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六花飛21


    霍危樓不疾不徐的話應聲而斷。


    他素來是極願與她親近之人,可此時被她攬住腰身,竟愣了好幾息胸口才生了些起伏,“幽幽——”


    他沉聲開口,嗓子似更啞,可垂在身側的手卻未動。


    薄若幽見狀手抱得更緊了些,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這才覺他身上竟沒了往日的暖意,隻是他胸膛挺闊,與她想象之中一般寬厚硬實。


    她沒說話,更往他身上靠近了些,這時,霍危樓手才抬起來,將她攬住,臂彎越收越緊,手在她背脊上遊弋,而後將她深深扣在了懷裏。


    他低頭在她發頂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呼出,筆挺的背脊終於鬆活下來。


    薄若幽幾乎能感覺到他輕薄綢衫之下硬實的肌理,羞澀在她眉眼間一閃而過,她語聲輕軟的道:“世子毒發之時失了神誌,侯爺萬莫將他所言放在心上。”


    霍危樓“嗯”了一聲,薄若幽話鋒一轉有些惱的道:“世子也實在太過放縱自己,此番所言雖是不清醒之時說的,可不知他從前有無此般念頭,世子從前在侯爺跟前最是乖順,等他此番好了,侯爺定要好好教訓他才好。”


    說著她語聲一低,“我還從未聽過有人這般與侯爺說話,便是我都想替侯爺打他才好。”說完她臉頰又在霍危樓心口蹭了蹭,“侯爺是世上最好的兄長,他怎能如此令侯爺寒心。”


    霍危樓胸膛極快的起伏了一下,似未想到她能如此安慰他,她前麵所言不過故意說的輕鬆,又說霍輕鴻並非發自本心,又斥責霍輕鴻做錯了要替他出氣,可唯獨這最後一句,心疼之意溢於言表,才是她真正想說的,瞬間便撫慰到了他佯裝無礙之下的痛處。


    他呼吸發緊,情愫在心底滿溢,喉頭梗住的苦澀終於在這時煙消雲散了,他又深吸口氣,一把將薄若幽抱起,往前走了兩步,將她放在了書案之上,此行令薄若幽微微一驚,她這般坐在書案之上,抬眸便能與他平視。


    霍危樓眸色幽深的望著她,額頭幾乎快抵在她額上,薄若幽頓時心跳快了些,他卻沉著嗓子道:“適才都聽到了?”


    薄若幽想到霍輕鴻所言的那些話,心底又有些酸楚,點頭“嗯”了一聲。


    霍危樓唇角扯了扯,笑意頗為苦澀,“可覺害怕?”


    薄若幽莫名,“為何害怕?”


    霍危樓此時竟默然了一瞬,而後才道:“因他所言,並非皆是虛言。”


    薄若幽回想霍輕鴻的話,不知哪些是氣話哪些是真的,霍危樓澀聲道:“我父親過世的早,他與我母親十分不睦,他也並非對外說的病亡。”


    霍輕鴻說定國公乃是被長公主逼死的,薄若幽心底微驚,莫非是真的?


    看她有些恍然意外之感,霍危樓便又傾身將她抱了住,她如今坐著高了些,下頜能落在他肩頭,他亦與她交頸而擁。


    “我母親貴為長公主,婚嫁之初,是她看中的我父親,我父親對母親本無愛慕,卻不得不接受賜婚,成婚之初還算相敬如賓,可本朝規矩,做了駙馬之後,便不得在朝中手握實權,因此我父親雖然額外加封了定國公,卻不過是個閑差。”


    “父親越來越消沉,待我出生之後才好了些許,可不過幾年,他又覺苦悶,在我妹妹出生後,他甚至起了納妾的心思,他將一個早年間有過交集的世交之女接回了府中。”


    薄若幽心口一震,難怪霍輕鴻那時提到了“一家四口”,她彼時未曾上心,此刻方才明白原來是霍危樓曾有個妹妹,更想不出做為駙馬的定國公怎會如此一意孤行。


    霍危樓繼續在她耳邊道:“我母親因此大怒,與父親鬧得不可開交,那時我妹妹還不滿一歲,因他們夫妻反目,下人看護不力,令我妹妹得了急病,很快便夭折了。”


