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兒在第二天晚上被送到了趙光義的身邊,又瘦又小的寅兒,小指斷了半截,受了驚嚇的孩子早沒了當初見到趙光義的靈氣,隻是呆呆地看著趙光義發愣,看了許久,才怔怔問了句:“我娘呢?”


    隻這一句,趙光義心裏已經翻江倒海,幾乎落下淚來,趙光義蹲下來,把寅兒緊緊摟在了懷裏,傾盡一生,他最後隻剩下了這個孩子,這是小桃的孩子,就是他的命。他隻想把自己所有的愛,所有的愧,都償給這個孩子。


    宮中有孫大人的禁軍守護,宮外開封城都是自己的勢力,還有手中的兵權,這場政變有驚無險,水到渠成。趙光義對外宣告了趙匡胤得了急病駕崩,二十一日上午,趙光義即位。


    傍晚,趙普緊急求見。皇宮的密室中,趙普用自己當年私藏的金匱盟約,換了自己的再度為相。當年趙普藏起金匱盟約,就為將來有一日,如果趙匡胤勝,趙光義敗,那麽他藏起金匱盟約,便是阻止趙光義名正言順篡位;萬一趙光義勝了,他手裏的金匱盟約更是趙光義渴望的登基理由,以堵住悠悠之口。趙普的老謀深算,給自己留了最後一招。趙光義答應了,他對趙普沒什麽好感,但是他手裏的金匱盟約,可以堵住所有質疑他皇位來路的人的嘴。


    趙光義把晉王府裏的冰室移到了宮中,小桃依舊靜靜地躺著,隻是身子漸漸有些變色。趙光義每天晚上會去冰室和小桃說說話,告訴她寅兒漸漸在好轉,禦醫給寅兒瞧了病,服了中藥調理後,長高了,也長壯實了,他會帶著寅兒騎馬,教他寫字。寅兒恢複了聰明機靈,隻是不像從前那樣天真,常常會一個人發呆,睜著迷茫的眼睛問他,娘在哪兒。


    趙光義握住了小桃的手,聲音溫和深情:“桃宜,我該不該告訴他,你在這兒?”頓了頓,趙光義閉上了眼睛,把小桃的手放在了自己唇邊,“如果你還活著,該多好。不,你隻是睡著了,睡吧,這輩子,我都會陪著你。”


    趙光義沒有和小桃說,為了讓寅兒有個正式的名分,他給寅兒改名叫趙元侃,對外隻說是李月娥的兒子,好給他一個顯赫的出身。縱然他有那麽多子女,但寅兒的意義,不隻是孩子,甚至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活著,隻是希望能照顧好他和小桃的孩子,把他能給的一切,都給了這個孩子。讓他有權力,有資格,去過自己想過的人生。


    從南唐宮中拿來的珍寶書籍,宮裏都在整理著。一天,整理書卷的官員看到了南唐宮廷的帝王起居注,不由一頁一頁翻看起來,這裏記載的都是李煜每天的日常起居生活。不得不說,李煜的生活是豐富而有情調的,官員越看越手不釋卷,繼續前翻著,卻忽然看到了關於桃娘的記錄,官員有所耳聞這位桃娘曾經和當今陛下有些淵源,不敢耽誤,急忙呈報了上去。趙光義看了後,不由冷笑,小桃曾經在宮中住過,李煜還曾在小桃那裏留宿!這些他曾經有所耳聞,隻以為是謠傳,卻沒想到李煜還讓宮裏把這些齷齪都記下了。


    趙光義把這份記錄丟到了火爐裏,吩咐下去,不論是南唐或是大宋,所有關於桃娘的記錄,一律燒掉。他的小桃,該是純潔如雲灣村村頭的桃花,而不是那些文人筆下任人賞玩侮辱的官妓。


    要不是這份記錄提醒,趙光義險些忘了被軟禁起來的李煜。趙光義陰陰冷笑了一聲:“都說舊唐的歌舞絕佳,那小周後尤其善於品鑒,不妨請進宮來,教習教習宮裏那些歌姬舞姬。”


    周嘉敏被宮人喚進宮,還不知所為何事。待看到眼前的趙光義,一身紫袍,英氣逼人,屋裏又隻有她和趙光義兩人,不由麵紅心跳,緩緩屈膝跪拜,聲音溫柔嬌媚:“不知陛下喚罪婦前來,有何事?”


    趙光義冷冷笑道:“宋人不善歌舞,聽說夫人多才多藝,不如去我宋廷的教坊,教習那些蠢材?”


