿佛被撞破心事,不由得有些不自在,也隱隱生出幾分不悅,聲音並不柔和,“什麽事?”


    劉阿姨似乎察覺了先生的不高興,態度更加恭謹,“您昨晚吩咐我給‘悅她’打電話,叫她們送來的衣服,還要不要?”


    “悅她”是“rayta”的中文名,近兩年興起的原創女裝連鎖店,周宅所在的路上剛好有家分店。


    周紹霆被這一問,臉色似乎更不好看了,拔腳從房間裏走出來,在經過劉阿姨身邊時,擲下一句:“差人送回去。”


    劉阿姨諾諾點頭,心裏卻犯起了嘀咕:先生的做派,自打從美國回來後就愈發奇怪了。以前從不帶亂七八糟的女人回家的,昨晚竟帶回一個,還是個……醉成那樣的。在外麵喝醉酒的女孩子,多半不是什麽好人!都快十點了,還叫給服裝店打電話,讓送一套新衣服過來,要什麽來著?哦,對,“質料舒適即可”。尺寸都寫了下來,交代盡快去辦。可現在,又說不要就不要了。以前,先生可從不這麽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不管做什麽事,那必然都是計劃縝密,不差分毫的。最近這是怎麽了?難道,是在為夫人懷孕的事煩心嗎?


    不過,她一個傭人,不好問什麽,更不能說什麽。


    周紹霆從客房出來,便徑直進了書房,站在窗邊,燃起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將思緒放空。


    “當,當,當”,書房的門被輕聲叩響,均勻的三聲。


    周紹霆不用問也知道來人是誰。整個周宅,能進周紹霆書房的,恐怕隻有靳昕一個人。而且也隻有他,能用一成不變的節奏和力道叩門,永遠是那麽恰到好處,在安靜中聽來不突兀,在喧鬧中又足夠引起注意。


    “進。”


    身板筆直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手裏托著一隻米粉色的女式手提包。


    周紹霆的目光落在那隻包上,似乎亮了一下,隨即又平靜無波。


    “顏小姐的包落下了,在車上。”


    周紹霆並未立即表示,緩步走到書案邊,優雅地彈落煙灰,才淡淡開口:“先放這吧,她會來拿的。”


    靳昕點了下頭,將包放在寬大書案的一角,正準備退出去,卻聽見周紹霆突然問道:“今天的日程,怎麽安排?”


    靳昕愣了一下:日程安排這事,都是由鍾愷負責的,今天怎麽問起他來?卻也隻得老老實實站定回答:“上午在恒隆有個剪彩儀式,下午兩點是和永能淨化的洽談會,晚上,舜天的邢總請吃飯。”


    隻聽周紹霆交代:“上午的剪彩,讓謝總去。”


    靳昕十分不解:上午恒隆的剪彩,別說人家是提前半個多月就約好的,據說,還有不少政要出席,顯然規格甚高。億疆在國內的這些股東裏,也就周紹霆的身份夠得上。他不去,以那謝建華的資曆,實在是差了點事,這樣……會不會欠妥?


    不過,周紹霆可不管這些,他抬眼看靳昕還站在那裏,低著個頭,沉吟不語的樣子,冷峻的眉稍微微挑了一下,“有事?”


    靳昕立馬搖頭,躬身退出,帶上房門。


    他跟著周紹霆這麽些年,深知他脾氣秉性,他說不去,那就是肯定不會去。自己又何必多嘴?要連這點事也不懂,就枉為周紹霆的心腹了。


    周紹霆看著靳昕退了出去,目光又落回那隻小巧的女包上,心想:這丫頭還是丟三落四的,看她什麽時候回來拿。如此想著,竟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這個細微的表情,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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