    薄若幽眼瞳一顫,忍不住抱住了他,霍危樓繼續道:“我母親因此悲痛欲絕,處死了父親的妾室,又囚禁了父親,以整個霍家的前程相逼,她想令父親認錯寫罪己書,可父親抵死不認,就這般過了大半年後……他上吊自殺了。”


    薄若幽無論如何沒想到他父親竟是如此亡故,再想到此前霍危樓所言之語,她更覺心房震顫,霍危樓說過,他比她更想要穩固牢靠到不可撼動的情誼,當時聽來隻覺霍危樓是想令她安心,卻未想過他或許當真發自本心這般想。


    “父親死後,母親徹底崩潰,很快便患了瘋病,那時我十歲,日日侍在她身邊,她病情時好時壞,到了十二歲之時,好轉的更多了些,彼時長公主府無權無勢,僅靠著陛下對母親的些許體恤維持體麵,霍國公府知曉當年內情,亦過的如履薄冰,那時,我決定上戰場。”


    “後來我半年歸來一次,此前回來也沒什麽,可自十五歲新年那次歸來之後,我母親便再也不願再見到我……”


    薄若幽顫著聲問:“這是為何?”


    霍危樓從她頸側退開,鳳眸晦暗難見明光,可他開口,語氣仍然是沉穩無波,“因我那時已有了幾分青年模樣,他們都說,我與父親生了一樣的眉眼,而母親隻要一看到我便會病發,她恨極了父親,根本不能忍受與父親有些相似的我在眼前,病發之後,她一時歇斯底裏的尋我父親,在她的想象之中,父親是個懦夫,他害死了妹妹之後便逃了,一時又全然忘記舊事,卻會不斷的傷害自己。”


    薄若幽的心狠狠的揪了起來,“那坊間說的長公主常年患病……”


    霍危樓頷首,“其實是瘋病,隻是這些年她年紀大了,亦有些別的病狀。”


    薄若幽不由抱緊了霍危樓,她恍惚之間想起,當初在青州,霍危樓第一次被侯府大夫人撞上之時眾人皆以為他會做怒,可他看著瘋瘋癲癲的大夫人,竟意外的斂了氣性。


    她不由道:“那侯爺此前說要帶我去長公主府……”


    霍危樓應聲,“便是想讓你知道,坊間傳言的高高在上的長公主殿下,如今不過是個神識不清的尋常婦人,想令你知道我母親是哪般模樣,亦不想令你畏懼那些虛名。”


    薄若幽那時候不知這些,說要見長公主殿下,她隻覺霍危樓太過心急,而長公主乃是人中龍鳳,金尊玉貴,無論是為難她亦或是喜歡她,她都覺難以招架,又哪裏敢順從他?


    而那時霍危樓的確說過,他隻是想帶她去看看他母親是什麽模樣。


    薄若幽收緊了臂彎,她不知霍危樓這樣難,在看似天之驕子的貴胄出身背後,竟有個如此支離破碎的家,她有些抱歉,“侯爺若再帶我去,我一定隨侯爺去。”


    霍危樓忍不住目光深重的望著她,“當真?”


    到底是去見他母親,意義非凡,薄若幽被他如此一問,心底又有些遲疑,可他帶著希冀的目光卻令她心底的猶疑漸漸消了,她心一定,點頭,“當真。”


    霍危樓一把將她攬了懷裏,他似有些情動,薄若幽亦麵上微紅,若說此前她從未想過成為他的夫人,那從此刻點頭起,她便算是鬆口了。


    這下她當真生出些私相授受的隱秘羞恥之感,可如今她對他心意更篤,這些因忌諱禮教而生的心思倒也沒那般駭人,她一時明白過來話本子上的故事都是真的,不是那些才子佳人不懂禮數,是情誼到了這一步根本不及自控。


    她手在他背脊上撫了撫,心境竟有種別樣的安然,哪怕親密如斯,也不似往日多有羞惱,甚至想給他更多撫慰,令他再不似片刻前那般難過。


    “隻要你願意,今日便帶你去。”


    薄若幽聽的失笑,她可還記得是為了什麽而來,見他心境好了許多,她便退開了些,“侯爺莫急,我今日其實是為了世子中的毒而來,我義父眼下用的法子可緩解中毒之苦,雖然不至於解毒,可能緩解一二也能令人多撐些時候,我是想來看看明公子可有了別的法子,若是沒有,便可讓義父過來瞧瞧他。”


    霍危樓眉眼一動,“當真有用?”