    周嘉敏臉上的緋紅凝滯在了那裏。她曾經也是堂堂的皇後,現在卻要給宋朝教坊的官妓去教習歌舞,把她當成什麽了?周嘉敏尷尬了半晌,才僵著身子道:“舊時在唐宮,隻會品鑒,自己卻不會。如何能指導?再者,教坊那種地方,縱然罪婦如今是待罪之身,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恕罪婦不能從命。”聽說舊時花蕊夫人在宮裏就是一句“四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的傲氣俘獲了趙匡胤,想必不奴顏媚骨,或許才是這些皇帝的興趣。


    “那種地方?清白人家?嗬嗬,”趙光義陰陰笑了幾聲,“你也知道教坊是那種地方?!你也知道清白人家的不能去那種地方!”趙光義突然爆發,騰地站起身指著周嘉敏喝道,“那你回去問問李煜,再問問李璟,他們為何要把桃娘放到那種地方!為何不顧桃娘的清白?而你又為何那麽毒辣,人死了還不肯放過她,讓她的屍首不能安寧,還要繼續受你的侮辱!”


    周嘉敏癱在了地上,早聽說這個皇帝喜怒無常,怎麽在這裏等著她?


    趙光義冷笑一聲,向周嘉敏一步步走了過去,周嘉敏緊張地把自己的衣襟緊緊攥了起來,趙光義哼了一聲:“我對你沒興趣。”說完走了出去。


    周嘉敏剛鬆了口氣,門接著打開,進來幾個侍從,把周嘉敏拖到了後室,撕扯下了她的衣服。周嘉敏聲聲哀號,卻無人理睬。


    不多時,進來一個又瘦又黑的畫師,對著她邊看邊畫著,周嘉敏往後縮著,想找個東西蓋在自己身上,卻沒有一寸布能遮身。身邊的侍從擺弄著周嘉敏做著一些羞辱的姿勢,畫師悉數畫下。周嘉敏的眼淚流了出來,目光呆滯:“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沒人回答。李煜的起居注既然寫了小桃,趙光義又怎麽不會畫周嘉敏的圖作為回報?


    不多時,畫師畫好出去了。有宮人進來給周嘉敏送來衣服,送她回了李煜那裏。李煜看到周嘉敏頭發散亂,眼睛紅腫,不由問道:“出了什麽事?”


    周嘉敏步子一頓,看著李煜先是定定站了片刻,忽然猛地又哭又罵:“什麽事?我隻恨我沒能像我姐姐一樣早早去了,也不必跟著你這個窩囊廢受這種侮辱。堂堂七尺男兒,你既保不了國家,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除了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一無所長,我當年真是瞎了眼----”說完捂著臉哭著跑了進去。


    李煜的心一緊,站在了原地,久久緩不過氣。當初,她不是這麽說的,她說自己的“手提金縷鞋,一向偎人顫”是那麽美妙。


    李煜四處托人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麽,過了許久,曾經是南唐舊臣的徐鍇來看李煜,李煜才從徐鍇的嘴裏得知,市井不少人都盛傳小周後被趙光義宣進宮侮辱了,還有各種畫本春宮,栩栩如生。


    李煜怔住了,過了許久才搖搖頭道:“他不會。”趙光義隻是想侮辱他罷了,把曾經小桃遭受的,通通還給他。


    這下徐鍇怔住了,他還以為是真的。當今皇上和舊唐的皇後,坊間不知道流傳的有多香豔。頓了頓才說道:“國主如今可還好?”


    李煜淡淡笑道:“一切尚可。”


    曾經的君臣間一時尷尬,徐鍇又問道:“可有什麽新作?”


    李煜站起身,把新填的一首《虞美人》遞給了徐鍇“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徐鍇不由讚道:“登峰之作,無人可及啊。”


    徐鍇從李煜那裏出來,進宮向趙光義複命,今天去探望李煜也是奉命而去。趙光義想看看,他的皇後被侮辱,李煜可還安好?雖然他自己的名聲也被帶累,可名聲這些虛無的東西,對他又有何用?!


    徐鍇將李煜的言語複述了一遍,趙光義聽到李煜的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時,整個人瞬間狂怒,把桌上的茶盞掃得遍地都是。李煜在諷刺他,是啊,就算侮辱了周嘉敏,可她還在李煜的身邊。自己呢?小桃已經被江水葬送了生命,自己的心,都隨著一江水再無生還的可能。一江春水向東流!