    薄若幽頷首,“義父眼下醫治的那人,已有好轉,尋常用藥用飯皆無礙,隻是人與人到底不同,世子這邊如何,還得義父過來看看才好。”


    霍危樓鳳眸頓時亮起,仿佛全然不記得那些誅心之言,薄若幽又忍不住心道,有這樣的兄長,霍輕鴻便是為了什麽,都不該說出那樣的話。


    “如此自然極好!”霍危樓立刻道:“眼下去接你義父過府可方便?”


    薄若幽想了下,“義父眼下隻怕在給黃家少爺治病,去了多半要等片刻。”


    “這不礙事。”他劍眉微皺,沉聲道:“你也聽到了,他如今並不好受,你義父來了,或能替他緩解一二。”


    薄若幽聽的心底一軟,很是誠懇的道:“侯爺當真是好兄長。”


    霍危樓眸色一時有些深長,“他那些話,我從前從未聽過,也不知二叔曾經那樣交代過他,那搬言辭那時候看或許有些過於擔憂了,可如今看來卻是對的。我如今在朝中有此位,陛下不會允許我堂弟再握重權,這些年陛下對我放心,亦是因為我父親已經過世,而二叔不問世事,他亦是個無所事事的富貴閑人,但凡霍家有一貪權者,皆會招來猜忌。”


    薄若幽想到這些神色亦嚴肅下來,又安撫他,“侯爺眼下莫要想這些,先替世子解毒為要,等以後好了,世子想如何也都還來得及。”


    霍危樓點頭,轉身便出門去吩咐侍從接程蘊之過府,薄若幽看了看自己還坐在桌子上,麵上一紅,連忙跳下地來。


    外間霍危樓剛吩咐完侍從,便見福公公火急火燎的趕了過來,一見霍危樓便道:“侯爺,世子發病發糊塗了,您可千萬莫要將他說的放在心上。”


    霍危樓平靜的點頭,“我知道,幽幽說她義父已有緩解毒發之法,我已命人去接了。”


    福公公先應聲,又仔細看他神色,見他麵上一副無狀模樣,很是憐惜的歎了口氣,“侯爺從不將這些委屈表露在麵上,可老奴很是心疼侯爺。”


    霍危樓牽了牽唇,“我知道,去看著他吧,稍後等幽幽義父來了,我自會過去。”


    福公公應聲,又仔細看他片刻,而後往書房內看了一眼,想明白什麽之後,神色微鬆,而後才轉身離開,看著福公公的背影消失,霍危樓在門外站了站才轉身進去。


    進門便見薄若幽人已站在了書案之前,她正在傾身看書案一角掛著的狼毫筆,纖細的指節拂過一排筆,令筆尖都晃動了起來,霍危樓忽然加快了腳步,在薄若幽聽到腳步聲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又一把將她抱在了懷中。


    薄若幽人還背對著他,一時哭笑不得,這時霍危樓卻低下頭來,“我前世定是和尚。”


    薄若幽懵了,“哎?”


    “我前世一定是日日修佛念經,普渡眾生,積下了大功德,所以這輩子上蒼才會將你送到我跟前。”


    薄若幽聽得目瞪口呆,還有些牙酸,然而她無情的揭穿他,“可我記得,侯爺說自己從屍山血海之中淌過來的,從不看佛經,亦不信佛。”


    “我往日不信,從現在開始信。”


    他越說越是靠近,幾乎想與她耳鬢廝磨,薄若幽覺得此般情形超出了她的預計,忍不住將他手從腰間扒下來,轉身道:“侯爺心境大好了?”


    霍危樓即便覺的寒心,也不過那幾瞬,且霍輕鴻本性如何他最是知道,這些話的確勾起了些陳年舊事來,他卻並不會因此生怨,若非薄若幽溫柔相待,他隻怕還不讓自己傷懷那般久,更不會露出分毫,至此刻,自然就更不會還沉湎其中。


    少年上戰場,後又掌權多年,早已淬煉的一副鋼鐵心性,最信賴之人或許能在他身上劃上一道血口子,可他卻早已修得一套自我療愈之法,毫無意義的委屈傷痛,於他而言乃是懦夫行徑,然而如果能讓薄若幽再親近待之,他便願展露些許給她看,他想要她的親近溫柔。


    他望著薄若幽,劍眉蹙著,神情配上他高大英挺的身量,莫名顯得委屈,“也不算好。”


    薄若幽仔仔細細看他,很快便道,“侯爺休想騙我——”


    霍危樓見未哄住她,便忍不住上前,將她留在了自己與書案之間,手臂一合,將她圈在了懷中,薄若幽哎哎的推他,霍危樓此番倒是規矩的很,隻沉聲道:“就抱一會兒,你不知我日思夜想便是如此攬你在懷。”


    薄若幽手上便失了力道,無奈道:“這便是侯爺想的不合時宜之事?”


    霍危樓忍不住笑了,“這也算一件,你若想知道別的,那我……”


    薄若幽忙道:“不不不,我不想知道。”


    ……


    程蘊之到了侯府門口,便見霍危樓和薄若幽一起在門口迎接,程蘊之心底暗哼了一聲,從前薄若幽受傷之時,他便對霍危樓有些警惕,如今看來,當初的警惕果然是對的。


    程蘊之下馬車,待要給霍危樓行禮,霍危樓立刻快步上前扶住,“先生不必多禮,此番還要請先生救人——”


    程蘊之見他識趣,不由滿意了一分,說起看病,也頗為肅然,直言自己的法子暫時是治標不治本,霍危樓亦將霍輕鴻之境況告知程蘊之,程蘊之一聽,隻覺治標的法子對眼下的霍輕鴻也稱得上是救命了。


    一行人快步入了客院。


    福公公聞聲立刻迎出來,自然對程蘊之又是一番恭維,他是在皇室侍候多年的人,幾番笑談便能令程蘊之身心舒泰,程蘊之又本是好相與之人,待進了廳門,亦是打定主意要花十二分力氣給霍輕鴻看病才行。


    明歸瀾坐著輪椅上前來問安,程蘊之點了點頭,往榻上一看,又聽到霍輕鴻有氣無力的念著什麽,福公公忙道:“世子毒發難受好幾日了,侯爺為了他好,不給黃金膏,世子如今神誌全失,對侯爺頗為不滿。”


    霍輕鴻早就說不出連續的語句了,才不過幾日,已瘦的皮包骨頭,鬢發散亂,眼下青黑,麵上灰白,躺在那裏身體始終輕顫著抽搐,卻無力氣做更大的掙紮,眼角淚珠兒不斷,也不知是忍不住還是真的想哭。


    程蘊之看了一眼,“是正常的,我聽聞坊間有些毒發了,而後逼父母去買黃金膏來,若是不去,便拿刀傷人,這毒毒發之時厲害,再強的意誌都難以自控。”


    福公公忙不迭應是,又去看最後麵站著的霍危樓,霍危樓人站在門口,麵容隱沒在昏光之中看不真切,他還是心疼的很。


    程蘊之已經走到榻邊,見霍輕鴻手腳都被綁著,勒出了大片的青紫,不由也有些唏噓,當初回京他們同船半月,霍輕鴻雖然言行舉止驕縱了些,卻也是個鮮衣怒馬少年郎,可如今,當真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程蘊之先問脈,又問了尋常用藥,而後便道可用自己的法子,“今日我帶來的香藥丸乃是配好的,待回去之後,我再為世子另配些藥,我寫個方子,暫時按照我的用。”


    明歸瀾不知程蘊之身份,可能讓霍危樓專門請來,自然不可小覷,他在旁默默打量著程蘊之,想到一同回京之點滴,不免後知後覺的發現程蘊之有些不凡。


    程蘊之問脈時,因離得近,能聽清霍輕鴻的低語,偶爾幾言落入他耳邊,便是他也聽得微微色變,他麵上不顯,很快點燃了香藥丸。


    淡淡的草藥香氣混合著沉檀香味彌漫開來,霍輕鴻本好似失水的魚兒一般癱軟著,可聞到這味道,卻好似忽然得了幾分活氣,又睜開淚眼迷蒙的眸子,恍恍惚惚的尋香味,程蘊之將香爐靠的更近些,霍輕鴻好似品出了其中淡淡的黃金膏,立刻朝著榻邊靠了過來。