    三天後,七夕,李煜的生日。趙光義賜了李煜和周嘉敏一杯毒酒。故國不堪,故人不堪,他倒看看,他們如何生離死別。


    趙光義命人把窅娘接進宮裏,窅娘卻趁著侍從不備投湖自盡,追隨李煜而去。


    趙光義有些悵然,握著小桃的手問道:“桃宜,窅娘是你的姐妹,我本想善待她,可看來,我似乎錯了。桃宜,我錯了嗎?”這些年,趙光義似乎在本屬於自己的軌道上越偏越遠,他變了,變得易怒,變得暴躁,變得殘忍,變得不像自己。唯一沒變的,是對小桃的深情。李月娥曾說他走進了自己的執念,如果小桃活著,看著他這樣一定不開心。


    “小桃,你真的會不開心嗎?”趙光義問著小桃,也在問著自己。如今,李月娥也病故一年了,趙光義似乎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趙光義固執地攥著小桃的手,“你不會,你永遠都不會放棄我。”


    歲月如梭,一年一年,時光飛逝。吳越和北漢都先後歸附了大宋。除了北麵的契丹,大宋終於把四分五裂的天下都歸一。錢弘俶被趙光義賜了毒酒,錢弘儀被趙光義關進地牢,用了半個月一刀刀淩遲。


    所有的過往,在許多人的心中都已過去,隻有在趙光義的心中,所有的歲月,都停留在了南唐覆亡的那一年。停留在小桃的笑靨如花的歲月。


    趙光義依舊每天去冰室和小桃說話,風雨無阻,而冰床上曾經麵色如生的女子,隨著歲月流逝,隻剩下了一具枯骨。多少歡愛都源於姿色,色衰愛弛,可在趙光義眼中,一切都從沒改變。她依然是那個容顏如花的女子,那個肯為自己豁出命的女子。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如她那麽純淨,那麽善良,那麽嬌俏,那麽深情待他。


    趙光義的皇後之位空了八年,群臣紛紛建議,國不能無後,為了後宮安穩,也該立後。甚至契丹傳來國書,想與趙光義聯姻。趙光義思慮許久,立了開國元勳、武將李處耕的女兒李明若為後。一則李處耕是朝中手握重兵的要臣,二則,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李明若長得和小桃幾分相似,穿上皇後的吉服,真的有絲小桃當年的神韻。隻是自己比李明若大了二十一歲,父女的年紀差距,何來情分可言?


    立後那晚,趙光義在冰室陪了小桃一夜。做了皇帝,依舊有不能順遂自己心願的時候,依舊有不能隨心所欲的時候,而他能做的,是把前方的障礙都清理,給寅兒鋪一條平坦的路。趙光義看著小桃,溫聲道:“知道嗎,我們的兒子看上了一個叫劉娥的姑娘,他問我可不可以娶她。劉娥出身貧寒,沒有煊赫的背景,還曾嫁過人,可是寅兒說很愛她。如果是你,你會同意嗎?”


    小桃無法回答,趙光義長歎了口氣:“我同意了。我們這輩子受的罪,不要讓他繼續受。我拚盡一生,就為了我們的兒子將來可以娶他想要的女人,想愛的女人,而不用去琢磨其中的利害關係。這下,你是不是放心了?”


    頓了頓,趙光義又道:“寅兒都要娶妻了,我也老了。我真的該把皇位給他,去找你。桃宜,你想我了嗎?我好想你。”


    小桃依然沒有回答,趙光義的頭深深埋在了小桃的手中,痛苦無聲,桃宜,哪怕你能回答我一句啊。


    至道三年,趙光義駕崩。死的那天,三月桃花正夭,趙光義死在了種滿桃樹的萬歲殿。桃花拂過,趙光義走得安然,臨終前,隻喃喃了一句話:“我竟然活了這麽久。”


    趙光義駕崩之前已經命人把小桃的枯骨安放在他的棺槨中,生不能同室,死總要同穴。為了寅兒,無法給小桃名分,無法單獨成棺槨,那就和他葬在一起,生生世世繾綣糾纏在一起。


    趙光義去後,朝中流言四起,稱太子趙恒趙元侃是南唐祁正修和桃娘的子嗣,無權繼位。但在一眾趙光義托付的老臣的力保下,太子趙恒得以順利登基。趙恒繼位的當年,就下令修編史書,將所有有關祁正修的唐史全部刪掉。從此唐史再無祁正修。隻是趙恒的床頭,始終擺著一隻又小又髒的木馬。


    十年後,趙恒正在崇明殿裏批著奏折,宦官匆匆跑來稟告:“陛下,劉妃和李妃都生了,劉妃生了一位皇子,而李妃----”宦官吞吞吐吐道,“生了一隻狸貓。”


    趙恒一怔,淡淡揮了揮手:“退下吧。”生狸貓?說什麽笑話。不過又是一出爭寵的大戲。他曾經深愛的劉娥,何時也變成了這幅麵目?


    趙恒放下紙筆,如今他也寫的一手和他父皇一樣的字。趙恒沒有去劉妃的殿中,也沒有去李妃的殿中,而是去了宮裏的家廟。


    進了家廟,趙恒準確地找到了趙光義的牌位,靜靜地立在趙光義牌位前,用手撫了撫上麵的灰塵,輕聲問道:“爹,你曾說手中有了權力,就可以守護自己的真心。如今,兒子手中權力在握,可為何再也找不到當初你和娘那般的真心?”微塵不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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