    他似黃霖那般瘋狂的吸著煙氣,吸了半晌,身子緩緩癱軟,卻是舒展的,不似此前那般發著抖蜷縮在一處,福公公見狀呼了口氣,“此物可能用的長久”


    程蘊之搖頭,“自然不能當做黃金膏那般來用,眼下世子身體太弱,再過兩日,我可為他施針,施針加上用藥,先將身體調理起來,而後毒發之時用香藥丸代替黃金膏,這裏麵黃金膏的劑量我亦會慢慢減輕,直至病患能靠著意誌力撐過去,久而久之,希望能達到戒斷毒癮之效——”


    明歸瀾聽得若有所思,而程蘊之顯然也沒有私藏之意,竟這般毫無保留的道出了,福公公放了心,又去看霍輕鴻,果然見他平靜了許多,他意識正一點點回籠,人亦有了知覺,隻是整個人有些脫離的木訥,睜眸看著程蘊之一動不動。


    “世子?這是程先生,可還認得?程先生來給你看病的,你可覺得好受些了?”福公公溫聲問他,霍輕鴻卻沒什麽反應。


    程蘊之道:“讓世子緩一緩吧,稍後令他多少用些食物,而後喝些湯藥,能喝多少喝多少,實在喝不下,也不必勉強,按照你們說的毒發時辰,隻怕明日毒發也是在午時前後,明日我早些過來,看看世子毒發之時脈象如何。”


    福公公道謝,霍危樓便送程蘊之離開,霍輕鴻聽到他說話的聲音眼珠兒動了動,身子卻還是癱在榻上動彈不得。


    出了門,程蘊之又問了些霍輕鴻起居飲食習慣,而後便欲告辭,薄若幽自然也一道離開,霍危樓看了眼天色,心底頗不讚同,寧驍和路柯卻到了,既有了公差,他便也不留薄若幽,親自將二人送至馬車前看著他們離去。


    馬車裏,程蘊之蹙眉道:“那霍家世子適才嘀咕了不少話。”


    薄若幽心底微動,“可是在說侯爺的家事?”


    程蘊之點頭,“說的有些誅心了……”


    “我適才來時,也聽到了幾言。”薄若幽並未將霍危樓說的告訴程蘊之,隻是問:“義父對當年之事可有了解?”


    當年事發之時,程家還在太醫院如日中天,程蘊之歎了口氣道:“自然是知道幾分的,且當初長公主下家給定國公,也是京城之中十分盛大之事,程家還去賀喜過,後來長公主府上鬧出許多不快來,坊間傳言頗多,而後定國公病亡,長公主也跟著病倒,我記得長公主本是喜好交際的性子,一開始的公主府總是門庭若市的,可那之後,長公主府一直關門閉戶,便是到如今似乎也是關門謝客的。”


    薄若幽又覺出幾分揪心,“義父對世子的毒可有把握?”


    程蘊之歎氣,“難,他中毒之狀,比霖兒更深些,從脈象上都看得出,隻怕要費些功夫。”


    程蘊之著急回府,亦是想照著霍輕鴻的病狀重新製藥,待歸了家,果然第一時間進了書房,擬了幾個方子比對一番,從太陽落山到晚間歇下,一直在給霍輕鴻製藥丸。


    第二日一早,程蘊之早早去黃家問診,而後才帶著薄若幽往侯府去,霍危樓前日忙了一日,心道程蘊之和薄若幽午時會來,便破天荒的歸家候著。


    父女二人到了侯府,霍危樓自來親迎,態度親謹周到,與從前大不相同,程蘊之看在眼底,且霍危樓到底也隻是二十來歲又未經風月場,再如何持重,對薄若幽的心思還是有幾分露在麵上,尤其對程蘊之這個過來人,就更看的分明,他心底一時有些挑剔霍危樓,一時又能瞧出霍危樓對薄若幽頗有些珍視,可謂五味陳雜。


    待到了客院,便見霍輕鴻並未有毒發之狀,可整個人好似傀儡娃娃一般躺在榻上,雖不再有何混賬言行,卻是隻動不言,仿佛失語了一般。


    程蘊之剛落座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霍輕鴻整個人便不對了,程蘊之和福公公都有些緊張起來,皆至暖閣問脈的問脈,綁手腳的綁手腳,霍輕鴻今日卻不喊了,再難捱也隻是無聲無息的咬牙流眼淚,待程蘊之將香藥丸點上,他方才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緩過勁來。


    這個過程十分漫長,而霍輕鴻在意識清醒的境況之下忍耐這些也不容易,那香藥丸內的黃金膏不過些許,好似隔靴搔癢一般不令霍輕鴻至潰敗癲狂之地,卻又緩和不了多少苦痛,福公公看的眼紅,霍危樓帶著薄若幽站在外頭廊廡之下。


    沉默令人更為焦心,霍危樓說起了黃金膏的案子:“衛衍已經找到,他果然用過黃金膏。”


    薄若幽秀眉皺起,“莫非,馮燁處的黃金膏是從他那裏來的?”


    “一部分,衛衍給過一部分,他也在長寧侯處采買過,當日我問之時,他有心將衛衍瞞了下來,如今衛衍也染上了毒癮,人被衛述藏在城外醫治,衛述怎麽也想不到,他本是圖利,最終卻害了自己的親兒子。”


    霍危樓沉聲道:“李源和衛荃都招了,黃金膏在西南一帶興起,沈家靠著此物牟利不少,後來有心將黃金膏流入京城,便找到了李源做引子,沈家很聰明,他們並不在天子腳下大肆行商,反倒是整個西南,幾乎為沈家掌控,李源是他們留在京中頗信得過之人。”


    “要做這樣的生意,朝中自然也要打點,可他沒想到,衛述早就知道了黃金膏的聲音,衛述令衛荃出麵與李源合作,想盤下京城乃至整個北邊的黃金膏生意,為此,衛述將此前在沁水縣衛倉之上貪得的銀錢投入了大半,他們已經派人去西南山寨之中募工,又采買美人笑的果實種子,這其中,宋昱做為衛述的得意下屬,亦有份參與,那日去茶肆,宋昱是打著看最新到的美人笑果實和種子去的——”


    薄若幽聽得心驚,“所以戶部貪腐衛尚書是主犯?”


    霍危樓語聲寒涼了些,“這個戶部自上而下手腳都不幹淨,尤其在衛倉一事上,衛述占了大頭,他人昨日已經下獄,隻是嘴硬還未招供。”


    頓了頓,霍危樓又道:“宋昱經手的文書賬簿極多,他幫著衛述遮掩,眼下還不知是自願還是受裹挾,不過沁水縣衛倉事發之後,衛述曾從宋昱處拿走了許多賬冊,這些,亦是此前直使司一直在找的東西,宋昱死之前,他書房內仿佛遭了劫一般,也是在提醒直使司此案還有幕後之人,東西已經被拿走了。那些賬冊昨夜在衛府搜到了些許,其餘皆被衛述毀了,若是宋昱未死,他要麽令宋昱擋罪,要麽便會令宋昱永遠閉嘴,宋昱多半猜到了自己的結局。”


    薄若幽唏噓道:“衛尚書官至二品,卻還要以身犯險……”


    霍危樓唇角扯出一絲冷冷的弧度,“太貪了,有了權力,便貪圖富貴,有了小富貴,便貪圖大富貴,且他有心扶持大皇子,然而徐家勢弱,無論是拉攏人脈,還是暗地裏行不軌之謀,錢銀都是極重要一環,便是金山銀山,與他而言都不夠。”


    霍危樓幾言,仿佛令薄若幽親眼看到了朝堂皇家的明爭暗鬥,她有些心驚,“可長寧侯乃是二殿下的母舅——”


    “這便是衛述的高明之處,倘若此物沒有這般害人,不曾鬧出這般人命案子,那這筆生意有長寧侯一起做,便是神不知鬼不覺,且此番嚴查下來,二殿下一脈亦脫不開幹係。”見她皺眉苦思,霍危樓抬手在她眉心撫了撫,“朝堂上的謀算,可比人命案子要複雜險惡的多,我說給你聽,你知道便可,不必深想。”


    若是命案,她還可驗屍還可搜證,屍體上的創傷她看的明明白白,案發現場的蛛絲馬跡亦有跡可循,然而朝野之間的爭鬥全靠揣摩人心,可她卻沒有剖白人心的法子,薄若幽歎了口氣,果真不再為難自己。


    “那此番牽連甚廣,侯爺豈非有得忙碌?”


    霍危樓頷首,“接下來兩月,隻怕是今歲最為忙碌之時。”


    薄若幽眼底溢出幾分心疼來,霍危樓望著她此般神情便生出些意動,往正廳方向看了一眼,忍不住想來握她的手,薄若幽還想躲,人卻已被他牽住。


    他牽住她轉身便走,竟是順著廊廡往拐角處去,轉過拐角,便回避了院內侍從的目光,亦離的廳閣更遠了些,霍危樓將她圈在逼仄的夾道之中,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


    “侯爺——”


    薄若幽心跳的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院內侍從頗多,夾道之後便是上房,程蘊之他們還在給霍輕鴻看病施針,他卻……


    “稍後你定要與你義父一同告辭,我留不得你,明日我多半不會歸府,得後日才能再見著你。”霍危樓手上不鬆,她本就身量纖細,在他懷中更顯嬌小,簡直反抗不得。


    薄若幽麵上微熱,到底抬手將他腰身環住,然而霍危樓似乎想要的更多,他微微傾身鼻尖蹭上她臉側,就在他要挨上來時,薄若幽重重在他腰間掐了一把。


    “嘶——”


    ……


    等施針完,已經是黃昏時分,霍輕鴻忍了整日,喝了湯藥便昏睡了過去,程蘊之出來和霍危樓道:“一次沒什麽效用,還得連續的施針三五日才能看出成效來。”


    霍危樓便道:“那這幾日還要勞煩先生。”


    程蘊之欣然應下,又叮囑平日裏該如何用藥,而後方才告辭離府,霍危樓帶著福公公親自去送,看著父女二人乘馬車離開,福公公狐疑的望著霍危樓,“侯爺如今對程先生頗為有禮……”


    霍危樓看也不看他的道:“程先生到底是長輩,也是應該的,何況我難道不是一直敬老愛幼嗎”


    霍危樓心境很是不錯,說完轉身便走,福公公大大的翻了個白眼。


    回正院的路上,霍危樓問:“公主府這幾日如何?”


    “說公主殿下好些了,還問起過侯爺。”


    霍危樓皺著眉,片刻後道:“待這幾日忙完了,我想帶幽幽過府一趟。”


    福公公眼底微亮,他一時明白霍危樓為何對程蘊之頗為殷勤,趕忙道:“這幾日老奴會多問問那邊,若公主殿下身體無礙侯爺便可帶幽幽去看看,公主殿下也並非每次都會病發。”


    霍危樓尋常道:“病發也沒什麽,我已告訴她了。”


    福公公一驚,不免覺出些苦澀來,想到薄若幽知道此事還願意去,也頗為欣慰,“那……那也好,直等侯爺忙完了戶部的案子便可。”


    霍危樓應了一聲,快步進了書房。


    第二日薄若幽陪著程蘊之再入侯府之時,果然不見霍危樓,這日霍輕鴻仍然和前日一般有氣無力,毒發之時更顯可憐,曾經嬉笑怒罵的麵上沒了生氣,仿佛連活下去的意趣都失了幾分,明歸瀾如今在此已經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陪著他。


    待施針完了,明歸瀾上前來,“程前輩,敢問您可認得家父?”


    程蘊之既選擇來侯府治病,早已料想到會碰到當年故舊,他略一遲疑,也不隱瞞,“十多年前,是認得的。”


    十多年前認得,如今認不認得卻難說,明歸瀾麵色幾變,仿佛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忍不住道:“當年我出事之時,依稀記得有兩位姓程的大夫入府,可是有您?”


    程蘊之掃了一眼明歸瀾的腿,眼底帶著些歎息,“是我和我父親。”


    他似不願多提當年舊事,收好了針囊便告辭,薄若幽自然一並離去,福公公將二人送走,再回來時明歸瀾便在門口發怔,福公公是知曉程蘊之身份的,上前道:“公子猜到了”


    明歸瀾搖頭,“昨夜歸家,我問過父親世上可有厲害的姓程的大夫,是父親提起我才知道,當年的事我亦是記憶模糊,且當時傷勢極重,人都未曾看清,否則,說不定會認出前輩來,這般說的話,程前輩與我父親,還有些舊年齟齬……”


    福公公搖頭,“都是舊事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說著微微一頓,“公子這兩日可能去長公主府走一趟?侯爺多日未去過公主府了,近來想去探望,公子去給公主殿下診個脈。”


    明歸瀾自然應下。


    待薄若幽父女二人再至侯府之時,明歸瀾便未陪在霍輕鴻身邊,程蘊之給霍輕鴻治病,霍危樓將薄若幽帶入書房,將一本公文給她看,公文之上,寫著衛述之證供,如何與衛荃在洛州的商號密謀換掉衛倉的糧米,又如何將所得錢銀神不知鬼不覺遷入衛家錢莊之中,這些年來所獲不菲,而後又將如何與沈家書信,與李源密謀,皆一並招出。


    霍危樓省掉了官員貪腐名錄未給她看,可光看衛述證供,她亦明白此番會引起多大的朝堂震動,衛述更交代,他已對宋昱下了死令,想令宋昱為其擋罪,而宋昱算他門生,本想屈從,可他雖涉入貪腐,卻不讚成衛述將黃金膏流入京城,二人因此產生分歧,亦是如此,才令宋昱想出了這用自己性命來偽裝謀殺的下策。


    公文上證供寫的簡略,一看便是剛招供便給他送來的簡略版本,字詞雖然看著尋常,可這其中,不知牽涉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為此犯了律法丟了性命。


    霍危樓便道:“接下來數日我皆不得白日回府,你陪著你義父來回,要受些辛勞。”


    薄若幽搖了搖頭,“侯爺隻管安心便是,這兩日世子雖無明顯好轉,可精氣神卻比此前好了許多,晚上亦能安眠片刻,尤其今日毒發比早前晚了些,若是毒發的時辰間隔越來越長,便是見效了。”


    霍危樓眼底露著欣然,“倘若此法當真有用,便可推行至全城乃至西南之地,到時候,我會向陛下為你義父請功。”


    薄若幽稍有遲疑,“義父他不想提起舊事,隻怕不願意被虛名所縛。”


    霍危樓卻眸色肅然,“我知道你義父家中舊事是什麽,當年的事,其實怪不了老院正,你義父眼看著程氏家破人亡,程家的醫藥世家清譽亦毀了,定是有頗多苦悶不甘的,可他是否想過,或許有法子能替程家恢複名譽?”


    薄若幽眼底微亮,霍危樓又道:“程家在京城素有懸壺濟世之名,且當年惠妃的案子,我已令人去宮內調過卷宗,那卷宗之上記載模糊,更未提及老院正之過錯,倘若你義父此番立了功,想恢複程家的名譽地位不難。且你義父醫術高明,又繼承了程家家學,我倒是覺得不該白白荒廢了,他救鄰家的孩子,亦是醫者的惻隱之心。”


    霍危樓最後兩言與她不謀而合,薄若幽想著程家當年遭受不白之冤使得整個程氏一族消失在京城之中,亦頗為程蘊之不平,“那先看看義父的法子能否奏效吧,侯爺何時去查了義父之事的?”


    霍危樓唇角揚了揚,“當初你義父帶著你去林家,回來之後,我便去查過,之後又去看過惠妃案到底是哪般,心底自然有數。”說著又語聲一柔,“我知道你義父便如你親生父親一般,自然亦會為他考量,當然,若他不願,你也不必與他提起這些。”


    薄若幽隻覺心底有涓涓暖流湧出,她還不知霍危樓還做過這些,若隻是調查程蘊之的身世,那也還算尋常,可想到去查惠妃案,又想著令程家恢複清譽,便是他用了心了。


    “多謝侯爺……”


    霍危樓一笑,又朝她走近了些,她人還未反應過來,霍危樓已將她攬在懷中,他一把將她抱起,又將她放在了書案之上,“如何謝?”


    薄若幽隻覺自從她抱了他一下之後,此人次次都忍不住要與她親近些,她有些心虛的往書房門口看了一眼,輕聲道:“侯爺……侯爺可不是那施恩圖報之人。”


    霍危樓聽得輕嗤,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盯得她心底發毛,幾瞬之後,他忽然長歎口氣一把將她扣入懷中,又咬牙道:“今日忍下的,來日我可要數倍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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